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轩尺牍

别后由潞河买棹而返,浮一叶于洪波急湍中,自分置身鱼腹,欲继青帘招领,绮馆烹鲜,恐此乐已成隔世;幸荷吉星遐照,得庆生还。记弟于六月廿五日到馆,敝东于廿九日逝世。甫离蛟窟,又失鸠巢;而宾主多年,一朝永诀,未免人琴之感!计日交案完竣,即拟东返;如山左不遇,仍作燕市闲人矣。挪项另容措缴。

一三〇、与梁又章
鳞鸿往复,忽忽自春而秋。“冷烟疏雨菊花天,霜露螯肥酒十千。”像踞床茂对之余,别有一种高致也。
弟于仲夏入都,期得近省,以慰饥鸟投林之想;讵意事机不偶,签掣陕西。风月空囊,势难远适;而余氛未靖,更不能投笔从戎,以故六月底乞假回盐。乃甫洗尘装,居停即归大化。一毡坐冷,未知席暖何时?拟俟交代毕后,暂一东返。前此聊城半塌,承倩陈赞老为撮合之山,会以徐公阻调而止。将来或即留齐,或仍入燕,游辙殊难自定耳。

一三一、与家芳谷
同宗同里,而弟在龆龄,兄已远驾,不获晤;即晤亦不复省记。嗣弟饥驱出走,虽闻名若雷,而燕云齐树,疆域攸分,又不获晤。且不获一致书于左右,歉滋切焉!月初自直来东,得闻古谊于家伯氏者甚详;兼承休戚相关,时询鄙状。辱荷先施之雅,益增疏慢之愆。
念弟自戊申北上,垂十四年矣!风尘浪走,无非藉不律以谋生。前岁川楚例开,谬捐未入,今夏签分陕陇,关山戎,难以远行,遂于六月内乞假回盐。九月初又开新例,强弩之末,无力过班,弃之食之,徒深鸡肋之叹。夏杪居停盐山公病故,为理交案,三月滞留。因念老母年高,原欲近依山左;顷以沧州周香谷刺史殷段招致,谊有难辞,已许月内就道矣。依人糊口,远近不能自由,转不如檀板芒鞋,行歌乞食,随处皆堪一饱也。
吾兄种莲濮上,美叶东南,有庾景行之芳声,无王仲直之寄慨。且闻来春南返,团聚有期;视弟久滞他乡,未能一归旧里,回首驼峰竹月,狮岭烟萝,徒有寸心来去耳。

一三二、谢陈松亭雇车并托延医
鲁连城下,浮宅如萍,正以门闾萧条,时增内顾;幸荷八兄热肠古道,遇事相关,求之于今,何可多得!濒行几似孟尝门客,致叹无车,复承鼎力代筹,得以整装遄返;觉一路车尘马足,无非戴德而行也。
弟子初五日抵馆,案头尘积,几如身到山阴,有万壑千岩、应接不暇之势。因思庖丁解牛,一日而解十二牛,其批郤导窍,正不知若何游刃也。
朱竹村先生医理精纯,直追扁鹊,但家慈年衰病久,不堪伏枕呻吟。为我致朱君:用药如用兵,兵贵神速,出偏师以制胜,此其时矣。

一三三、代友致龚未斋告苦
弟以风尘俗吏,荒落有年。承先生爱顾之隆,加以刮目;入座则香芬兰茝,题笺则囊赠珠玑,数载以来,极声气应求之乐。窃谓近依莲幕,请教正长;讵弟弱体支离,真元久乏,去冬别后,病益加身。六月中又转脾泄,百药罔效,延至二十九日,奄奄垂毙,自分残灯无再焰之膏,枯荄绝重萌之蘖,随风委露,夫复何言!
念弟江右书愚,备员冀北,先署各缺,瘠苦异常。嗣补遂城,当疲敝之冲衢,值饥馑之歉岁,百端赔累,心力交枯。旋蒙量移高城,亦属民刁俗敝,展布为难。而弟冰竞自矢,又不敢稍存不肖,非剜新而补旧,即借东以应西,亏累之深,实由于此。向荷郡伯独加青睐,满冀获迁善地,俾因公之逋负,得以逐渐弥缝。岂意恩重莫胜,灾生不测,沉疴难起,水隔慈晖;家乡无寸土之遗,儿女有穷途之泣;官场至此,当亦先生所闻而恻然者!然而茹苦谁知,含酸自咽,若向悠悠以申诉,徒谓咄咄之何来?惟郡伯以至仁之心,为如天之覆,譬诸赤子,对慈母而有苦必号;恃有严君,见爱子而情无不动。用是几回伏枕,不禁哀鸣!将来交代事宜,悉已沥陈另禀。嗟乎先生,明冥异路,永从此逝,蚊负难偿,狐丘莫返。倘怜而见恤,俾获全已覆之巢,将死而有知,誓永结来生之草。

一三四、谢龚未斋
许元度出都,刘真长九日内十一诣之。弟前日在郡,数数过晤,殆不止真长之诣元度者。足下垂情旧雨,每相见必款接而饮食之,红友一樽,白鱼双尾,风致何减莼鲈。廿六日回车甫发,好雨偏缝,亟趋候亭,征衫已湿。无非冷炙残羹之丐,亦受栉风沐雨之劳,静言思之,此行殊不值耳。

一三五、酒醉与刘纫斋
少饮辄醉,惟陶彭泽有此高致。弟昨晚被酒,颓然一枕,不自知其为葛天氏之民、无怀氏之民也,几几乎有羲皇上人之风。举以自解,得毋粲然。

一三六、解龚未斋为人谋馆疑
立秋前一日,得手书,谓省友以弟有赴补之举,周公有另延之心,而欲浼足下为曹丘生者。弟始闻而信,继思而疑,盖以长芦案牍,如是其多且奇也。弟本短于才,疏于学,商蚷驰河,难以及远;弟即无改图之意,安知周公无易友之心?不然,何言者之凿凿也?故始闻而信。第周公平日之竭诚尽款,不以弟为短于才,疏于学,而远道以招之,虚己以听之。相处九阅月,弟固不肯以丛脞负所知,周公亦未尝以弟为素餐而欲他求也,则又似传者之非真,故继思而疑。及出手札示周公,公冁然笑曰:“若而人者,可谓明于谋人,闇于谋己矣。夫以葭村之既得一官,必使赴补,理也。沧州之不能无友,必需另延,亦势也。揣之理与势,而为葭村与沧州谋者,岂不至周且备?独不思葭村即欲赴补,沧友即须另延,其人亦宜怀瑾抱璞,为席珍之待;从未有以龙断之子叔疑,作入幕之庾景行者。彼不自爱而自媒,则其自谋之闇也,君何尤焉?”顾弟思之,物必腐而后虫生,今物不内腐,而虫自外入,足下以为不可解,弟窃有以解之。盖周公八年而十易其友,馆于斯者,往往席不暇煖。弟自去冬迄今,已越半载,被必曰:“以其时考之,则可矣。”遂贸贸焉求荐于足下,初不料足下之不肯贸贸以荐也。且彼亦知前去之友,如陈柳汀会试留通,沈褧亭因病解馆,孙位三为旧东李峨洲所延,此数子者,皆有故而去,岂真周公之不可为耐久朋哉?虽然,鹊有巢而鸠思居,虎有穴而狐思凭;物类如此,人固宜然,信手答书,同博一笑。

一三七、答龚未斋索信
嫫母遇西子而掩袖,拙匠见班氏而藏刀;非嫫母之不欲显其形,拙匠之不欲奏其技,而故高位置也。绝世之色艺在前,则陋质庸工,不敢自炫。而为西子与班氏者,不自咎其色之美,艺之巧,足拒人于千里之外;乃反咎人之不呈其形而奏其技也,则过矣。
足下辞令之妙,冠绝一时,每一披函,陆离满目;弟即枯肠搜尽,万不能源源而来,故宁蹈疏节之愆,不作频投之简。足下不自咎,而以弟为高自位置,不犹西子咎嫫母之不呈其形、班氏咎拙匠之不奏其技耶?
虽然,弟之计亦左矣。夫投李因以报琼,抛砖乃能引玉;今因有西子班氏,而不敢呈其形,奏其技,则西子之芳泽不获时领,班氏之神巧不能全窥。是嫫母拙匠之自暴也,自弃也,而非高自位置也。足下见此,得毋曰:是故恶夫佞者耶?

一三八、复沈少堂
嵇康思友,曾来千里之车;范式登堂,亦践三年之约。月前锦樯适馆,竟似东来紫气,潜度函关;幸而合并有缘,得以攀留永夕。觞飞璧月,座接光风,小园丛绿中,凡卉为了焕采。正以快逢荀令,定留三日之香;不图越宿解维,一苇竟去。盈盈带水,结念何如!昨者五朵郇笺,忽与云外天香缤纷而下,临风盥诵,深慰企怀。兼稔健履复元,则文酒琴歌,兴复不浅;第不知黄花开日,肯再枉高轩,勿负平原十日约否?

一三九、请陈松亭代照应慈榇
昔人谓得一知己,可以无恨。弟在东郡,落落寡俦,独蒙八兄雅谊殷拳,频垂青盼,寸衷衔感,罄楮难宣。
别后于月之十二日到沧,虽布帆无恙,而载主播迁,伤心满目;浮云游子,已难为怀,况甫遭失恃者耶!
贱眷僦居州署之东偏,垒覆巢倾,经营伊始,苦状概可想见。所最难安者,白杨萧寺,慈榇孤悬。愚兄弟远出依人,不克时时展谒;伏祈八兄代赐光照,妥先灵,此尤弟所望风而感泣者也。
鹤桥所嘱,刻未去怀,第燕赵多佳,今不逮古,容物色得当,再行奉报。

一四〇、答盐山县沈辞事
客岁小春一别,星纪忽周。今夏在都,知台从亦莅律门,走谒未晤,帐然者久之!自此云停月落,道里睽违,惟有侧听琴声,私心向往耳。
昨潘松亭至沧,出示手缄,承阁下殷殷垂爱,徵及菲材;兼恐家室难安,假以馆舍。凡所以为客子计者,无不曲尽绸缪;知爱之隆,感且不朽!惟湄承香谷先生推心置腹,相依年余,揆之于情,似难恝置。捧徵书而却拜,此意惟阁下谅之。然而龙门在望,攀附良殷,鱼耶水耶?安知不天缘之后假耶?

一四一、向沧州刺史周索酒
承许佳酿,久未见惠。“道逢麯车口流涎”,此情殆有过之。幸勿曰:“前言戏之,则予忘之矣!”

一四二、代复盐山县沈失窃
某公署内失物,遽以专房之二美,指为胠箧之一流。弟廉得其情,婉为请命。彼亦自知惜玉,不愿还珠矣。

一四三、邀孙位三饮酒
良友难逢,菊花依旧,满城风雨,我怀何如!足下既不肯命驾而来,弟等窃欲作造庐之请。刻即扁舟访戴,幸沽黄娇,以当白衣之送。如获同舟而返,尚疑笑把茱萸,重醉朗吟楼畔也。

一四四、慰陈笠山丧子
良友迢迢,菊花寂寂,感怀时序,不禁怃然!前由漪园处寄示手缄,惊知令郎玉折,深为惋悼!时有内控之案,居停奉檄星驰,仆亦与之偕往,慰问迟迟,良由于此。吾侪依人作客,惟是膝前爱子,相与为欢;不意兰芽甫茁,疾雨遽摧。西河北郭之伤,在足下情难自已;然达人知命,要不必以已然之事,作无益之悲。且二令郎令爱,先后出花,庆符吉相,双珠在握,亦可藉以自宽矣。
仆自遭失恃,百事俱灰,所最难安者,慈榇孤悬,奉归无力;每思入土为安之义,无不梦寐系之。重九前二日,为先毋小祥;秋霜春露,忽然一周。本拟匍匐东归,稍申哀荐;乃因馆务牵绊,未遂乌私,徒自望云洒泪耳。三女年已及笄,正当许字。祗以南方戚好,阔绝多年,千里联姻,殊难择偶;而北方作伐者,大都纨绔一流,又不当意。且内人母女情深,亦不忍以异日言旋,远离割爱。向平之愿,坐是因循。小儿随馆读书,姿禀尚不甚钝;惟是十寒一暴,作辍相寻,正如野马笼头,骤难驯致,恐景升儿终成豚犬耳。至于服官一念,心灰意冷。忆当年竭力报捐,原期借矮屋之微糈,供高堂之禄养;而今已矣!未捧毛檄,先泣莪诗,仆复何心,尚图进取!所冀稍余资斧,扶柩南归,俾得窀穸早安,不致久委风露,则此愿为已足矣。

一四五、慰龚未斋丧妾并答迟慰
同志则相求,同病则相怜,此人之情也。弟谓同志者或有时而不求,同病者则无时而不怜;然怜于迹,究不若怜于心者为尤挚。
弟自去秋失恃,踉跄而来,冬杪于冰天雪地中捧檄赴都,途次为风寒所感,归而病竟不止。履端后三日,仍服药,阅今一载,日与仓公扁鹊为友;又不能舍此毛锥,静加摄养,每念疾苦,窃自怜之!
春间闻足下病,继又闻失宠。得耗之下,为足下怜,更有甚于为己怜者!盖足下年届赐鸠,非人不适;何意好花易落,好月难圆,伤桃叶之遽摧,感朝云之长逝,情之所至,其何能堪!况值衰病相侵,衾裯半冷,嘘寒问燠,谁与为懽?此尤足下所悲从中来,不堪回首者。每欲致书慰问,恐足下当颐养之时,处烦恼之境,一纸相投,徒乱心曲,故未致尺书于左右。此正弟之略于迹而怜于心也。来书以弟无一函致慰,谓是爱之乎?怒之乎?弟窃以为子言过矣!
夫君子有自反之道,无求人之理,爱之怒之虽在人,而所致爱致怒则在我;我而可爱,人必爱之,我而可怒,人必怒之。弟与足下相印以心,相要以久,爱之不暇,怒于何来?礼曰:“君子之交淡以成。”弟之所以落落者,窃有味乎淡交之义,而欲自附于君子之末也。
尺牍心折已久,付之梨枣,定当纸贵一时。以弟谫陋无文,亦蒙采入,恐因鱼目而减夜光之价,削而去之,则为我藏拙多矣。

一四六、应沈聿新借银
小窗剪烛,快慰渴思;满拟信宿绾留,不意归兴太浓,启关而逸。开篆后,正以蒲轮适馆,未蒙枉顾为疑;顷得手书,始知一片巫云,尚未出岫,何返旆之匆遽,而辞家之濡滞也。承谕缓急,付去甘金,实由倾囊无多,故未如数,祈谅之。

一四七、向沧州刺史周借米
家无儋石,已同臣朔之饥;廪有余粮,定许鲁公之借。乞谕司事一言,即发小米两石,庶几炊成巧妇,不致无米兴嗟;岂惟馔食先生,仅曰授餐有礼已也。

一四八、复沈一斋、陈笠山为女作伐
多情月老,好主鸳盟,一纸红笺,飞来天上;以弟与漪园,风有陈雷之契,宜联秦晋之姻。弟在会川时,曾见漪园哲嗣,华实并茂,器宇不凡,相攸得此,允称中选。惟以寒素之家,上联华胄,窃恐蒹葭倚玉,有辱冰人耳。承示年庚,恰与小女配合。而内人尚欲觇其禄造;此虽女人见解,良以百年偕老,必期两美同揆,弟故不肯拂其意而为之请。“珠联壁合”之奇,知必有以示我矣。

一四九、贺杨椿庄妾生女
乍逢萍水,即订金兰,古人倾盖定交,应亦尔尔。别后云停月落,寤寐为劳!昨闻莲室宵裯,样钟玉女。既雏凰之聿降,竚小凤之联飞。正拟驰贺一函,而朵云飞下,果如所闻,明月入怀,益为小星增耀矣。东君前诺,知被执讯者乾没,会当有以报命也。
弟佣鬻依人,客况如旧。小女定于岁内遣嫁,以弟秋水空囊,岂有明珠一斛?即此练裳竹笥,亦已几费经营。是以新例过班,逡巡不果;要知半通黄绶,两翅乌纱,得失总由前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