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皇小识

十一年戊寅二月，下刑部尚书郑三俊于狱。先是，冯英下狱，改用三俊，适当侯恂屯豆一案，先有谗言，谓：“三俊与恂皆东林契友，必将屈法徇私。”上入其言。至是，狱上，果多为恂卸罪，上大怒，并三俊亦下狱。宣大总督卢象首先具疏称冤。卢昔为郑司官，素服其公忠廉慎者也，继卢者不下十余疏，而应天府丞徐石麟为最，略曰：

“郑三俊品重三朝，贤著四海。即使果有过误，犹望皇上优容老成，曲施赦宥。今拟议一不当，而﹃辱随之，将敬大臣之义何居？汉张释之为廷尉，不敢屈法以徇主意，文帝卒降心以相从，千古两贤之。谓非释之不能守朝廷之法，非文帝不能用释之之言。臣于是而叹臣工之不能仰体皇上也。皇上每事欲踵前哲，而臣工辄道以刻薄惨激之术；皇上每事欲臻盛治，而臣工辄佐以刑名击断之学；皇上每事欲崇礼义，而臣工辄肆其乘间抵隙之私”云云。阁票“回话，”发改；阁票“为民，”又发改；阁票“提问，”御笔批：“可将三俊罪状一一讲明，不必更处奏事官。”阁中乃票令旨以进，当晚即下。

礼部题“二月十七日皇太子出阁讲读。”侍班官四员：礼部尚书姜逢元、詹事姚明恭、少詹事王铎、屈可伸。讲读官六员：礼部侍郎方逢年、石谕德项煜、修撰刘理顺、编修吴伟业、杨廷麟、林增志。较书官二员：编修胡守恒、检讨杨士聪。侍书官二员：中书黄应恩、朱国诏。旧制：日讲官、东宫讲官无相兼者，恐皇上与东宫同日御讲筵，致相妨也。黄应恩既充正字，又充侍书，则以淄川从外入，不谙衙门规例。而士聪系辛未，增志系甲戌一辈，尤为错谬。临期，逢元罢去，侍郎顾锡畴代。

二月十二日，上御经筵毕，召礼部左侍郎顾锡畴等二十余人，问保举、考选，二者孰为得人。诸臣各以大意支吾。谕德黄景独以郑三俊下狱及朱天麟、成勇不得考选对。上细询良久，谕以三俊蒙询，有“徒清亦不济事”之语。至朱、成二人，则庶子李建泰而下，多同辞称其果屈。上命起序列有言者出奏，于是诸臣各陈所见，上亦随意答之。上又曰：“言须可用，如先年讲官姚希孟，欲将漕米改折一年，这个行得行不得？”编修杨廷麟对：“自温体仁之举唐世济，王应熊之举王维章，今二臣皆败，而体仁、应熊竟无恙，是连坐之法，先不行于大臣，而欲收保举之效，得乎？”上为之动色，久之无所言。项煜乃奏：“成勇不得考选，以任濬为阁臣张至发儿女亲家，前任濬列在第二，后以有议，以成勇易之，阁臣不欲勇独得考选，若曰得则俱得，失之俱失云尔。”上曰：“谁没有个儿女亲家，这也不在此。”至发奏：“请敕山东抚按勘验，臣与任濬结亲，或现在，或已亡，有一于此，治臣之罪。”上谕以不必与辩。对毕，诸臣出朝，吏部侦事者误传奏成、朱者为杨廷麟，田唯嘉恨甚。嗣是，转攻廷麟矣。次日，黄道周、黄景、杨士聪各有疏，景申言郑三俊事，道周疏亦及之，士聪则言考选事。而田唯嘉亦有疏，则直攻杨廷麟，内云：

“成勇、任濬，各为同乡所引科道。求科道，词林虽未预访单，而暗中皆为主持。臣一旦推之部属，安得不触诸臣之怒？至杨廷麟则尤有说焉：今考选推部之涂必泓，系麟同乡至戚保举。聂明楷，系麟同乡万谷春所保举。臣且参革，并谷春议降调矣。是以廷麟恨臣以保举考选为不平，而特借成勇、朱天麟为口实也。”奉旨：“接引主持，有何凭据？且原奏系黄景，何讹为杨廷麟？还通着明白回奏。”十六日，上御日讲，面谕黄景：“昨原切责郑三俊，岂是矜亮。”又谕俞煌：“昨召对，有姚希孟全折漕粮一年之说。”煌对曰：“行不得。”“如何此疏竟隐不载？”时讲官张少詹四知出语人曰：“今日上怒甚。”说者谓三俊自此得释矣。十九日，上御门毕，谕百官数百言，内言：“郑三俊一案，屯豆墙穴，情弊显然，有何可疑？而欺罔委卸，巧为弥缝，屡奉批驳，法愈甚。但念别无赃贿，姑作回家听拟。”盖圣明本极受言，第不欲恩归于下耳。三俊以初九日下狱，风霾陡作，咫尺不辨。是日得释，微雨澄清。谁谓主心不上应天心耶？

杨士聪疏下，着指名回奏。于是，指陆自岳、张若麟、沈迅。盖自岳与沈鼎科同在考选，自岳为陈启新指参降处。不甘鼎科独留，特出疏以倾之。若麟与迅，则爱省中不爱词林者，盖当考选时，第一、第二当为词林，第三、第四当为省中，第五、第六当为柱史。迅与若麟，列在三四，此正握定省中枢要也。及任濬议处，乃舍第三之迅，而推第五之成勇，此其验也。

东宫讲读官项煜、杨廷麟各疏愿让少詹事黄道周，淄川具疏极排之，内云：“道周近疏，有‘臣不如郑曼阝’之语，夫蔑伦杖母，明旨煌煌，曼阝何如人，而自谓不如，是可为元良辅导乎？”草此揭者，中书黄应恩也。先是，户部尚书冯英同时下狱，道周辞官疏内及侯、冯，因遍及用刑之未当者，郑曼阝特其一耳。疏中有“一日内执两尚书，”偶遗一“尚”字，有旨：“疏一日内执两书，敬慎何在？”迨后英竟以微罪得释，是上未尝不用其言也。给事中冯元上疏略曰：

“顷项煜、杨廷麟疏让黄道周，夫二臣系阁臣所选，不肯苟悦于阁臣。为阁臣者，宜深加赞叹，风劝百僚。而近日一揭，若大不快于其言者，并迁怒于道周，何也？若以道周建言为罪，则皇上已还其清秩数次，皆荷优容，天下万世，皆颂为主圣臣直，一大盛事。而阁臣反因此怒及道周，恐天下后世，以议阁臣之有得失矣。”

淄川又出辨揭，谓：“臣孤执，即有苟悦之臣，不能呈身于臣”云云，亦应恩代草也。既而复上《世风宜挽》一疏，屡数千百言，内云：“道周出山，缘爱母之心，借一言以周旋郑曼阝，岂曰非孝？但不宜以朝廷是非，为一己环草之私！”又云：“有一二人焉，建坛坫，执牛耳，自命于人曰‘吾将主持世风。’已而，自命者与附之者，入主出奴，了不得其何缘何故。”末又请禁投刺往来，云：“自今士大夫门尽可罗，席尽可尘。夫人而能为言也，夫人而能为让也。”终推重于温体仁，称其“孤执不欺，窃愿学之”云云。此疏出江夏手。呜呼！江夏生平，于斯扫地矣。编修吴伟业具疏驳之，略曰：

“前事者，后事之师。今日辅臣之鉴，取之温体仁而足矣。体仁学无经术，则当讲求仁义，练习朝章！体仁性习险谀，则当矢志光明，立心公正！体仁狎匿宵人，则当严杜讠翕讠此之辈！体仁护持逆党，则当力继忠孝之经！庶几圣恩可副，舆望可塞。乃积习未化，近日辨揭，盛称体仁之美，曰‘孤执，’曰‘不欺，’夫体仁有唐世济、闵洪学、蔡弈琛、胡振缨、胡锺麟之徒，参赞密谋；有履谦、张汉儒、陆文声之徒，驱除异己。何谓‘孤？’庇枢贰，则总督可不设，而事败乃设；庇凤抚，则镇可不移，而事败乃移。何谓‘执？’皇上之决去体仁，谓其善欺耳。家窝巨盗，产遍苕溪，自诡曰‘廉’；孽子招权，匪人入幕，自诡曰‘谨’。何谓‘不欺’？辅臣真以为孤执不欺乎？若仍因私踵陋，尽袭前人所为，将公忠正直之风，何日得见？夷狄盗贼之风，何日得平也？”

适上御经筵，项煜面纠淄川庇至戚任濬而挤成勇。淄川再疏辨。有旨：“着项煜回奏。”略曰：

“有问斯对而曰纷嚣，为国摘奸而曰排挤，至发至何处把持，则臣敢明白指之曰：‘考馆则把持于阁中，推补则把持于吏部。’”又云：

“臣孤冷自守，于考选何与？于任濬、成勇何预？向使经筵不召对，不问用人，诸臣不言及考选，则臣虽有区区之愚，何自而发？当日一堂都俞，梦想不到拜之语，一片肝膈，而至发乃谓臣为异同，为爱憎。如此欺罔，岂能逃圣明之炤烛哉？”疏语最切，第疏内指任濬与淄川次子联姻则未确，谓浚以银鞍马贿张孙振，斥为贪吏则太过。有旨：“着再奏。”而淄川入，出疏哓哓攻诋，全无大臣之度矣。项煜遂奉旨议处。

东宫出讲，黄充正字管诰敕撰文，又兼东宫侍讲，势不能相顾。凡传讲写讲，皆委之朱国诏。临时，国诏病，不能出，乃暗撰仪注，委之较书。淄川不详所以，遽为题请。士聪等诣阁，力辩其谬。即而项煜等撰完讲章，逢应恩，应恩复拒之云：“此杨、胡二公职掌。”士聪亦不平，具疏争之。发票，淄川即具揭随进，士聪遂不行。士聪乃尚书阁中极言其事。而应恩适以撰文事，特旨为民。撰文者，本兵杨嗣昌父杨鹤三边总督，以逮问遣戍。至是，宁夏叙功，奉旨：“复官给诰命。”旧例：赠恤诰命，皆中书撰文者为之，应恩为杨鹤撰文，极力洗雪。呈上，上涂抹发下，令查职名议处。淄川将具公揭申救。句容进曰：“去年许郎之事与此同，彼时未曾申救，今奈何救之？”盖前岁许祭酒撰高忠宪公赠诰，为上所驳降处也。淄川愤曰：“难道阁中少得此人？诸公不救，我自救之！”连进三揭，上终不允，御笔批云：“撰文官自注职名，新经申饬，黄应恩供役阁中，首先违玩。人臣功罪，各不相掩蒙冤等语，视当日之处分为何如？黄应恩着革职为民。”杨嗣昌疏救亦不听。既而，大理寺副曹筌疏参应恩纳贿等事。先是，四川富顺知县许国佐以参劾下部，应恩受其千金，许为从轻票拟。适又有捃摭应恩事款一册，乘夜投于中书周国兴之门。由是长安喧传，直达圣听。曹筌疏入，有旨：“着刑部提问。”

给事中王都疏参吏部尚书田唯嘉，略曰：

“冢臣之与逆党作缘，非自今日始也。当王永光借题边才，引用匪人之日，唯嘉争先应募，即荐杨维垣、贾继春二人，章光岳遂荐吕纯如、霍维华、傅魁、徐扬先、虞廷陛、叶天■6A六人。赖圣明独断，有‘逆案奉旨方新，居然荐用，成何政体’之旨，而后群奸屏息。疏在御前，可覆案也。夫唐世济应喜臣荐一人而拿问，彼荐二人荐六人者，宜何居焉？”

疏入，次日，上召对阁臣及唯嘉，出疏示唯嘉，谕以“秉以尽职，不必与辩。”都前有疏参刑部侍郎章光岳、行人司副水佳允。盖光岳官通政时，建议：请于逆案中有枉者辩疏，许其封进。佳允官御史时，疏请吏部将逆案中不平者，一一明告。有旨：“吏部议覆。”唯嘉覆：“光岳致仕，佳允免议。”故都并参之。先是，德州去位，唯嘉以吏部侍郎内旨升吏部尚书，其势张甚。凡台省议及者，必以年例处之，若宋权、宋学显、凌义渠，皆其人也。都可谓履虎尾而不悔者矣。

田唯嘉疏参杨廷麟，奉有“明白具奏”之旨。而屡疏回奏，总无指实，上诘责不已。会项、杨各疏参淄川，遂以项、杨为接引，以河南掌道御史王万象为主持。又有《神谋权力》一疏，其云神谋权力者，一指李嗣京，为句容所托。一指涂必泓，为进贤所托。盖淄川在阁中，惟江夏欣附同臭，句容、进贤，多所不合。唯嘉知之，欲借此以领二人。二人大惧，唯嘉疏发票，淄川时待罪在寓，句容、进贤票拟：“项煜、杨士聪着议处。”复进密揭，言：“煜与士聪疏参首辅，有坏阁体，当如重处。”随使人传语于唯嘉，唯嘉大喜，再上回奏，疏“神谋权力，”即指项煜、士聪、万象三人。句容、进贤复票议处尚未进，而唯嘉前疏密揭，乞加重处者。御笔批：“面奏成勇不得馆选，乃黄景，今言杨士聪，是何缘故？项煜已有旨了！”长安喧传田太宰挟质挑战，两阁下望风投降者，即指此也。

士聪指名疏下，查沈迅等三人治行及考满缘由具奏。唯嘉将考满，开复，截俸日月，俱隐匿不载，止详载其各院考语。士聪随上《大臣蒙欺有据》一疏，内指唯嘉得周汝弼银八千两，升延绥巡抚，系大理寺丞史{范土}过付。又参史{范土}巡按淮杨时，署巡盐事，侵匿课银二十一万两。有旨：“史{范土}、沈迅、张若麒，各着回话。”而唯嘉复上《尽职招诬》一疏，内云：

“士聪参史{范土}，并及臣也，盖有由矣。史{范土}者，时局之所惩恶而不容者也。若麒与迅，皆为{范土}父母官。士聪恶史{范土}，并及其父母官也，已久衔之。又见成勇被臣推部属，倘麒、迅及选科道，则恶其气味不投，必欲一网打尽以为快也。”

沈、张回奏，俱言：“士聪平日招摇局骗，至于考选大典，公然登垄，而招已惟守正听命，以致大触其怒”云云。而于开复考满日期，俱置不及。唯嘉又收陆自岳为助，自岳亦出疏参士聪羽翼沈鼎科为接引，指吏科叶高标为主持。高标，鼎科乡房师也。史{范土}回奏疏云：

“臣孤立寡俦，屡纠奸恶。今乃诬以关通阁部之线索，忆向年文某、姚希孟为词臣之雄，死者死矣。文某借虚名以入阁，入阁便行私。去后，复草疏稿，募成德代上。臣曾有‘纶扉之线索一断，论议之风雨寂然’二语，有犯时忌。故士聪借考选之事，硬以‘线索’二字，诬陷微臣也。”

具辩疏云：

“臣入仕以来，指佞如仇，奸党恨臣久矣。士聪曾受宋琮银万两，营谋馆选，又今特出圣明烛奸之疏，丢却考选，突以田唯嘉得周汝弼银八千两，滥推延抚，指臣过付。臣巡按淮扬，仅代盐差数月，便诬以侵匿盐课二十一万。优乞敕下九卿科道，将此疏会勘，令淮扬内臣杨显名及周汝弼各自面奏，则士聪之诬捏始露，而微臣之心迹得白矣！”

有旨：“俟卫招讯明定奏夺。”

史{范土}贪著淮扬，几与崔呈秀等，三尺童子能道之。其侵匿盐课，为延抚过付，俱自作之孽，于人何尤？乃无端辜及时局，又无端牵及先文肃、姚文毅何为乎？先文肃以请改正光庙《实录》一疏，荷蒙圣鉴，致此超拔，非关虚名也。大珰屈意求好，先文肃坚拒不应，是私行者否？必如乌程之谋翻逆案、巴县之力庇贪抚，方谓之不行私者乎？至成德应募之说，乃禹好善造此以取媚乌程耳。今乌程罢矣，复拾好善余唾，何为乎？虽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终不能当圣明离明之照也。宋玫万金之说，尤属诬蔑。宋玫拟为出疏申辩，而踌躇未定。给谏之念重，虽其兄受诬于身后，勿遑恤矣。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