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录


  懋第死,有二仆在侧。一仆引吭吮懋第颈血,乃自刭;一仆向懋第再叩首,以小刀刺胸,肝见而死:观者无不流涕。

  侯官人蓝铢仰天大恸,解衣束带,以懋第首纳怀中;负尸于背,疾走至慈仁寺前,长跪号呼。为侦者所获,狱□□之曰:『若与懋第亲耶』?铢曰:『吾知有忠臣,不知有懋第也』!议上,欲杀之;会许收懋第尸,因赦铢。

  用极门人咸默故人子徐敷得用极及懋第尸于白马寺后。

  「殉节录」云:懋第标下中军艾大选、监饷传浚素与外通,乘间进言:『江南既平,当剃头为百官倡』。陈用极怒,挞之曰:『为臣死忠,是分内事。剃头何为』!寻以盗饷事发,大选自经死。浚惧,阴令大选□首用极等等异图。盖山东豪杰通私款实有因,摄政王大骇,勒兵入寓,逼懋第等剃发;懋第等曰:『头可断,发不可剃』!遂执下刑部狱。至十九日陛见,已七日不食矣。逼降不从,遂遇害。用极尸直立不仆,刑人曰:『这位爷,必然成神;户部钱爷同如此,后作厉鬼杀谢陛也』。摄政王重诸人死忠,具三棺:懋第专棺,用极与一弁同棺,又三兵总一棺。徐玄具词当事,请收葬;既批允,部索贿无以应,往商之懋泰。懋泰阖户,使人出谢曰:『此吾家疏属,人各要自保。尔欲为义士,勿累我也』!复谋之刑人,罄行李畀之。居数日,雷电交迸,逻者不出;刑人引至埋所,发而毁之。四弁骨,即旧地掩埋;懋第骨,收藏火神殿座下;用极骨,入练囊负归。初不屈者有五弁,临赴市一弁忆垂白老母,即变节髡发;四弁共唾之曰:『不忠,复何能孝』!懋第从子司直闻讣恸哭,自缢死。

  文秉曰:『懋第拘囚太医院,与文信国小楼何异!其与洪、李相诘问,与文信国责备吕文焕何异!其与刚楞抗拒不屈,与文信国见博罗长楫不屈何异!其却之俊兴废之说而端坐受戮,与文信国却张弘范仕元之说而从容就市何异!已行刑而摄政王传免不及,与文信国已赴义而世祖谕免不及何异!既死矣而王一斌等皆同殉难,与文信国诸客邹凤、刘子俊等倡义追随,鼎镬不避何异!「书」云:「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若懋第者,于为人臣之道尽矣。呜呼!懋第其文信国后生哉』!

  吴江石里村农家许氏二女,长适张文达、次适周志达。文达以负贩为生,荷戈从起义者;战败被执,不屈死。志达往侦之,亦被执;不肯剃发,见杀。二女寻夫不得尸,俱守志不嫁。次女事姑七年,姑死依姊以居,奉夫主祀之;各处一室。吴俗:妇贫无依者多为尼。或劝二女剃发出家,长曰:『不可!妇人之发安得效男子剃之耶』!次曰:『吾夫以不剃发死;而吾剃之,何以见吾夫地下乎』?年俱七、八十,尚躬耕自给。里人高其节,欲请于有司旌之;二女泣谢曰:『吾姊妹遭家多难,廉耻自爱,何旌之有!且俱无后,受旌为谁荣乎』?里人卒不能强也(戴名世「江南两节妇传」)。

  鲁王群臣皆奉表劝进,王曰:『孤之监国,原非得已;当俟拜孝陵后,徐议乐推未晚也』。固让乃止。王性孝友,恒病喘。

  杨文骢于苏州取库银二十万,与田仰居山岛中,有兵几二万。田、杨同遣兵四百载币物献贝勒,贝勒尽杀之;仰又私送币帛四千,贝勒受之。使田兵别营,以铁骑千余围杨兵,令下马去器械;大炮四冲、乱箭齐发,一军尽歼。

  大清兵攻嘉兴,陈梧率众御之三塔,精锐俱尽。和州戴重与王元震集太湖义旅为一军,约吴江吴易相犄角,攻复湖州,磔降清者;三失而三复之。转战三月,被流矢洞胸。作绝命词十五章,绝粒死;友人私谥「文节先生」。

  二十六日(丙午)

  大清兵入嘉兴,尚书徐石麒自缢死。初,石麒居郡城外;大清兵围城将破,石麒曰:『吾大臣也,城亡与亡』!复入居城中。至是,朝服自缢。

  石麒罢官时,归构一堂曰「醉经」。既书标,心恶之曰:『「醉」分为「酉、卒」;明年岁在酉,吾殆死乎』?至是果卒。仆祖敏、徐锦等俱从死。

  锺鼎臣自经死。屠象美为乱兵所杀,城中屠戮一空,鸡犬无遗。诸生张叔韩持一木牌,与敌格斗死。孙开达亦战死。刘履丁为仇家所刺,并杀其子。

  汤芬父某分守西门,死之。诸生张廷章公服自经中堂死。

  海宁查继美谒见鲁王于绍兴,授兵部职方司主事。归与大清将孟某战于海盐,大清兵败,发巨炮击之。风返舟焚,继美死。大清兵攻城,陷之。俞元良自缢;曰:『庶不负继美相邀也』。

  二十七日(丁未)

  唐王自立于福州,称号曰「隆武」,以福州为天兴府。

  监国唐王聿键祭告天地、祖宗,即皇帝位于福州南都。诏曰:『朕以天步多艰、皇家末造,忧劳监国,又阅月于兹矣。天下勤王之师既已渐集、向义之心亦已渐起,匡复之谋亦渐有次第;朕方亲履行间,鼓舞素属,以观厥成。而文武臣僚咸称萃涣之义贵于立君,宠绥之方本乎天作;时哉不可失,天定靡不胜。朕自顾缺然,未有丕绩以仰对上帝、克慰祖宗。而临安委辔,尊攘无期,奈何泛泛如河中之木;朕敢不黾勉以副众志而慰群生!朕稽考载籍:汉光武闻子婴之信,以六月即位鄗南,即以是年为建武元年,诞膺天命;昭烈闻山阳之信,以四月即位汉中,即以是年为章武元年,立宗庙、社稷。艰危之中,岂利大宝;亦惟是兴义执言,系我臣民之望故也。以今揆古,即以是年为元年。其承天翊运定难功臣,悉以次第进爵行赏;分茅胙土,稍俟恢复以勒勋庸。其翊运宣猷守正文臣,亦以次第进级。别需表章孝秀耆宿军民人等,俱依前谕优给。行在所〔有〕山川、鬼神除淫祠外,皆遣官精诚禋祭,以示朕缵绪为天下请命之意』。大赦凡一十八款,改本年七月初一以后为隆武元年;颁诏于八府、一州。时宣读诏书于行在午门外,臣民跪听者数千人。

  以布政司为行殿,额鼓楼门曰「行在大明门」。以福建省为福京,改福州府为天兴府。

  是日五鼓,驾自南安伯府移入布政司;庭燎辉煌,军容壮丽。各官咸以次入,芝龙戎装骑马行于驾前,鸿逵帅禁军殿其后。至司,即入行宫;百官鹄立,始闻环佩之声。寅时,驾用衮冕朝服升殿,受朝贺;初行五拜、三叩头礼,继又行二十四拜礼。

  「明季遗闻」云:隆武即位郊天时,忽大风震起,拔木扬沙。及驾回宫,尚宝司卿坐马忽惊跃起,玉玺堕地,损其一角。

  立妃曾氏为皇后。

  追称福王为圣安皇帝。

  追尊弘光太后为慈禧皇太后。

  追尊唐国高、曾、祖、考谥号;封弟聿■〈金粤〉为唐王,主唐国祀。封叔器■〈土鼎〉为邓王。

  进郑芝龙、郑鸿逵为侯,封郑芝豹、郑彩为伯。

  芝龙进平卤侯、鸿逵定卤侯,并赐号「承天翊运定难功臣」。芝豹封澄济伯,彩封永胜伯。

  设六部九卿,并赐号「翊运宣猷守正大文臣」。

  以黄道周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参赞机务。王素重其学行,敬礼备至。

  道周至自衢州,即日召对便殿,陈恢复事宜称旨。帝曰:『真朕中兴名相也』。即拜大学士。

  召旧辅何吾驺、蒋德璟、黄景昉(吾驺,香山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崇祯中,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德璟,字申葆,天启二年进士;景昉,字太稚,天启五年进士:俱晋江人。崇祯十六年,同日拜东阁大学士)。

  谕吏、兵二部:起蒋德璟于泉州;旨曰:『今中兴伊始,朕志切亲征;密勿必得匡赞之臣,始可分任从行、居守之重。旧辅蒋德璟,简在先帝,久钦其经纶;况学博古今,度具忠亮。着以原官起用、佐理。着新任行人司张廷榜敦聘,即来行在与朕分劳』!

  又起朱继祚、林欲楫、熊开元等相继入阁(继祚,莆田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崇祯时,官礼部尚书。福王时,起官未赴而南京陷)。

  又以黄鸣俊、林增志、李先春、陈洪谧等为大学士。

  帝敷求耆硕,自蒋璟德、黄景昉而下共三十余人,皆起为大学士;然或至、或不至。其远不能至者,仅列其名遥授而已。

  是时阁员甚多,俱优闲无事,不令票旨;凡有批答,帝亲自为之。

  以张肯堂为吏部尚书、黄锦为礼部尚书、曹学佺为礼部右侍郎兼兰台馆学士、周应期为刑部尚书、郑瑄为工部尚书:皆民望也。

  按肯堂本传:拜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学佺本传:迁礼部右侍郎兼侍讲学士。

  以吴春枝为兵部尚书、马司理为通政司、郑广英为锦衣卫都督。

  召郭维经为吏部右侍郎。

  进苏观生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以按察司为芝龙第、都司为锦衣卫、盐运司为通政司、巡抚署为吏部、海道署为户部、提学署为都察院、税课司为南察院,其余各官僦民房受事。

  以天、建、延、兴四府为上游,汀、邵、漳、泉四府为下游;各设巡抚,县升府、府升道、道转内卿。一命以上,咸予宠锡。

  召故礼部右侍郎陈子壮。子壮以前议宗室事有宿憾,辞不赴。

  升严起恒为户部右侍郎,总督湖广钱法(起恒,浙江山阴人,崇祯四年进士;历官衡永兵备副使)。

  擢朱天麟为少詹事,署国子监事(天麟,字湤初,昆山人;崇祯元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

  改天兴府学为国子监。先是,飓风坏学宫,郡绅马司理与诸生郑泽等重修之;因命郑泽等准贡入监,思理升级。

  以张家玉为侍讲。

  进堵允锡右副都御史,实授湖北巡抚;傅上瑞右佥都御史,实授偏沅巡抚。

  唐王御制自叙文曰:『朕始祖唐定王,高皇帝二十三子;母李贵妃出。洪武二十四年受封,永乐六年之国。传子靖王,早逝无嗣;二弟浙阳王亦绝,三弟文城恭靖王长子入继为敬王,追封恭靖为唐恭王。王继统三十余年,寿七十有一。子顺王,顺王子端王;端王子追封裕王。裕王万历二十二年立为庶(世?)子,长子即朕也。家庭多难,端不悦裕,囚在内官宅。母毛娘娘,生朕于万历三十年四月初五日申时;先有灵神拥送之兆,后有遍身鳞锦之祥。祖不悦,而曾祖母魏悦之。八岁延师,仅辨句读。曾祖母薨,祖即将朕与父同禁。篝佛灯,日夜苦读。禁十六年,朕二十八岁,尚未报生焉。崇祯二年二月,父为叔鸩;朕誓报仇。赖有司持公,天启祖考念,请于烈庙,奉敕准封。本年十二月十二日,祖考亦薨,朕乃奉藩。五年六月初三日,受封。九年六月初一日,请觐;七月初一日,报仇。二十日,请勤王;八月初一日,起行。十一日,见部咨寇梗,同国。十一月二十一日,奉降迁之命,责朕以越关擅弊。十年三月二十二日,到凤阳高墙。五月大病,中宫割股。十二年,朱大典请宥;十四年,韩赞周请宥;十六年,路振飞请宥更切。十七年二月十三日,奉旨:『该部即与议复』;而有三月十九之事,不及全受先帝恩矣,痛哉!今朕四十四岁,共分四节:一节二十八岁,为家难;二节自二十八岁至三十五岁为治国,九月十一年奉谴;三十六岁至四十三岁八月,皆高墙囚禁;八年事为第三节,四节则上年至今年也』。

  礼科给事中龚善选进「大势攸归疏」;有曰:『楚留□州,蜀留遵义,江留赣州、南安,浙留金华、温州,信天意之有归、人心之有待者乎』!王然之。

  二十九日(己酉)

  唐王谕江西巡抚旷昭敕云:『念卿在凤抚绥多士,甘藟之荫施于乔木;握手道故,何日能忘!比以留都不靖、孝陵重扃,朕已征兵闽、粤可十数万,剑及于皇、履及于门,而诸豪杰以六师一动必须万全,欲先合江右之军、次收两浙之士;栖迟顾虑,又将一月!朕独居,深念枕籍之处,常有泪痕;想卿闻之,亦为痛心张目乎!彼恶已稔,人心思奋;温、台以西,衢、处而下,刎颈之士亦数万人。欲发钱塘与大将军相遇;卿能率赣州之师,决鄱阳、下芜湖,指顾金陵,濯足龙江,番君之义不足高也!万元吉、揭重熙能与之俱来乎?云台麟阁,何常之有!屈指故人,望卿如岁;毋怀金玉而有遐心。钦哉!特谕』。昭得之,感激泣下。

  杀大清使人马德敞。

  唐王命揭重熙以故官联络建昌兵。

  江西永丰县原任大理卿詹兆恒、上饶县原任南宁知府杨闻中上贺表推戴,帝温旨答之。

  谕提督各路总兵挂讨逆将军印恢剿豫楚等处兼管土司中军都督府左都督金声桓敕曰:『昔者帝舜三苗之格、周宣六月之师,虽天行不废五兵,惟人和可胜九伐。蠢兹狡贼,敢肆披猖;庙社受其震惊,神人为之怒愤。迩者誓师亲讨,直驱熊虎于幽燕;伐罪吊民,先集貔琳于彭蠡。尔声桓正气摩天,忠肝贯日。楼舡镇远,先朝之召虎生风;讨卤征西,赵宋之范韩攸赖。邗水朕识大将之面,芝山尔腾无敌之称。兹加尔文衔一品太保、「豫楚」改为「南京」;尔其效顺竭忠,力图恢复!造庐推毂,早已结念于旧时;砺山带河,即以相期于异日。大度,朕之天性;善后,臣之良规。汝其懋哉勖哉,朕不食言!特谕』。

  按金声桓降于大清,愿收江南自效;屯兵浔阳,逼旷昭矣。而犹降是敕,王故不自重其纶綍若此。嗣后来者,无分贤、不肖,动辄奖其忠义、赏其才能;有都俞而无吁咈,其意盖欲激发人心。而不知煌煌圣谕,等诸讆言浮说;呜呼!甚可惜焉。

  曾缨至,郑芝龙荐为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崇祯时,红夷寇兴、泉,樱官福宁道;请于巡抚邹维琏,用芝龙为军锋,果奏捷。及刘香寇广东,总督熊文灿欲得芝龙为援;维琏疑香与芝龙有旧,不遣。樱以百口保芝龙,遂讨灭香;芝龙感樱甚。后东厂获一男子,言为樱行贿,谋迁按察司;命抚按械樱赴京。御史叶初春先为樱属吏,知其廉;疏微白之,有诏诘问。因具言樱贤,然不知贿所从至。诏至闽,巡抚沈犹龙、巡按张肯堂阅厂檄,有奸人黄四臣名。芝龙前白曰:『四臣我所遣,我感樱恩,恐迁去,令从都下讯之;四臣乃妄言,致有此事』。犹龙、肯堂入告,力讼樱冤;芝龙亦具疏请罪。士民以樱贫,为醵金办装;耆老数千人随至阙下,击登闻鼓讼冤。帝命毋入狱,俟命京邸;削芝龙都督衔,而令樱以故官巡视海道,历迁南京工部右侍郎(樱,字仲含,峡江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