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传选集

　　论曰：人臣非有功之难，有功而不居之难也。宋澶渊之役，契丹请盟，寇准颇自矜其功；王钦若短之，功名遂以不终。文襄公自闽入朝，无一言及灭寇事；有问之者；曰：『天子庙谟、将帅用命，吾何有焉』！缅其冲怀，得诸葛忠武、郭尚父之遗风矣。君明臣良，始终一德；俎豆报功，弈世不泯：有以也哉！
　　--以上见「碑传集」卷十四「康熙朝功臣」（上）。
　　·范承谟
　　范忠贞传戴震
　　范承谟，字觐公；汉军镶黄旗人，大学士范文程之次子。年十七，选充侍卫；仍以茂秀得应制科，中顺治壬辰进士，由翰林院编修擢秘书院侍读学士，迁国史院学士。
　　康熙七年，授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抚浙江。时吴三桂王云南、耿精忠王福建、尚可喜王广东，号三藩王；骄蹇未易控抑，朝廷一示以宽大，恐急激生变。承谟至浙，以固民心为本，劾奏吏之为民害者；及得民间豪猾，除之，务使民安静乐业。浙东诸郡田硗确，积逋年久；承谟请蠲免，得诏行。巡山，农进脱栗饭、瓜果，受食之；与父老童稚相接语。以故悉民疾苦，设施拯恤。八年，嘉、湖二府水灾，疏请漕粮停运十年，请宁海、太平、平阳、石门、乌程五县及温州卫漕粮积逋概行停止；户部核漕粮无豁免例，圣祖特旨下部再议，卒宽恤免征。承谟在浙四载，前后疏奏，天子悉俞其所请；民无负累，以得安其新业。朝廷知承谟曲体民隐，抚民如食疾子；而福建边疆重地、海氛未靖，加承谟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福建军务。承谟未赴任，以病疏辞，不允；请陛见，允之。遂入觐，口陈军食欠阙及需饷急切情状；时康熙十二年七月也。承谟至闽，疏言『闽人活计，非耕即渔。自禁海已来，徙边海之民居，内以台塞为界；民田废弃二万余顷，亏减正供至二十余万。请听民沿边采捕，十取一以充渔课；其所入可接军饷』。又陈军屯有五便，请使受饷之士卒垦辟荒地；六年后，始裁其饷。是时吴三桂反于云南，承谟密上封事，言『功令钱粮考成太重及盗案处分太严，致有司专务催科，共相讳盗，图苟免参劾；请因时制宜，以宽广得民』。会闽藩阴与吴三桂连结，谋逆已成。承谟觇其言貌异常，欲出巡海峤赴漳、泉阅镇兵以遥制之，不果行；乃密檄诸道，将以谒新总督为名，各率健儿前至，用折逆谋。事未集而闽藩反，诈执承谟，承谟仰天大骂，耿精忠素惮承谟威望，杀之重民之怒，乃械系承谟，置守者三十二人。贼进水浆，承谟绝食，八日不死。而巡抚刘秉政已为精忠所得，遣说承谟降；承谟令两卒扶持下床，秉政且进且揖，承谟奋足蹶秉政仆地，骂曰：『诸逆旋当受诛，我先褫其魄』！十七年九月，王师破仙霞关，精忠降；趣遣人刺承谟，以灭反状。同时死者，自幕客至隶卒五十三人。
　　承谟居械所三载，冠御赐冠、衣辞母时衣，每朔望奉「时宪书」置上几，北面拜跪。及死时，贼夜至，承谟起索冠，贼夺而掷之；承谟以械拉掷冠者头，乃整衣望阙九叩首，竟被害。贼焚其尸，弃之野。泰宁人许鼎，先伏匿，收得烬体；明年，潜行负至京师。天子震悼，赐谥「忠贞」。
　　--见「碑传集」卷一百十九「忠节」（上之下）。
　　·戴玑
　　广西参议戴公玑传汤斌
　　戴公讳玑，字利衡，号紫杓；福建长泰人。父封奉直大夫讳■〈火定〉，好义乐施；虽家世通显，而布衣徒步澹如也。
　　公与弟璐孪生；有异征。少力学，厌时文熟烂之习；为文原本理要，涵演贯通，赫然有声诸生间。弱冠，领乡荐。顺治己丑，成进士；授户部云南司主事，出纳惟慎。辛卯，分校京闱，所得多知名士。榷关淮安，持大体，不尚苛细；商旅便之。调吏部验封司主事；廉静自持，人莫敢干以私，权贵有忌之者。例转湖广按察司佥事，整饬上江防道。时滇、黔未入版图，军书绎骚。公按部遍履山川，得其厄塞要害；乃自岳州至嘉鱼立七汛，蠲俸造哨船，募兵巡逻，萑苻无警。洞庭湖盗贼出没，粮艘贾颿时多不虞；公复设三汛，申明法令，湖湘宴然。洪文襄公经略五省，统兵剿西山，羽檄旁午；公咄嗟立应，军需无误而民不知兵。文襄公深器之，曰：『此韩、范俦也』！寻迁陕西布政司右参议，分守西宁道；楚民号泣攀辕，至遮道不得行。而封公讣音适至，公徒跣奔丧，哀毁尽礼。服阕，补广西右江道，驻柳州。先是，东阑土酋韦兆熊、土目龙苗、黄周等构乱日久，公宣布德意，不旋踵投戈请命。嗣值大酋黄应元乱，斩渠魁梁邦杰以徇。猺獞诸蛮畏怀德威，顽梗尽化。柳堡屯田寄佃于民，既输军租、复应民役，编户苦之；公为申请督、抚具奏，获免。复修葺文庙及罗池、司户二贤祠，柳人烝烝向学，远近德之。公宦辙所至，多值缮兵庀饷猺獞交绝之地，而宽猛相济、先恩后威，无赫赫之名而能使反侧归心；盖其本于学者深，非权术以就功名者比也。
　　会有裁并监司之令，因解任归；杜门却扫，足迹罕至郡城。课督诸子，教以忠孝大义。甲寅，耿精忠反，台湾贼据海澄；有言于公者曰：『盍一见乎，可以免难』！公正色曰：『生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叱去。乙卯夏，贼围漳州，时次子鏻为海澄公裨将，守东门；贼劫公至城下，使招鏻降。公厉声大呼：『儿努力坚守，勿以老人为念』！贼怒，牵之而去。城破，鏻巷战死，阖门为俘；公曰：『鏻儿死王事，吾无憾矣』！丁巳二月，大兵复漳州，贼遁去；公与子鐦等乘间扶携入山，而元配叶恭人并诸幼子为贼执赴台湾。人以公且不能堪，而公壮志不少挫也。戊午六月，「海寇」复犯澄邑及长泰，公再被执；渠帅曰：『崛强老，犹在乎！今日顺，则生；不顺，则死』！公慷慨曰：『吾年七十余，死固其所也』。曰：『如诸儿何』？公曰：『儿曹死生有命；吾头可断，志不可夺』！目直上视，气勃勃不可御。贼本无意杀公，幽之密室。历年余，终不屈，朝夕诵文信公「正气歌」以自壮。一日，顾谓子铣曰：『吾久辱不死，何为』！遂不食。数日后，病甚；肃衣冠，命铣扶掖北向再拜曰：『臣死，命也。当为厉鬼以杀贼』！因慷慨悲歌，大书「惟忠惟孝，可以服人」数字，呕血数升而死；时康熙十八年六月望日也，年七十有四。逾年，耿逆伏诛，台湾相继归附。子鏻，以殉难赠都司佥书。
　　其孙■〈氵〈廌，虫代灬〉〉，以别驾谒选至京，叙公行事闻于朝，而睢阳同年生汤斌为之传。赞曰：公扬历中外，所至具有声绩。年七十余已去官，而父子先后殉寇难，可不谓贤欤！公先世中丞公当明嘉靖时，治河、抚军，名业烂然；司马公于万历间平岑溪、府江诸蛮功最着，载在史册，班班可考；他如太仆之刚直、方伯之清介，皆有足多者。而公父子以死事着，勳名节业岂独甲于闽南哉！
　　--见「碑传集」卷一百二十「忠节」（下之上）。
　　·尚可喜
　　平南敬亲王尚可喜传（「盛京通志」）
　　尚可喜，辽东人。初为明广鹿岛副将；航海来归，授总兵官。从征宣化、代州，俘获甚众。崇德元年，封智顺王；明年；从克皮岛。七年，请以所部隶汉军，遂为汉军镶蓝旗人。八年，从克中后所、前屯卫二城。
　　顺治二年，从入关；追击流贼李自成至望都，斩其将谷可成。寻从英亲王阿济格道塞上，自榆林趋绥德，追剿自成兄子锦于延安。会豫亲王多铎已破潼关、定西安，可喜遂与亲王追剿自成于湖北，别将兵徇下郧阳、荆州、襄阳诸郡，降伪将王光恩、苗时化等；复合大军连败贼，东下九江，自成走死九公山，乃班师还镇海城。
　　自成死，锦与其党郝摇旗、王进才等拥众数十万走长沙、常德，降于明桂王朱由榔，分据湖南郡邑。三年，可喜偕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往征之，连败锦、进才于岳州长沙，进取桂阳；击走摇旗于道州，分兵克衡州、宝庆、武冈诸州郡、湖南底定。五年，凯旋。
　　会提督李成栋以广东叛附由榔，六年成栋败死信丰，而由榔伪官犹分据广东诸郡；乃改封可喜平南王，统师征之。进克南雄，斩其将杨杰等三十余人。七年，克韶州、清远，降其将苏利、吴六奇。师次广州，成栋子元允与伪总督杜永和、伪国公陈邦傅、伪伯马宝等屡以众拒战，并击败之。复以间，招降伪总兵郝尚久、黄应杰于潮州、惠州。于是广州势渐孤，而州城三面阻水，守者于城外密市炮台，引水绕之三匝，猝不可攻；又其地炎蒸多雨，弓矢解胶，久相持未下。可喜乃檄江西诸兵会剿；既至，潜遣人夜决炮台下水，令军士藉薪径渡，夺炮台。以炮击城西北隅，城圮，军士毕登；斩守将范承恩，城中兵皆溃，追杀溃众至海滨，溺死无算，元允窜肇庆、永和等窜琼州。奏捷，得旨嘉奖。八年，遣总兵许尔显、徐成功攻克肇庆、罗定、高、雷诸州郡，永和亦以琼州降；广东悉平。而流贼张献忠之遗党李定国据滇、黔以附由榔，寇掠广西；九年，连陷桂林、梧州、南康、平乐、浔州、横州，东犯化州、吴州。可喜遣兵赴援，定国引去。十一年，定国复东犯高州、雷州、廉州，薄肇庆；可喜统兵至三水，闻定国转攻新会，密授计将士设伏沿江要隘，自率精锐攻定国营。定国败遁，伏兵起，击之；斩馘过半。又遣副都统毕力克图等追剿至横州，所陷郡邑悉复；可喜遂留守广东。
　　广东寇乱初定，而土贼间作，遥结「闽贼」郑成功，为沿海郡邑患；可喜檄兵剿贼渠邓耀于海康，剿萧国隆、洪彪、周祥等于恩平、开平、阳春、阳江，耀走交趾、国隆投水死，彪、祥等悉就擒斩之：盖顺治十七年事也。
　　圣祖即位，诏迁沿海民于内地，番禺蜑户周玉者自称恢粤将军，煽沿海民为乱，所至焚掠；可喜遣兵擒之。康熙三年，总兵苏利以碣石叛；躬率兵迎战海丰，阵斩利，复碣石卫城。
　　十二年，疏请归老辽东；方下所司议，适逆藩吴三桂以云南叛，诏留镇如故。三桂以逆书诱可喜，可喜执其使送京师。十三年，逆藩耿精忠以福建叛、广西将军孙延龄以桂林叛；可喜获龄檄有「三藩变」语，乃上疏自白，并请发师协剿。诏慰谕之，命江西兵助可喜歼贼。寻潮州总兵刘进忠叛附精忠，可喜令次子之孝讨之。十四年，加封可喜亲王，授之孝平南大将军。是时简亲王喇布统师出江西，为三桂、精忠所阻，未得达粤；粤东土贼乘间窃发，可喜檄兵剿之，屡捷。进忠亦屡败，求援精忠，不能应；乃以潮州附成功子锦。锦遣贼万余助战，势猖甚；叛镇祖泽清踞高州，引其党连陷雷州、廉州及德庆、开建、电白诸邑。可喜连章告急，诏趣简亲王速进兵，迄未得达。明年，可喜以寇氛方炽，不即扑灭，积忧成疾，日益笃；而三桂驱贼逼肇庆，诱其长子之信从逆，可喜卧疾弗能制，愤甚自缢。左右救之苏，遂不起；及革，曰：『我死，必返葬海城。魂魄有知，犹可给役先帝左右』！遂服太宗所赐衣而卒；年七十有三。
　　明年，之信悔罪自归，迎大军入粤。敕议可喜恤典，谥曰「敬」。二十年，之孝奉其丧归葬海城；圣祖以可喜忠诚无二，遣内大臣往祭，立碑墓道。
　　--见「碑传集」卷六「国初功臣」（下）。
　　·黄芳度
　　海澄公赠王爵忠勇黄公芳度传朱珪
　　黄芳度，福建平和人。以父梧归国功，袭封一等海澄公。
　　初，郑成功窃据海岛，而海澄者，其出入门户也；使梧守之。梧以归于我，扼其咽喉；成功大窘，故怨黄氏尤甚。康熙十三年，耿精忠与郑经为乱。时芳度守漳州，密疏所以破贼状；凡七上，皆阻于贼，不得达。最后，得芳度蜡丸书，乃言守死间贼，誓不背国事；上嘉奖之。明年，郑经并力围漳州，芳度倾家资募兵，与之相抗；分督将士守四门，屡以间出奇兵邀击之，斩获无算。久之，贼攻益力。芳度使其从父兄芳泰与赖弁突围出，求援于粤；而誓将士以必死，乃积火药埋宅中，告其人曰：『郑氏雠我家切骨，我以死力抗之。城陷，我义不为贼辱矣；汝等亟举火，无使贼生得我一人也』！芳度守城凡六月，贼日夜攻，不得下。其从父兄芳世以中路总兵自粤来援，未至二百里，会其下吴淑叛。十月六日，天初明，芳度登城巡北门，淑等潜开城东门出迎；贼直入芳度家，绝其药绳，火不得发。芳度闻变，走开元寺，仰天呼曰：『反奴负臣，臣死不敢负国』！遂投井死。贼出，脔其尸。妻李氏，自缢死。其家人及诸将士皆骂不屈，贼尽杀之，加惨酷焉。
　　芳世以其事闻，上大震悼，加赠王爵，赐谥曰「忠勇」，妻赠王夫人；谕祭二次，命官治其墓，建坊以旌之。以芳世袭公爵；卒，弟芳泰嗣封；卒，以芳度子应缵嗣封。
　　--见「碑传集」卷一百十八「忠节」（上之中）。
　　·耿昭忠
　　额驸将军勤僖耿公昭忠墓志铭徐干学
　　汉制：殿陛之下执戟而卫者，以千数；所谓三署郎也。分领之司虽有五官左右中郎将，而实总于光禄勳一人。故九卿皆处外朝，而光禄勳独以中朝称。盖因其职在殿中，特优之尔。本朝侍卫之设，彷佛三署郎之制；然有差等而无统属，其事为稍异。耿公以异姓诸王子之贵，加之额驸之亲；自顺治十一年入侍阙庭，洊膺世祖章皇帝暨今上皇帝宠遇之厚，赏赉频数。而公奉职尤勤，慎威仪，进止皆有常度；即一等公侯大臣亦相与则而效之，以是恩泽子弟中，声籍甚。不幸家门构逆，闽方煽乱，公自分当死，日与弟侄辈泥首阙下，伏地请辜；谓乱臣贼子出臣同产，从坐之律，所不敢辞。上素知公忠谨无他，仅令颂系于家以需后命；既而蒙恩宽宥，尽复其官。比王师屡捷，构逆者惧而思戢，廷议急遣一人入收藩下军。上念逆臣背叛，久失军心，而两王恩泽在人，非亲子弟莫可将者；爰命公为镇平将军兼参赞大将军机务，廷赐貂蟒诸御服而遣之。太皇太后以戚属故，又内出白金、酒醪，畀公为诸军赐。公驰骑南发，既至，宣上所以宽贷诸吏士之意，并颁所赐物以抚之；一时懽声雷动，莫不幸公之来而复恨见公之晚也。公察将吏无异心，申约束，归各省难民子女以数万计；其他息境安民诸政，次第修举。时刘进忠据潮州：韩大任寇吉安；乐灿亦拥众数万，跳梁宜黄山中。其地皆与闽接，首鼠观望，未肯下。公设法招徕，谕以朝廷威德；不数月，望风送款，邻境悉平。独海氛未戢，由海澄直犯泉州，羽书日数至；而会城精锐四出，绝无可应之者。公曰：『泉与兴为福州屏蔽，无泉是无会城也；吾宁可坐视邪』！亟简藩下余丁数百人，授以资粮、器甲，俾亲将陈纪统之而前；贼见公旗号，辄骇愕遁去，泉赖以全。事闻，上壮公甚；顾不欲久暴公于外，驿书召还。方公之颂系也，以两先王兆域在闽，虑底定之日，或不能无侵越之者；疏乞垂恤旧勳，保全返葬。上怜而许之。至是，始得奉两世遗骸，归窀穸于盖平云。公技勇猷略，超迈绝伦。又雅擅文章、工艺事，所居图书鼎彝，照耀几席，监别不爽铢黍。与人言，依于名理，亹亹终日不倦。客有引古而误者，未尝遽正之；必婉转议论，诵成文以相质，使人心折。旁及书法、绘事、琴、弈、箫、筑、医、筮、博之类，往往精诣。至于敦念旧故、虚己下贤、拯困救难，汲汲如不及；即千金、列驷赠之，不惜也。自闽归，上念公兄弟家口众多，或不能给，为拔置佐领五人以统之，俾得资其禄入以自养；盖尤异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