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录


  苏郡诸生许王家,字君聘;隐居摇城。有吏趣之出;封利剑一,示以期曰:『不出,则王家死分也,吾固甘之』!或劝王家:『君故明诸生,未食天禄;胡遽以身殉』?王家曰:『君臣之义,岂谓仕不仕耶!吾读孔子书,杀身成仁、求生害仁,讲之熟矣。公等勿复言』!以父母,嘱妻顾曰:『尔善事堂上,吾不能终养矣』!父母知其志不可夺,含涕谓曰:『汝行汝志,勿念我二人』!王家肃衣冠再拜,赴湖水死。年三十有九(有告庙文,今不传)。

  初七日(丁亥)

  唐王入城,行监国礼毕,以南安伯府为行在;群臣庆贺如礼。

  命参将賷金锜监国赦款,宣谕金、衢。

  擢何楷为户部尚书。

  王谕:『守关进取,决不可无兵;有兵,决不可无饷。饷出之民,有民而后有饷。安民以裕饷,必须户部得人。兹众卿在廷,即佥择其可者』!于是诸臣推何楷;楷力辞曰:『臣尚负罪,俟明法诛戮;其敢肩兹重任』!叩头恳辞,愿简贤者。王以举出诸公,俯答其拜而坚欲用之。又谕吏部曰:『天步方艰,饷为兵命;户部重任,得人甚难。兹特面允文武公举户部侍郎。何楷廉而能计,孤于崇祯乙亥亲阅邸报,已服其侃侃掖垣。危难仗义之人,必于直言敢谏中求之。古人式说,孤奉为范。何楷升户部尚书,即日到任理事,慎勿再辞,致耽急务。该部即会同何楷确议,推择清吏司郎中一员,以便呈堂行事;并即推摄文选司郎中主事』!

  唐王特颁亲制告谕文二条:一、戎政,曰:『孤惟人君能以至公待天下,方可责人臣以无私;包苴不入司马门,天下始得真将之用。将真,则六军之命安矣。盖文武,一刚柔也;刚柔,一动静也。臂之身,文筋而武骨也、文背而武胸也。分则佐命,合则一身;文蔑武、武蔑文,亦必不能独立矣。论者为文以节武,此自寻常之将言之耳。若夫唐之李、郭,宋之岳、韩,我朝之徐、常,今奉孤之两郑,皆大将也;将大不待节制,相大不妨专擅。不妨、不待,皆能自靖其心;此天地之间必有为而生者。目今札弁满天下,孤必求真大将,亲拜而授之钺。以立见孝陵、复东南泽国为半功,再复西北以报烈宗深仇为全功。半则以徐、魏处之,全则以郭汾阳酬之。语列甚明,惟天下英雄速图自奋,成孤中兴之烈』!二、缙绅,曰:『孤惟帝王之御世也,必与文武诸贤共之;始于得贤将相,终于得贤百职:四海兆民,方有攸赖。民安,则华强夷服矣。然历稽世道之污隆,机握于帝王之宇量;量必包乎天下,始可以总统乎千官。千官当则民治,民大治而帝王始安。帝王量狭,一统必割据;帝王量大,割据必一统。盖量大,则识必高;识高,始能用。彼声色货利又何有东林门户、魏党、马党之纷纭哉!呜呼!三党成偏安矣,四党成一隅矣!今孤卧薪而望孝陵、尝胆以图一统,焦劳昕夜,惟贤是求。追惟洪武二十四年王祖分封唐国,祖训命名诗曰:「嘉历协铭图」;往时未详,于今有悟。我天、我祖既预兆之,敢不孜孜敬天法祖,与我文武誓复旧疆,仰答我上帝之休命乎?彝典酬功,信如皎日』。

  特授贡生薛瑞泰司经局正字。瑞泰,字幼安,侯官人;故中丞鸣宇子。娴掌故;闻监国右文稽古,以家藏「御览玉篇」、「太平广记」、「资治通鉴」诸书五百本疏献之,今授正字。瑞泰以年老不任仕辞;监国温旨慰之曰:『瑞泰以乔木世家,敦礼义廉耻之节,巍然如鲁灵光殿。所进书籍,雅体孤心。如此卑职,原敦怙劝,不准辞;仍候登极后,即行召对,全孤爱重老成之意』。

  擢苏观生为翰林院学士。观生谒王于杭州,王与语大悦,联舟入福建,即擢官。

  礼部侍郎管绍宁以不薙发死。有扬州进士某者降于大清,改名某,署常州知府;诈传檄举义,召阖郡绅衿议,不至者以降敌论。绍宁赴之。某先伏兵堂侧,缚诸绅衿,顷刻尽薙其发;绍宁大骂,不屈被害。

  邵常蘅云:常州太守宗灏,贼鸷人也;与管有隙,为蜚语中之,罪至死。或告以守利公赀尔;管喟然曰:『老臣亡状,负国恩当死;顾腼颜偷活草土间,且晚人尔。即死,奈何以贿免,重辱国』!守益怒,并捕系三子;遂同日遇害,年六十有三。子铉,举人;键,贡生;燧,邑诸生(宗灏,字阁先,扬州人,崇祯十六年进士;官中书舍人。及知常州府,为本郡绅士劾罢)。

  大清兵再攻嘉定,侯峒曾预断一石桥;桥倾,压死敌兵甚众。

  常熟诸生徐怿不薙发,自经死。

  中书文震亨寓扬城,闻剃发令,自投于河;家人救之,绝粒六日死。遗笔有『仅保一发,以见祖宗于地下』。

  初八日(戊子)

  山阴原任左都御史刘宗周不食死。杭城不守,宗周方食:闻变,推案恸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劝以文、谢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事,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于中兴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以俟继起有人也。今吾越有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此江万里所以死也』。出辞祖墓,舟过白洋港,跃入水中;水浅不得死,舟人扶之出。绝食二十三日,始犹进茗饮;后勺水不下者十三日,与门人问答如平时。至是卒,年六十有八。陶奭龄讲学白马山,多以因果为说,去王守仁益远;宗周忧之,乃筑证人书院,集同志讲肄其学,专以「诚意」为主,而归功于「慎独」。临没时,语门人曰:『为学之要,一诚尽之,而主敬其功也。敬则诚,诚则天;若良知之说,鲜不流于禅者』。学者称「念台先生」(宗周作绝命词曰:『留此旬日死,少诚匡济意;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志。慷慨与从容,何难亦何易』!又示婿奏嗣瞻诗云:『信国不可为,偷生岂能久!止水与迭山,只争死先后。若云袁用甫,时地皆非偶!得正而毙矣,庶几全所受』。

  总兵方国安从金华至绍兴。

  吴江吴易走太湖,兴同邑举人孙兆奎、诸生沈自駉、自炳、武进吴福之等谋举兵;旬日得千余人,屯于长白荡,出没旁郡,道路为梗(福之,锺銮子也)。

  时朱泾四堡汇则有诸生周毓祥、周谦等,与吴易等皆称白党,以白布缠腰为号。借助饷为名,富家大室悉遭劫掠;黠者或预贿以免。诸生戴之俊亦举义。

  大清兵攻白党,则彼出此入;彼此出门或相逼,互有杀伤。

  大清兵攻江阴北门,乡勇奋呼而前,行六、七十里;抵暮接战,腹馁力乏,且马步不敌,败还。其舟师经双桥,田夫怒詈之;士卒愤甚,欲登岸擒斩。田夫共拔青苗掷船上,泥滑不可驻足,大半堕水死。其登岸者,尽为耰锄击杀,无一脱者。浮尸蔽河而下,水咽不流。

  夜二鼓,杀方亨、莫士英及其仆从。士英父潜避三日;搜得,并斩之。

  十一日(辛卯)

  故大学士方逢年、兵部尚书张国维、朱大典等迎鲁王以海监国绍兴。以海,鲁肃王寿镛第五子;崇祯十七年袭封,转徙台州。南都不守,国维请王监国;钱肃乐亦遣举人张煌言奉表请监国绍兴,余姚亦举兵。王三召逢年,定议赴绍兴行监国事(逢年,遂安人;崇祯时,官礼部尚书、东阁大阁学士)。

  按「诸王世表」:『洪武三年,太祖封第十子檀为鲁王。十八年,就藩兖州。八传至寿镛,崇祯十二年薨。十三年,嫡一子以派袭;十五年,大清兵破兖州,自缢。十七年,寿镛第五子以海袭;寻寄居台州』。而「鲁王传」则云:『寿镛薨,子以派嗣。十二年,大清兵克兖州,被执死;弟以海转徙台州』。不载十七年袭封事,与表异;似当从表。

  大清兵入兖州,王被执,诡称牧儿。见兵入掠王府资,忽流泪;兵怪之,旁人曰:『此鲁藩五千岁也』。兵刃之三,俱不中;曰:『汝有大福,我不害汝!前有一少年女子甚丽,犯之不从,刎死墙下;岂汝妇耶?汝其埋之』!王视墙下尸,果妃周氏也;收敛之。崇祯十七年二月十五日(甲戌),王嗣位。三月,北都陷;王南奔。本年四月,命移广州;道浙江,暂驻台州。五月南都陷,张国维与郑遵谦、陈函辉、宋之普、柯夏卿、方国安、方逢〔年〕、熊汝霖、孙嘉绩等迎至绍兴,即监国位;以分守道署为行宫,以明年为「监国元年」。

  朱大典遣孙珏上表鲁王劝进。

  进张国维少傅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督师江上。

  国维与朱大典、宋之普俱拜大学士,国维督师江上、大典镇守金华、之普专司票拟。

  召钱肃乐为右佥都御史,画钱塘而守。

  起章正宸为吏部左侍郎,不受;仍署原官。

  起余煌为礼部右侍郎,再起户部尚书;皆不就(煌,字武贞,会稽人;天启五年殿试第一。崇祯时,官右庶子,充经筵讲官)。

  起补御史陈潜夫原官,加太仆寺少卿,监各藩镇兵马(潜夫乘南都不守脱归,渡江来谒)。

  擢熊汝霖为右佥都御史,督师防江。

  擢沈宸荃、孙嘉绩、李向中俱右佥都御史。

  擢陈函辉为少詹事。或言函辉昔被计典,不宜侍左右;函辉遂弃官归。

  十三日(癸巳)

  道周奉表唐王劝进,张肯堂亦奉表劝进。

  郑鸿逵欲王早正位以系人心;郑芝龙拥兵骄悍,意有所待。群臣亦多言监国名正,建号宜迟。

  侍御李长倩疏言:『急出关、缓正位,示监国无当天下心』。不报。而拥入者艳翊戴功,谓非正位号无以压众心、杜后起;遂定议:本月二十七日即位。

  桂王常瀛避难梧州,陈子壮谓王神宗子,宜立。总督丁魁楚方集众议,而唐王已立于福建,诊遂寝(常瀛,神宗庶七子,天启七年就藩衡州府。崇祯十六年,献贼陷衡州,王由永州入广西,寄居苍梧)。

  大清兵攻江阴,扎营张孝廉园;密遣二人侦探城中动静,获之枭示。城中亦遣一人探敌,至吴桥,见列炮甚伙;俟敌散尽,投之水。窃其一以归,周瑞龙奇而赏之。

  十五日(乙未)

  淮抚田仰遣沙兵援江阴,渡江而来;城中遣贡生章经世、孝廉夏维新犒师。其兵无纪律,赌博酗酒;南城一战,大挫而遁。

  苏州诸生陆世钥聚众焚城楼,福山副总兵鲁之玙率千人入城,与大清兵战,溃走;之玙战死。

  时陈湖所部有被获下狱者,世钥伏力士劫之,以城楼举火为号。于是城中争奋起,相与焚北察院及巡抚公署,李延龄、土国宝俱敛兵屯南园;城中大姓各设酒食犒义兵。然义兵皆徒手,无器械火。其约总兵吴志葵、守备张若来刻期恢复,若来不应、志葵移泊黄天荡亦不应。乡人张邵劝之赴援,志葵乃令鲁之玙率兵入城,从北寺卧龙街杀至饮马桥,之玙中箭堕水死,全军俱殁,材官韦武韬、陈湖勇士韦志斌俱死;白腰兵犹围李延龄、土国宝于南园。大清骁将八大王不知苏州民变,从枫桥乘驿坐船而下;白腰兵诈称乡民,焚香跪接。引至新桥民房密处,举火烧船,推桥上石栏压之,战死水中;所部满兵无一生者。从在其地为厉,凡阊门一带烧献者,用八大王神马云(之玙,字瑟若;苏州卫人)。

  十六日(丙申)

  大清固山李成栋援苏州,驻盘门内,号令严肃;白腰兵与战,有顶缸僧战甚力,手杀北兵数十人。是夜月蚀,李延龄引兵潜出齐门,从蠡口绕出望亭,纵掠浒墅至枫桥;城中北兵焚杀胥门、盘门,城内外死者万人。白腰兵大败,退入太湖。时潭东李伯含率众至盘门,遽堕水死。朱旦同徐云龙等薄胥门,被北兵冲突,云龙断甲走;其弟君达、僧景贤皆战死,旦亦死。

  大清兵攻嘉定,侯峒曾乞师于吴志揆;念揆遣游击蔡祥以七百人来赴,一战失利,束甲遁。外援遂绝。

  蔡祥勇悍善斗,手挥铁j锏击杀数十人;身中矢如猬而遁。

  黔国公沐天波遣参将李大挚戍金沙江(天波号玉液,沐英之裔;袭封国公,世守云南)。

  杭州金堡与乡人姚志卓起义山中,志卓屡有克捷,与江东诸营遥为声援(堡,字道隐,庚辰进士。初任临清知县;京师陷,南奔。旋丁内艰)。

  十九日(己亥)

  望江王之庆自沉于九江。之庆,字修祜,贡生;知尤溪县,告归。团练乡兵,结人和寨以备贼。十年之间,流寇、左兵屡攻围之,弗拔。左梦庚素恨望江人创其部曲;及降大清,愬英王曰:『望岩邑虽降,终必负固;请即屠之』!英王至,城中大惧。之庆疾走穹庐,陈说颠末。英王意解,委之庆署黄州府;之庆不受。行至九江,移书报其子兆春曰:『吾为一邑谋,非为一身计。今幸桑梓无事,反为梯荣;亲墓不庐、国难不与,其尚可以为人乎哉!固辞不获,则从湘累于水滨已耳』。越二日,又留书曰:『骨不可得、魂不可招;古有三不吊,此其一也』。遂至琵琶亭,沉于碧水池中;水浅,乃枕泥横卧以死。丧至望江,兆春哭之,堂上不设位、不书铭旌;阖邑人临之,私谥曰「忠节先生」,祀于屈大夫祠。

  江阴劣生尹吉素不轨,谋应敌;忽暴雷震其家,闻马嘶声。众入内室搜之,得马二匹,鎗刀、弓矢、甲冑无算;斩其仆康宁,囚吉于狱。

  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左懋第与从行兵部司务陈用极、游击王一斌、都司张良佐、刘统、王廷佐俱以不降大清,伏法;马绍愉获免。

  先是,十二日,大清兵平江、浙,再下剃发之令;副将艾大选先髡其首,懋第立杖杀之。大清捕懋第,下刑部狱;懋第曰:『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若何预?可速杀我』!至是,骑兵拥入内朝,已七日不食矣。南向坐于廷下,摄政王数以伪立福王、勾引土寇、不投国书、擅杀总兵、当廷抗礼五大罪;懋第抗辞,惟请速死。王问在廷汉臣云何?吏部陈名夏曰:『为福王来,不可饶』!懋第曰:『若非先帝中汝会元榜眼者乎?今日何面目坐此』!侍郎金之俊曰:『先生何不知兴废』?懋第曰:『若何不知羞耻?我今日止有一死,何必多言』!王挥出斩之。赵开心将为之请,同坐者掣其裾而止。懋第至宣武门外,神气自若,南面再拜,端坐受戮;刽子杨某涕泣叩首,而后行刑。开心始行启王,王将从之;而监刑者已报死矣。马绍愉率所随将士悉髡发降;参谋主事陈用极、游击王一斌等不屈,同日被害死。后忽风沙四起,卷市棚于云际,屋瓦皆飞;一时罢市(绍愉降后,累进要职;至顺治三年巡按江南,恣行威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