蕲黄四十八砦纪事

　　案「府志」引「居业斋集」云：嗣樊山王朱某，乱离后，漂泊蕲东百里外，隐于医；更姓樊，字曰孝山。荆府名妓某，工画兰，楚楚有致；酒间，曼声度曲，能说开元、天宝故事。孝山宠之，遂娶焉。已而，孝山病废归蕲，结草庐以居；至康熙时，已芜没矣。广济金德嘉过之，为诗吊之。诗云：白头宫女嫁王孙，陋巷颓垣烟雨昏；碗茗垆香曾此地，琵琶一曲客销魂！

　　梅之焕，字彬父，麻城人，侍郎国祯从子。其先，宋宛陵先生后也。十岁丧父，从其母刘，居东山之沈庄，月课书盈寸。倜傥雄骏，异于凡儿。年十四，为诸生；御史行部阅武，之焕骑马突教场，御史怒，命与材官角射，九发九中，长揖上马而去。万历癸卯，与应山杨涟同举于乡。以功名节义相期许，盱衡抵掌，视举世无如也。甲辰，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高阳孙承宗性严重，不可一世士，独推重之焕。之焕在馆中，掀髯纵谈，视馆阁诸公低头缓步、暧昧相向，恒目笑不自禁也。居七载，出为吏科给事中；东厂太监李浚诬拷商人，之焕劾其罪。寻上言：今天下民穷饷匮，寇横兵疲。言官舍国事，争时局；部曹舍职掌，建空言：天下尽为虚文所束缚。有意振刷者，不曰生事，则曰苛求。事未就而谤兴，法未伸而怨集：豪杰灰心，庸人养拙，国事将不可为矣。请陛下严综核以责实事、通言路以重纪纲、别臧否以惜人才，庶于国事有济。时朝臣部党角立，之焕廉柧自胜，尝言附小人者必小人，附君子者未必君子；蝇之附骥，即千里，犹蝇耳。时有追论故相张居正者，之焕曰：使今日有综名实、振纪纲如江陵者，訿■〈言翕〉之徒，敢若此耶？其持平不欲傅会人如此。盖时当神庙静摄日久，朝政隤弛，故之焕封事，激切言之；于部党角立如敌国、不相下之中，一无所附离。每有封驳，恒两非之。其大旨务在破私交、绌党论，矫时救弊，爱惜人才而已。居六载，出为广东按察司副使，分守惠州。惠狱多冤结，拷一连十，累岁不得决；闭门，周视案牍；期旦日会堂下，据案呼囚，明举其刑，书云何据，几决遣（？）。狱成于手中，奄忽如神。岭表多盗贼，势豪家通行，为之囊橐；侦知根株、窟穴所在，分行收捕。穷治所犯，实时伏辜。由是，盗贼禁止。惠州豪沈烈女于水，角得，就烈女死地扑杀之；瘗其女于萧烈妇墓旁，赋诗刻碑以识焉。海寇袁八老掠潮，杀守吏；潮非所部，自请往剿。严兵扼海道，绝馈运樵汲，散免死牌数千，首服者接踵；八老窘迫，乘潮夜遁，乞降于闽。之焕督学山东，八老率舟师援辽，谒之于登；之焕语之曰：海上之役，不得望见颜行，今何以在此？八老泥首谢曰：畏公天威，是以走闽；今日敢不为公死乎？其视学阔略教条，谢绝请托。考课之暇，辄进诸生而教诫之。贤者降阶执手，重以慰藉；不类者，嚼齿唾，以申夏楚。诸生始而骇，中而服，久而歌思颂慕，咸以为师保父母也。兖富人谋并邻生园庐，使二盗要诸丛薄中，捽搏而杀之；有司以盗抵罪。之焕曰：是所谓功意俱恶者也。人止一命，而盗无两死；今贯主使而论盗可乎？逮至，一讯而服，遂以重论；而二盗坐前案，论死。天启元年，召入，为通政司参议，迁太常寺少卿。三年，擢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丁母忧，归里。未几，而逆奄之难作，逮涟，杖死。言官摘抉涟党，以之焕为首。指涟就征日，之焕往送，执手恸哭；诬其在省中受取赇赂，牵连即讯。当是时，钩党遍天下，锒铛之使四出。之焕自分旦夕逮系，而狱久未决；每呼愤顿足曰：我何渠不如野猫头，致奄党忽忘我耶？野猫头者，之焕与涟平居相尔女之辞也。已而叹曰：主少国危，朝家事坏于珰儿媪息之手；当刺血草奏，大呼二祖、十宗之灵撼承天门恸哭，引刀自刘北阙下。男儿死耳，肯低头骈首作圜扉中一片血耶？短衣幞被，从两苍头跨马北上；亲知股栗，莫敢遏。过信阳，故人王思延止之曰：壮哉！遂与子长别矣；强为我少留痛饮？信宿而去！越翼日，邸报至，逆党梁克顺诬以赃私，坐追赃，遣戍。思延笑谓：公可以归矣。跨马复返，据鞍郄望，怏怏如有所失也。思宗即位，以原官召，巡抚甘肃（「明季北略」作阳和总督，误）；大破套贼，斩首七百余级、生得部长三人、降六百余人，服威边方。闻温体仁用事，讦钱谦益；之焕遗书中朝，右谦益而暴体仁过。明年春，寇复大入，患豌豆创，环大黄山而病，诸将请掩之；之焕不可，曰：幸灾不仁，乘危不武；不如食之，因以为德焉。遂不战。踰月，群寇望边城搏颡涕泣而去。会京师戒严，有诏入卫。濒行，西部入寇，之焕留甘肃，再战再败之，斩首八百四十有奇；复西定悍卒王进才之变，乃整军东。明年五月，抵京师，已后时矣。有诏之焕入朝；体仁修隙指劾之，遂罢归。之焕虽文士，负材武，善射。为人忠诚乐易，光明洞达。遇显贵人，不抠衣奉手，亦不为崖岸斩绝；遇寒门单士，不为翕翕热，亦无所施易。刚肠疾恶，面折人过；如矢激弦，一往辄发；怜才好士，振穷急难；虽雠人怨家，片言諈诿，输写心腹，未尝有纤毫芥蒂也。与吏部尚书李长庚、吏部侍郎刘锺英，称西陵三老。自甘肃归，暮年以乏嗣渔色，颇为乡评所轻。着有中丞遗文、遗诗若干卷。家居，门无重闭，室无典谒；杀鸡饭黍，宾客杂坐，笑语諠阗，几案狼藉。小夫孺子、乞儿贩妇，冤愤赴愬，直入坐隅；之焕召其所与交关者，往复譬解，平亭曲直，务使得当而止。县中桀黠奴与奸猾吏，盘互渔食闾里；闾里冤结者，不之有司而之之焕。之焕必禽治，痛折辱之，列其罪状付守令，案伏其辜，不得以势力变诈自解。由是，筚门主窦，倚为司命；势豪侧目视，之焕亦不能为绌服也。麻城阻山，多盗贼，皆奴吏为渊薮，盗连发不得，得即妄引平人，连染株送，盗得不穷竟。之焕曰：除盗莫如除窝，除盗窝莫如除势窝。具得其主名，区处责问；游徼尉卒，令壹切受署。势家有首匿者，自领尉卒搜捕；又不得，则发苍头健儿，裹与俱。追逐数千里外，无有遗脱。验服，辄折其两足，缚送所司，俾不得受贿纵舍。群盗摇手勿复过麻城界，自送死也。流贼起秦、陇，躏豫、楚，蔓延光、黄间；之焕告戒守令勿去，有我在。用军法部勒材官、乡人、子弟、僮奴，警巡迾，远侦探，援兵登陴。所蓄养健儿数百人，为正兵，备出战；收无藉恶少为游兵，资应援。一参将领辰兵护关厢南赣大炮、东粤红衣炮；架楼橹，募猎户操药弩矢，分伏关隘。城沈庄别墅，浚渠堑，具蔺石渠答，与县治掎角。急亲领家丁跨马巡徼，黑夜往还数十里；守者恃以无恐。乙亥二月，贼乘夜遶城而南，不敢逼。自是，贼游兵所及，不敢犯麻城者八年。献贼投牒乞抚，称西营张献忠；每过城东指榖堆山，相戒无近。沈庄西陲，兵所在焚掠；过沈庄，必敛兵免冑稽首而去（「明季北略」云：之焕居九边，献忠为麾下游击；之焕善其勇猛，厚待。至身后，献忠过其里居，设祭而去，绝不扰民。此事他书未见，附志之。惟计氏之焕作之翰，误）。乡人入保者益众，名其堡曰保生。莳花之圃、养鱼之陂，皆斥以予民。诛茅结庐，鸡豚成社，所全活数十万人；兵后凶灾，振廪贷粟，又全活数万人。之焕以士大夫失势家居，卒能枝拄剧寇，保全江、汉；以其至诚恻怛、急病让夷，一腔热血，夙为乡里士民所倾信也。官兵日暮行劫，东山砦炮石伤二骑，群噪；周侍郎第登其屋，将爇焉。之焕至，厉声叱曰：奴辈三百人，欲反耶？吾遣家丁缚汝如搏豚耳。一军皆声喏，拥之焕马抵沈庄，听处分而去。邑子董环据东山巴河，聚众且数千，郡邑汹惧；之焕折简召之曰：环敢不来耶？环至，竿其首，众即自解散。其呼吸应变，不动声气，皆此类也。殁之月，里人皆巷哭。每岁诞日，聚哭于墓者数千人；向受其镌责者，无不行哭失声。与同邑陈侍郎以闻好，涟初殁，语以闻曰：昨曾见野猫头来！陈骇曰：何谓也？公曰：日午时，忽见于竹亭篁箨间，状貌如生；把余臂，语曰：血书中未尽之语，汝为我证明之！言讫而殁。所谓质诸鬼神者耶！之焕风采机略，为熊廷弼所推服；而牵于文法，屏之闲地，不尽其用。当时广济刘醇骥投诗寄慨，后世惜之（案此别传体，见邓显鹤楚宝增辑。以其较「明史」列传为详，且于用民兵事尤悉，故主之；而参以「明史」本传）。

　　姚明恭，字菎斗，蕲水人。万历己未进士，官检讨；迁左庶子，再迁詹事、翰林院掌院学士。出赵兴邦门，公论素不与。崇祯十一年，由詹事迁礼部右侍郎、东宫侍班，教习庶吉士。给事中耿然劾其与副都御史袁鲸比而为奸利，帝不听。明年五月，为罪辅武英殿大学士薛国观力援入阁，与大学士张四知、魏照、乘偕三人者庸劣充位而已。明恭加太子太保，进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在位甫一载，乡人诣阙讼之，请告归。初，山东右布政使熊文灿者，贵州永宁卫人也；以忧归，后家蕲水，与明恭为姻妮。明恭官詹事时，又与杨嗣昌善。嗣昌柄兵，承帝眷，冀得一人速平贼，以副帝意，并以自助；明恭因荐文灿，且曰：此有内援可引也。嗣昌喜，因荐之。十四年四月，拜文灿兵部尚书，总理湖、川等省军务。盖文灿督两广时，帝曾遣中使秘觇之；文灿酒间以平贼自负。中使还朝，果言之帝；故云内援也。及文灿败，明恭方柄国，亦不能救也。旧例，蕲水漕米，从蕲州兑军；州去会城远，军旗科派，里甲苦之。明恭言于当路，改兑会城，民甚赖焉。流贼起，筑城于巴口守之，保全甚众。「明史」附「程国祥传」（案明恭「府志」无传，「明史」作官户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而廖元度「楚风补」作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与「明史」异。父老传闻，明恭入本朝，因巴河巡检无礼，愤入都，乞用；后仍放归。以不见纪载，不录）。

　　李树初，字客天，蕲州人，太医院使时珍孙。万历己未进士，任户部主事；晋郎中，督宣、大饷。时太监王坤节制宣、大，巡按道进见，猥由角门入。树初称疾，不往，将中伤之；适珰败，得免。后以山西副使致政，家居。会流寇猖獗，罄家赀，筑盘石、符干二险；蕲人赖之。崇祯十六年，献贼陷城，不屈死。长子延庆，贡生；孙之苹、之藻，廪生：同遇害。次子具庆陈状，允祀乡贤。乾隆四十一年，赐谥节愍（「黄州志」案树初致仕后，扁舟湖上，自课诗文。有「颍余慵绪」数十卷。及城破，与家人诀曰：我虽在籍，自当尽节；尔辈读圣贤书，死生有命，亦不可屈于贼也。故一门争从死焉）。

　　晏清，字玄洲，一字泰征，黄冈人；中万历己未进士。宽和朴易，不立皦皦之名，而独操不乱。授芜湖知县，廉介明允；改吴江，民请留。吴江吏来迎，争于路，不得行；再宿乃去（详「太平名宦志」）。吴江值水涝，为民请命，得邀全荒例改折。以廉能上最，擢吏部验封司主事（「县志」作稽勋郎中，误。此从「永历实录」）。天启间，魏忠贤气焰盛，请封其从子良臣为伯；清阻之，不行。冢宰周应秋怒，削籍归。崇祯初，以原官起用。时诸以忤珰去者，皆竞起，骤登清显；而清高卧，不赴召（「县志」称崇祯初，起文选郎，寻给假归，壬午起考功郎；误。据「实录」，清十余年徘徊，实不起也）。崇祯九年，流贼张献忠出太湖，连蕲、黄，焚邑枫香桥一带；文学邓云程兜甲执铁鞭，率乡兵数千格斗退之。是年，献贼驻邑之白杨山，遂抵西北，邑民被杀者六、七万人；清率父老请兵于巡抚王梦尹，梦尹不应（据此，知清当家居时，亦曾参与地方砦事也）。清徘徊十余年，征旨屡下，乃起；历验封司郎中，资望最深，应主铨政。吴昌时者，当清令吴江时，以诸生为清所拔赏；及是，因周延儒结太监王化民，躐入吏部，遽掌铨政，居清上。忌清雅望，畏物论之不容也，辄用年例，奏迁清为广东盐法道佥事。清在吏部十八年矣，即外迁亦当得副使；昌时欲重抑之，纔改五品；清顾夷然安之。昌时诛，廷论欲召清；清居岭外两载，未尝通一函于燕邸，遂不得召。弘光元年，量擢尚宝司卿；隆武二年，再迁太仆寺卿：皆不赴。时江、黄沦陷，清解官，侨寓海北，翱翔无宦情。帝由榔即位，擢吏部左侍郎；辞不至。已而李成栋破广东，清避地浔南。上在南宁，擢吏部尚书，敦趋入陛见；以足疾不能朝，请力辞。上益向用之，特旨免朝参，专理铨务；不获辞，乃受事。清恬澹简易，以病不见客；门无私谒，行在翕然推重。吴贞毓以主事躐吏部侍郎，趋权利；深忌清而无能与竞，乃自请视师岭上去。时江、楚避难出者争称起义求进，屐履相接，牍满公交车，朝廷无能辨；清知其诞，为分别用舍。群不逞者皆怏怏，造蜚语谓吏部悬榜有「破家起义、全发效节」八字，见之令人欲哕语。贞毓倡言如此则流传江、楚，解散人心，为祸不小，以摇动清；然清实无此语而公。清为端士所推重，贞毓无能如何也。铨郎施兆征颇通苞苴，扞格清所为；清以持重沮抑之，兆征敛而改节。永历四年，吴贞毓为户部尚书，与王化澄相表里以逼清，清乞骸骨；疏上，犹未许。会诏狱起，清谏，不听；遂移病不起，拜表即行。居浔州；未几，卒，年七十有三。

　　靖科元，字若谷，黄冈人。天启壬戌进士，授邯郸知县。兴利锄奸，民怀其惠。改宜阳，擢刑部主事，进工部郎中；以签京商事，与周延儒忤，罢归。御史卫景瑗疏救，不得命。时流贼蹂躏，筑砦小崎山，保聚乡族；遭土寇袭破之，以身殉焉。着有「若谷遗文」。子乃心，廪生；乃式，贡生：俱从死（案「县志「选举表」，科元官至浙江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