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录


  吏部尚书张捷率百官进奏贺捷。时江北信绝,左兵与靖南相持不下;阮大铖、刘孔昭飞章报捷,捷遂率百官表贺,以愚都人耳目。

  大清兵渡淮报至,人情鼎沸。福王召对群臣,大理少卿姚思孝、尚宝司李之椿、御史乔可聘、成友谦,给事吴适等合词请无撤江北兵,亟守淮扬。王谓马士英曰:『良玉虽不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原不曾反;如今还该守淮扬』!士英厉声叱诸臣;对曰:『此皆良玉死党为游说,其言不可听;臣已调得功、良佐等渡江矣。北兵至,犹可议款;左逆至,则若辈高官,我君臣独死耳!宁君臣同死于清,不可死于左良玉手;有异议者当斩』!王默然,诸臣咋舌而退。

  时朝议俱以北兵为不足虑,甚有欲用北以破左者。方国安、牟文绶名曰御左,实避北兵而西;给事中吴适劾之,疏言:『牟文绶本无寸功,骤列大帅;乃复纵兵哗掠,摧陷建德、东流,太属非法。方国安受国厚恩,乃铜陵西关、南陵城外聚兵攻击。赤子何辜,遭兹涂炭,益之深热;其与叛逆何异』?蔡奕琛票旨:『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文绶、国安方在剿逆;吴适讹言乱政,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奕琛为具疏特纠。御史张孙振又疏纠适为东林嫡派、复社巨魁,宜速正两观之诛。有旨:『着革了职,法司逮问』。遂下适于狱。

  「明季遗闻」云:初,左光先按浙,会鞫蔡奕琛一案,适时为衢州司理,与绍兴司理陈子龙共成其狱。及奕琛入,相与阮大铖同挤光先,以致褫逮并及于适。实借题以快夙恨,而国事封疆俱置不问。

  命王永吉总督防河,兼巡抚凤、淮、庐三府。

  马士英自出五千金,委黄金钟招募健卒;即补金钟府同知。

  十六日(戊辰)

  命潞王移居湖州。

  王初至杭州,海宁百姓推陈之遴请于抚按拥立。王得其揭,偶向布按三司言之;之遴惧。及起官,同御史彭遇颽召对,力言『当时大臣意在潞王,幸马士英违众独立。今杭州省会,非所宜居,恐有他虑』。乃命徙居湖州。

  给事中钱增疏言:『警报日至,刘泽清、良佐退避近郊,养兵何用』?士民王绍等疏言:『北兵日逼,刘泽清、良佐退避南下,抢掠民间财物,异常惨酷』!

  马士英荐布衣李毓新即补职方司主事。

  安庆既破,总兵杨镇宗走桐城,参将罗九武迎之居城中。九武命部兵大掠三日,少妇幼男之被虏五、六千人,相号于道;镇宗见之,扼腕叹愤。先是,袁秉华令桐,素闻桐之守兵骄横,乃求于兵部加兼监纪衔,得以兼制军民;两营将士皆怒。乘左兵东犯、安庆戒严,罗九武遂掠仓库,辱秉华;部将李大有谏阻,九武不应,军士遂杀大有于辕门之外,九武亦不问(见「孑遗录」)。

  十八日(庚午)

  左梦庚至池州。初,梦庚自立,佯语袁继咸至池州候旨;既抵池,继咸密以疏闻,道梗不得达。惠登相者,初为贼,降良玉为副将。诸军自彭泽下,连陷建德、东流,残安庆城池,独池州不破;梦庚遗书登相曰:『留此以待后军』!登相大诟曰:『若此,则我反不如前为流贼时矣;如先帅未命何』!檄其军返。梦庚见黑旗舡西上,索轻舸追及之。登相与相见,大恸;以梦庚不足事,引兵绝江而去。

  阮大铖既杀周锺、光时亨,即传旨:『「逆案」二等罪斩者,谪云南金齿卫军;三等罪绞者,充广西边卫军;四等以下俱为民,永不叙用』。然解学龙所定「逆案」,亦多漏网;而所拟一等诸犯皆随贼西行,实未尝正刑辟也。

  项煜营求助饷例,括近地门生三千金;得释。

  黄得功率兵击左梦庚于坂子矶,败之;梦庚旋师。

  得功身中三矢,破左梦庚兵于采石。梦庚闻北兵信急,引还。阮大铖等以大捷闻。

  袁继咸在左军,遣人语副将邓林奇、汪硕画、李士元,毋为不忠事。时三人避皖湖中,遣人阴逆继咸;继咸不得脱。

  史可法奉诏入援,抵燕子矶,左兵已为得功所败;复令速还防。

  大清兵南下,抵天长;檄诸将救盱眙。俄报盱眙已降大清,泗州援将侯方严全军败殁;可法一日夜奔还扬州。

  十九日(辛未)

  福王命黄得功移家太平。

  大清兵偪扬州,招谕史可法、卫胤文及四总兵、二道官等;不从。讹传许定国兵将至歼高氏部曲,城中悉斩关出,舟楫一空。可法檄各镇兵,无一至者;独刘肇基自白洋河趋赴,过高邮不见妻子。既入城,请乘北兵未集,背城一战;可法持重,不可。庄子固自徐州率众驰救,三日而至。

  福王命刘泽清援扬州,而泽清已潜输款于大清。大清恶其反复,磔诛之(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蓄两猿于幕中,以名呼之即至。一日,宴其故人子,酌金瓯中,瓯可容三升许;呼猿捧酒跪送客。猿狰狞甚,客战掉逡巡不敢取;泽清笑曰:『君怖耶』?命取囚扑死阶下,剜其脑及心肝,置瓯中和酒;付猿捧之前,饮釂自若。其凶恶多类此。

  泽清进侯爵时,其母贾初开八秩称觞,极一时之盛。至泽清被戮,贾乃流离道傍,无以朝哺。

  扬州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凤岐拔营出降,城中势益单。诸文武分阵拒守;旧城西门险而不固,史可法自守之。作书寄母妻;且曰:『死,葬我高皇帝侧』!

  可法知势不可为,自念无子,以副将史德威素有忠义,可托大事;传之入内,下拜之,命后嗣。德威伏地泣固辞,可法再拜痛哭曰:『为我祖宗父母计,我不负国、子无负我』!德威不敢再辞,哭拜受命。作书寄母云:『儿在宦途一十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庭,徒致旷违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今以死殉城,不足赎罪。望母亲委之天数,勿复过悲;儿在九泉,死无所恨。得副将德威完儿后事,望母亲以亲孙抚之』!寄妻云:『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当于泉下相候也』。寄叔父、兄弟、诸侄云:『扬城旦夕不守,劳苦数年,落此结果!一死以报朝廷,亦复何恨!独先帝之仇未复,是为恨事耳。副将史德威为我了后事;收入吾宗,为诸侄一辈可也。勿负此言』!又遗史德威书云:『可法受先帝厚恩,不能复大仇;今受上厚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厚恩,不能备孝养。遭时不偶,有志未伸;一死以报国家,固其分也。独恨不早从先帝于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遗笔』。

  二十日(壬申)

  暴左良玉罪状,布告天下:『罪止大憝,胁从罔治』。

  总兵郑鸿逵奏破乱军于江中。

  高杰溃卒渡江,鸿逵掩而杀之不下万人;余卒北走,降于大清。鸿逵乃露布告捷;玺书褒美,赐蟒衣、金币,开藩京江。民皆顶祝,且为建祠立碑,争以牛酒犒师。

  大清兵至扬州,屯斑竹园。

  福王追封于谦为临安侯。

  遣太仆寺主簿陈济致祭。

  二十三日(乙亥)

  大清兵薄扬州城下,炮击城西北隅,毁。

  史可法血疏告急,不报。

  福王以霍达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常、镇等处。

  二十五日(丁丑)

  大清兵破扬州,督师兵部尚书大学士史可法等死之。可法自刎不殊,一参将拥之出小东门,遂被执;可法大呼曰:『我史督师也,可速杀我』!劝之降,不从;遂被杀。可法督师,行不张盖、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寝不解带。年四十余无子,其妻欲置妾;太息曰:『皇事方殷,敢为儿女计乎』!尝孑处铃阁或舟中,有言警备者;曰:『命在天』!可法死,觅其遗骸;天暑,众尸蒸变,不可辨识。踰年,家人举袍笏招魂,葬于扬州郭门外之梅花岭。其后,四方弄兵者多假其名号以行,故时谓可法不死云。

  清兵渡淮,可法退守扬州,犹以好语慰士民;谓『北骑尚阻黄河,岂能绝流飞渡』?迨清兵直抵六合,可法急令开城门,听士民出城远避。清兵未至,高、刘三镇之兵,已恣行劫杀矣。

  豫王人城,可法拥七十骑突围而出;行至斑竹园,清兵追及之,歼焉(拥可法出小东门者,参将许谨;或云谨欲执可法献豫王,被乱箭射死)。

  可法之将诞也,母尹氏梦文天祥入其舍。

  可法内丁押住者,夷种也。豫王下令,募生致之。至则劝之仕,不可;曰:『我受史阁部厚恩,誓于此生,靡敢失节』!豫王不忍杀,羁留半月,终不屈;乃纵之归。归即觅史阁部尸不得,恸哭。后赁居邗关前一室,磨面自给。有叩以往事者,痛哭而已。

  知府任民育绯衣端坐堂上,大清兵欲拥之去,不从;遂见杀。合家男妇尽赴井死。(民育,字时泽,济宁人;天启中举人,官赞画。福王授亳州知州,以才擢扬州知府;可法倚任之)。

  民育善骑射,真定巡抚徐标请于朝,用为标下赞画。真定破,南还。

  民育冠带坐堂上,置印其前;以铁橛自贯两掌于案,以示不去。

  总督兴平军务经略开归、兼抚徐扬卫允文赴水死。

  扬州同知曲从直与其子死东门,王缵爵亦死之。

  从直,辽东人;缵爵,鄞人,工部尚书佐孙。

  江都知县周志畏、罗伏龙死之(志畏,鄞人,进士。数遭杰将土窘辱,求解职;可法命伏龙代之;甫三日而城陷。伏龙,新喻人)。

  志畏,字抑畏,崇祯十六年进士;谒选南都,得江都知县。时悍帅奴仆官吏蹂躏百姓;高杰死,兵益暴横。志畏适下车,取害民者致之法;兵大哗,谋劫志畏。廷论多志畏,直恐不免,议调歙县。可法留之曰:『敌且至,孤城无救,民旦夕死;所以不即死者,恃我与子在耳。子即去,其如民何』?志畏遂留。饷匮,往高邮区画,得粮入城为坚守计。敌至,分守小东门。城陷被执,拥之南都福缘庵,刃于水。数日后,仆觅志畏,见尸浮水上,识其衣。启视得小镜,乃志畏平时怀以为鉴者;始殓。子斯仁,甫八岁;恸不止,殁于尼庵。

  伏龙,「殷顽录」作余干人;崇祯庚午举人,守官梓桐。令参可法幕,代志畏。扬州被围,可法命之亟去;伏龙曰:『大丈夫岂可临难苟免』!卒死之。

  两淮盐运使杨振熙、监饷知县吴道正、江州县丞王志端、赏功副将汪思诚,俱死之(振熙;临海人;道正,余姚人(「维扬殉节纪略」作管粮通判吴道隆);志端,孝丰人;思诚,字纯一,贵池人)。

  志端,字研方,贡生。思诚,可法爱将,血战死。

  幕客屈渭死之(渭,字渭生;以岁贡当得官,故不受职。久居礼贤馆,史可法才之,命监守钞关;投于河)。

  拟授知推昆山归昭分守西门,死之。从死者十七人。

  江都诸生何攀龙,以策干可法;可法奇之,留为赞画。城陷,急还家庙,易巾衫,拜辞先人出;恸曰:『不复见我父母矣』!巷战死。先是,攀龙父兼俊以扬州当寇贼之冲,廷议乃委之为鸿沟,势必不支;遂挈家渡江,侨居金坛。每食三叹,以不能与扬俱存亡为憾。攀龙承父志,卒以死殉城。

  遵义知府何刚投井死。

  兵部左侍郎张伯鲸自刭死(伯鲸,字绳海,江都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

  伯鲸分任城守,城破被执,不降;身被数创,自刭。妻杨、媳郝俱从死。

  庶吉士吴尔埙守新城,投井死。尔埙,从高杰北征至睢州,杰被杀,尔埙留寓祥符。遇童氏,自言福王妃;尔埙因守臣附疏以进。诏斥其妄言,逮之;可法为救免。至是,殉节。

  左都督太子太保刘肇基守北门,发炮伤围城者。城破,率所部四百人巷战,格杀数百人;后骑来益众,力不支,一军皆殁。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楼挺、江云龙、李豫、参将陶国祚、许谨、冯国用、陈光玉、李隆、徐纯仁、游击李大中、孙开忠、都司姚怀龙、解学曾等,皆巷战死。

  邦才,字奇山,山东青州人;充总兵官。形貌仅及中人,白晢■〈扌勾〉准,猿臂蜂腰。善投壶;本不知书,而进止安雅,敬礼士大夫。自兵兴之后,邦才常在行间与贼大小十余战,破围陷阵,俘馘无算。至是,自刎死。

  应魁,字守卿,贵池人;为副将领旗鼓。每战披白甲,书「尽忠报国」四字于省。子固,字宪伯,辽东人;屯田归、徐间,募七百人,以「赤心报国」为号。扬州被围,兼程赴援;遇大清兵,战死。

  诸生高孝缵,字生伯(一作申伯),书衣衿曰:「首阳志,睢阳气;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入学宫,自经先圣座前死。王壬琇,设庄烈帝位泣拜,与其弟并缢死。王缵、王绩、王续兄弟,皆死(缵,字伯绵;绩,亚绵;续,叔绵)。武生戴之藩、医生陈天拔、画士陆瑜、义兵张有德、市民冯应昌、舟子徐某,并自尽。

  江都训导周之逵,字孺登,松江人,贡生。扬州破,其仆曰:『盍去诸』?之逵曰:『我司训也,岂可为不义』!遂自投明伦堂之井中。又训导李自明,亦死之。自明,字先修,嘉兴人)。

  兵入张维则家,维则知不免,屡目其青衣王苕卿;苕卿曰:『请先郎君死』!即整衣投池中。兵怜其姿貌,拽之出;乘间,复跳入池死。兵并杀维则。

  江都史箸馨妻张氏,年二十六而夫亡。城陷,抚其子泣曰:『向也,抚孤为难;今也,全节为大。儿其善图,我不能顾若矣』!遂赴水死。其它妇女死节者,不可胜数。

  六合归附诸生马纯仁,函书付其妹曰:『吾三日不归,以此白父母』!乃题名桥柱,抱石投水死。三日后,妹发其函,则殉国永诀语(纯仁,字朴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