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爝火录
十二日(己巳)
先帝凶闻至南京,诸大臣缟衣发丧,议立君。而福王由崧(作松,非)、潞王常淓俱避贼至淮安,伦序当属福王。诸大臣虑福王立,或追怨妖书、梃击等案;潞王立则无后患,且可邀功。阴主之者废籍礼部侍郎钱谦益,力持其议者兵部侍郎吕大器,而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曰广皆然之。前山东按察司佥事雷演祚、礼部员外郎周镳往来游说;乃言:『福王,神宗孙也,伦序当立;而有七不可,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也。潞王,常淓神宗侄也,贤明当立』。移牒史可法,可法亦以为然。时马士英以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督师庐、凤,独以为不可;潜与阮大铖计议,主立福王,咨可法。可法即以七不可之说告之,遂自浦口还南京。而士英已密结操江诚意伯刘孔昭、总兵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发兵送福王至仪真(福王由崧,神宗第三子福恭王之长子。初封德昌王,进封世子。崇祯十四年春正月,李自成陷河南府,恭王遇害,世子裸而出走怀庆。十六年秋七月嗣封,庄烈帝手择宫中宝玉带赐之。后避贼至淮安。潞王常淓,简王翊镠子、穆宗孙。万历四十七年嗣封。大器,字俨若,遂宁人,崇祯元年进士。慎言,字金铭,阳城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曰广,字居之,新建人,万历末进士。演祚,太湖人,崇祯三年举人。镳,字仲驭,金坛人,崇祯元年进士。士英,贵阳人,万历四十四年中式,又三年成进土。大铖,怀宁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高杰,字英吾,米脂人。泽清,号鹤洲,曹县人。得功,号虎山(一作浒山),开原卫人)。
福王惧不得立,以书召高杰、黄得功、刘良佐拥兵协戴。刘泽清始附潞议,以兵不敌,改计从杰等;四镇遂与马士英歃血定盟。史可法知事已决,将具舟启迎,而钱谦益、吕大器、雷演祚犹呶呶也。
马士英密谋拥立,联络高、刘诸将为己助,以恫吓南都诸大臣;遣其私人来言于史可法曰:『立君当以贤伦序,不宜固泥』。可法信之,答书极斥福邸诸不道事,意益在潞王。士英得书,忽奉福王至新江关,廷臣错愕;可法始知为士英所卖,勉强出迎,嵩呼定策。其实答士英书,可法虽列名,而为首乃姜曰广也。
士英本姓李,系梧州府藤县人。与袁崇焕居同里,为北门街;生同年,为辛卯岁;同登己未榜进士。士英年五龄,为贵阳贩槟榔客马姓者螟蛉去;遂冒马姓,为贵阳人。此二人者,诞生一处,同为误国之臣。固知乱世之奸邪与冶世之忠良,天皆有以命之,不与腐草朽木荣枯比类也。
高杰,号翻山鹞;与李自成同伙作贼,窃其妻邢氏而逃,遂以所部降洪承畴。自成恨杰,必欲杀之;杰亦阴为备御。积功至偏裨;孙传庭督师,表杰至中军副总兵。孙殁,杰走山西,归巡抚蔡懋德。自成渡河追杰,杰拥兵转略山东,遂至徐、邳;马士英招之,置徐州。
刘良佐,字明宇(一字明辅),大同左卫人。始亦在李自成部下作贼,后为朱大典部将。
金坛诸生王明灏闻京师变,日夕恸哭,家人慰解之;托他故走二十里外,投水死。丹阳诸生王介休,不食七日死。
京南兵备副使梁亭表闻京师陷,痛哭不食死(亭表,字无畴,番禺人;举人)。
李自成将东御吴三桂,虑诸大臣为后患,尽杀之;如陈演、徐允桢之类,不可胜纪。并命监守者杀方岳贡、丘瑜;监守者奉以缳,二人并缢死。二人同郡同官,生平皆自好,不能死;卒罹大祸,天下为二人惜之。
贼命收各处逮系者聚集各营伪都督处,尽杀之。凡勋戚大臣及都督以上官,无一免者。
是日,贼驱诸系者俱至刘宗敏寓前,延迟良久,见簇一人,杀之。顷之复然,先后十余辈。自晨至暮,不知杀几十百人。月明中,宗敏乘赢忽出西华门,二更余复至。良久,一人出,问一被夹太监云:『尔所输几何』?答云:『银若干,金九十二两』。其人复入。又良久,十余人拥一人至街中杀之,至三鼓而罢。诸贼凡有兵权者皆可以杀人,而宗敏为甚。宗敏本响马盗,与李自成结义。自成僭王号,始分君臣,授伪中吉营左军都督府左都督,踞田弘遇宅,门立磔人柱二。事无大小皆自理,杀人无虚日。
贼至清河县,防河官兵与战,杀贼数人,贼退屯宿迁;声言往济宁一带调兵来,渡河决战。
陈方策塘报曰:『贼之假仁假义、伪示伪牌,只可诱人于暂,而不能愚人于久。按彼前言,前后矛盾;民罹其殃,必恨其诳。诳,可图也。贼自入关以来,只经宁武、榆林两战,从兹已往望风溃附,错认无敌,其志多骄。骄,可图也。陕西据险,赖有河南为屏翰;京师居重,赖有山东为咽喉。今河南残破,赤地千里;山东荒旱,寸土不毛:得其地不可食、得其人不可用、得其城不可守。燕、秦孤注,强卤为邻;唇亡齿寒,其势大虚。虚,可图也。东南岁输粮米数百万、金钱数百万以供京边,动称不足。今我粮运银运尽行南还,贼将恃仓之余粒、拷索之余金为泉源乎?贼其饥与贫矣。饥与贫,可图也。王不成王,霸不成霸,既失贼众共图天下之望,又辜我朝群归真主之心。封赏不定,彼之师武臣怨矣,怨则生疑。诟谇频加,我之士大夫羞〔矣〕,羞则成忿。疑与忿,可图也。我太祖高皇帝扫荡胡元、统一区宇,其得天下也至正至公,昭垂万古,岂其中兴反出汉、唐、宋下?彼无识者流,见一旦都城失陷、人民破伤,苟且求生,顿灰其恢复之念。静言思之,良可寒心。惟是近岁以来,资格之限太峻、文武之途太分、城府之见太坚、水火之争太盛,靖共之谊未免或疏;成效罔臻,致有今日。兹者,英贤当路、忠愤同心,一鼓献功、千秋照策,谅无难痛涤肺腑,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此我之可图贼者也。举天下之大,贼仅窃我之十二(一作十之一、二),我犹居十之八、九。且贼瘠我肥、贼寡我众、贼愚我智、贼饥我饱、贼边我腹、贼逆我顺、贼嬉我怒,诚歃血誓师哭而祭旗,呼朝野之聋聩而醒之、揽草泽之英雄而用之,伺贼之疑似而间之、乘贼之罅隙而攻之,散贼之党以收之、阨贼之吭以困之、捣贼之巢穴以牵制之,无遗种矣。此我之可图贼者也。我之文武诸僚及士庶人恬于降附者,谓贼为王者之师,且旦晚一统也;既见其所作所为,则未尝不悔也。我诚宽其偶错,与以更新,传檄京边、行间、郡邑,责之大义、动以荣名;彼粮草火药不可以然乎?贼将伪官不可以杀乎?沿山土寇不可以招之建功乎?漕河浅水不可以决之绝运乎?此我之可图贼者也。贼无他伎俩,到处先用贼党扮作商贾,同口一词接续传布,说贼不杀人、不爱财、不奸淫、不抢掠、平买平卖、蠲免钱粮,且将豪富之家银钱分给贫苦百姓;敬重斯文秀才,迎之者先赏银币,嗣即考较,一等作知府、二等作知县。时复见选来道府县伪官各系山、陕西秀才,益信为然。于是凡无赖秀才,皆指望做官;无知愚民,皆指望得钱;拖欠钱粮者,皆指望蠲免;市井无藉,皆指望乘机窃发:讹以传讹,众以惑众。即行路之人,真正见贼所为、遭贼所害者,又恐贼众四布,不敢举实情相告,且不得不含糊答应。间有一、二举实情以告,彼地方愚民方且望贼如云霓而莫之信。坐是贼计得遂,贼胆弥张,只以二、三人或四、五人便来到任;蚩蚩者误相欣附,而藩将守令见事不谐,辄闻风先遁。使有一、二识力长贰及绅矜辈慷慨晓陈顺逆祸福、安顿穷民、解息纷讹、捐助城守,贼自难行其诈矣。且贼无上下之别,其极尊伪官与其兵丁皆席地并坐、戏谑打骂,犹然作贼时行径。又不识字,其伪敕谕亦多别字:如「废弛」讹「费施」,「事务」讹「事鹜」。有户部郎中吴篪者为贼用,复其官;每点其名,则曰「吴虎、吴虎」。闻者窃笑』。
十三日(庚午)
李自成亲部贼十余万,执吴襄于军,东攻山海关。牛金星居守,诸降人往谒,执门生礼甚恭;金星曰:『讹言方起,诸君宜简出』!由是降者始惧,多窜伏矣。
自成与刘宗敏等九帅率兵四十万(「大事记」作六万),挟东宫、永王、吴襄出正阳门东征,留一东伪李都督与牛金星居守京师。
李贼乘走骡,东宫衣绿,随李贼后;马尾相衔,不失寸步,有督押者继其后。
十四日(辛未)
西长安街有覆黏贼刘宗敏伪示上,内有「明朝天数未尽,人思效忠;约于本月二十日立东宫为皇帝,改元义兴元年」。伪李都督察访,了无迹迹。先是,有私示揭于通衢,宗敏收揭示处居民数十家骈戮之。此示黏于黄墙上,左右俱无居人,法无所施。但密闻诸李贼云。
山东高苑知县苏芳(一作方),阴养死士二百人,图南渡(方,秦之汉中人;颇有智略)。
吴三桂痛哭誓师,刻期剿贼,军声大振。
李自成悉镕所拷索金及宫中帑藏器皿,铸为饼;每饼千金。约数万饼,骡车载归西安。
内库有镇库金银,皆五百两一锭,镌有「永乐年」字。每驮二锭,无物包裹,黄白溢目。其寻常元宝,则贮搭包。自初十日即有载解,至十六日,以千驮计。
贼拷索银七千万,侯家十三、奄人十四、官十二、贾商十一。宫中内帑以及金银器具、鼎耳门环、细丝装嵌,剔剥迨遍,不及十万。贼声言得自内帑,恶拷索名也。铸钱不成、铸金玺又不成,乃镕饼。每饼千两,窍其中,贯以铁絙。凡数万饼,括骡车驮载归陕西。常曰:『陕,吾父母国,形胜之地,朕将建都焉。富贵归故乡,虽千燕京岂易一西安哉』(「后盐录」)!
贼入大内,括各库银共三千七百万、金若干万。其在户部者,外解不及四十万、捐助二十万而已:此城陷后存银之大较也。呜呼!三千七百万,捐其奇零,即可代两年加派。乃今日考成、明日搜括,使海内骚然而扃鐍如故,策安在也?先帝圣明,岂其见不及此!徒以年来外解艰难,将留为罗爵掘鼠之备,而孰知其事势之不相及也。吁,亦可悲矣(杨士聪「核真略」)!
贼遁后,大仓库尚余二十万、大内亦未尽罄,皆为大清所有。计贼每日所运何止千百万,而尚有存者;乃知北都物力原非不足,特不善用之耳!
李自成前锋四万先及关,吴三桂与之十三战,胜负相当。
初,敌破京师,精锐不过数万;所至虚声胁下,未常经大敌。既饱掠思归,闻边兵劲,无不寒心。三桂悉锐出战,杀贼数千人。蜀人谋拥蜀王至澍监国,四川巡按刘之勃不可,乃止。
时张献忠大破川中郡邑,又闻都城失守,人心益汹惧。举人杨锵、刘道贞等谋拥蜀王监国;之勃不可,跃入池中,议乃寝(至澍,蜀献王十世孙。之勃,字安侯,凤翔人;崇祯七年进士)。
番禺罗宾王闻京师陷,与博罗韩如琰招结罗浮义士勤王;制檄文榜示通衢,情词悲状激切,读者无不垂涕。当事者忌之,下之狱;久而得释(宾王,字季作,万历乙卯举人,官南昌郡丞。如琰,亦举〔人〕)(王准「岭南诗纪」)。
山阴刘宗周闻京师陷,恸哭徒步荷戈,诣杭州责巡抚黄鸣骏发丧讨贼;鸣骏以镇静为言。宗周勃然曰:『君父变出非常,公专阃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厉同仇,反借口安民,作逊避计耶』?鸣骏嗟嗟。明日,复促之;鸣骏曰:『发丧必待哀诏』。宗周曰:『嘻,此何时耶?安得哀诏哉』!鸣骏乃发丧。哭临毕,宗周问师期;鸣骏以甲仗未具对。宗周知其不足有为,乃与故侍郎朱大典、故给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义旅;将发,而福王起宗周故官,乃止(宗周,字起东,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官左都御史,以直谏斥归)。
李自成东攻山海关,以别将从一片石越关外;吴三桂惧,乞降于我大清。
自成大队至永平。三桂兵少,结虚营于关外,多树旗帜,使士卒入城饱食。顷之,贼薄外营,杀营中老弱,长驱城下,围之数匝;又从关西一片石出口,东突外城,薄关内。三桂见贼兵势大,难与争锋,前已请兵大清,至是趣之至。摄政王与英、裕二王发兵十余万,将欲南下,途遇三桂使,疑之;与二王计曰:『岂三桂知我南来,故设此计诱我耶?且吾三围彼都,不能遽克;自成一举破之,智勇必有大过人者。今统众亲至,志不在小,得无乘胜窥我辽东乎?不如分兵固守四境,以观动静』。时三王咸有惧色,遂顿兵不进;驻营于欢喜岭,高张旗帜、休息士马,遣使往三桂营觇之。三桂复遣使数辈请,而摄政王犹未即行。使者相望于道凡八往返,而全军始至,共十四万骑。三桂遂突围出外城,驰入摄政王壁,髡首称臣;以白马、乌牛祭天地,歃血、斩衣、折箭为誓。三桂自为前锋,摄政王总重兵居后队。英王张左翼,统二万骑从西水关入;裕王张右翼,统二万骑从东水关入。于是三桂复入关,尽髡其居民,开关延敌。然迫于战期,兵尚未尽剃发;恐其无辨,夜半密令军士以白布裂为三幅,缠于身以为记,约满兵见白布者即勿战(摄政王,名墨勒根;裕王,名多多)。
京师生员陈正国与母朝夕相持而泣者匝月,并缢死;弟正仪、正中亦死(「忠贞轶记」)
贼遣牌各府州县出示,索民间捐助粮米、草料。
贼以王道成充青州防御使,单骑而来。城中人皆请命,相视不敢动(道成,山西平阳人,癸未进士;降贼)。
流贼张献忠陷涪州。京师凶闻至蜀,四川巡抚龙文光已受代;旧抚陈士奇将行,自以为知兵,必报国雠,遂留驻重庆。遣水师参将曾英击贼于忠州,焚其舟;遣赵荣贵御贼于梁山。献忠由葫芦坝,左步右骑翼舟而上;二将败奔,遂夺佛图关,陷浯州(士奇,字平人(一作云甫),漳浦人;天启五年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