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四日晴。大雪节。大学士部院科道公折,恭上大行皇帝尊谥德宗景皇帝(前议发下,圈出第二、第三字)。诣内阁大堂画奏稿。至江苏学堂与吴蔚老平教习学生争哄事。蔚老意在抑学生之骄横,与余意同。而庇其戚叶姓之为教习者,则余不敢附和。接陶斋书并密电本。
灯下复外信三封。看《唐纪•德宗》六。
十五日晴。递公折及膳牌。在史馆略进早餐。午初大行皇帝几筵前行启奠礼,在乾清宫叩奠,三跪三叩首,冠服出,跪送从诣燎池,随奠酒王大臣行三叩礼(凡三次,一奠一叩)。
午初三刻,复在皇极殿午奠,出东华门,观演杠,以校尉八十人舁大杠,上盖黄罩,自景运
门外出东华中门,有内务府官约二十员立于罩下(出东安门乃坐),舁之以行,名曰“押扛”,验其平否,直舁至景山东门外始旋。归寓,看《唐纪•德宗》七。申刻,次寅约数友及余寓中亲友子侄晚餐。三兄下榻于此。苏学堂公推学生三人来见。
十六日晴。德宗梓宫奉移观德殿。毓鼎巳初刻即诣沙滩(距景山东门不远),百官集此跪送。三兄、五弟、卿和侄婿均随余往,先在起居注帐棚少坐。午刻全分卤簿前导,乐执而不奏,驼马负帐棚猎具,一似举行围狝而出者,不忍遽以先帝为升天也。两黄轿一置御容,一置神牌,黄曲柄伞一引。梓宫黄绫绣龙罩,舁以八十人,平稳五分厘欹侧,后随豹尾枪。
轿至,前跪者即俯伏举哀,灵舆过,乃起,步行恭送入景山东门,俟梓宫安奉殿中,喇嘛入转咒讫,百官行三叩礼,仍回帐棚略息。赴内阁大堂,会议大行太皇太后尊谥(定靖襄钦裕明),徽号(亦拟六种,皆有天字),画奏稿,明日入奏。归寓已未正矣,饥甚且疲。随意检起文勤《五代史注》晋汉周各本纪观之。此书以欧史为本,而全录薛史及《五代会要》分注于下。凡唐末五代宋初别史、霸史、政书、笔记、总集、专集、金石,皆入之,多过本书且十倍,可称集五代之大成。读者但观此一书,而全五代之书悉寓目焉。真奇编也。薛史于晋末汉末事迹,依日排叙,详尽分明,使读者如见当时情事,故繁而不厌。欧史则专尚书法,以寥寥数语括之,所有事迹诏诰,一笔勾销,令人索然无味。此薛史之所以不能磨灭也。温公修《通鉴》,专取《旧唐书》、《旧五代史》,良有见耳。唯欧史议论叙事,文章之妙,卓然可传,胜宋子京《新唐书》远甚。《新唐》诸志出于欧公手,亦胜旧书。两新史本纪,均无足观。
十七日晴。一日看书。看《唐纪•德宗》八。连年公私杂糅,虽未尝释卷,只是东翻西阅,自上月看《通鉴》,近日始能端坐读之,日尽一二卷,整片挨排读去,稍有十五年前情味矣。复庄房友人信。
梅叟移居宽街,时连遭国忧,兼闻皖中兵乱二首北陆将回律,西城好结庐。乾坤多泪日,岁月杜门馀。天暖犹存菊,家贫但载书。
清风比通老,谁与绘移居(宋杨通老有移居图)。
衔恤孤衷耿,忧时两鬓斑。闻君来卜宅,令我暂开颜。江郡风尘警,霜庭竹石闲。
艰虞思智略,肯遂老东山。
十八日晴。午刻诣大行太皇太后几筵前行廿七日祭礼。至内阁大堂,画会议摄政王礼节奏稿。看《唐纪•德宗》九,未尽一卷,朗轩约福兴居晚饭。
十九日晴。巳初刻诣观德殿德宗景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退至帐棚,释缟素服,改青长袍褂,帽缀缨(本应昨日释服,因有大祭,展一日)。诣内阁大堂,画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徽称、谥号奏稿(圈出钦字)。昨议礼节,经摄政王蓝笔改数处(奏牍书写摄政王,原议双抬,改为单抬。每年公费银二十万两,改为十五万两。水陆各军归摄政王统率,改为节制。
尚有二处系改字句)。归寓倦甚,坐卧逍遥而已。孙女爱宝生日。
二十日晴。大学士部院科道公折恭上孝钦显皇后尊号,呈递膳牌。又恭上摄政王礼节,悉依议,唯文武官坐对、立对,分别另奉特谕行之。午饭后至顺直学堂教育会,余因各学堂教习多不得人,贻误子弟,议令各堂于会议前一星期,将教习课本改本及每日到堂簿汇送教育会,由会员分任评定,区别上下勤惰,列表宣布,分送各堂,则教习有所劝惩,滥竽者自退矣。诸君佥以为然,拟于下月实行。看《唐纪•德宗》九。德宗病陆贽拒绝诸道馈遗,谓于鞭靴之类,受亦无伤。贽上奏有云:“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真透澈情理之言。昔先伯尚书公最喜诵
此数语,因勗毓鼎多读《宣公奏议》(曾文正公亦屡劝忠襄公读之),余乃逐篇熟读。凡作奏牍文字,喜用对偶合开,必调平仄,差能整齐曲折,委婉动听者,实得力于宣公与先尚书公之训也。《通鉴》采《宣公奏议》最多,盖为倾倒之至矣。
二十一日晴,大风。午刻德宗景皇帝初满月大祭(自此每月廿一日皆祭,由二满月以至周年),诣观德殿叩奠,毓鼎到稍迟,至景山东门已将散矣。即归寓,庄纫秋(纶裔口〔原名下一字犯御名〕)自里门来,过道班,谈良久。客去临帖,写梅花库笺大斗方二。看《唐纪•德宗》十、十一(半卷)、《顺宗纪》。王伍、王叔文一案,史家最无是非。其辅顺宗,首罢进奉、宫市二弊,起用陆贽、阳城诸贤,皆初政之美者。而夺神策宦官兵权,属之金吾大将军范希朝,尤为卓卓。使此计得行,安有文、懿、僖、昭四朝王、田、仇、刘诸奸之祸?大抵二人志大才疏,不免近于狂躁。又行事不拘故常,不解周旋世故,一味任性而行,遂为朝论所嫉。史家因仍记载,诋之不遗馀力。其实所诋皆在空处,并无实在劣迹可指,以至寝陋吴语,亦成罪案。夫貌不扬而操乡音,与其人品行何关?乃亦举为奸邪之证耶?最奇者,夺宦官兵权,亦加以“固位专权”、“人情疑惧”贬词。然则必以兵权授宦官,乃为大公而顺人情耶?真颠倒是非之论矣!总之,伍、文人品虽有可议,而其所行之政不尽可议也。当时出于怨憎之口,容有不平,若后世,则当别白言之耳。即八司马,亦正人居多。摄政王始见廷臣。
二十二日晴。孝钦皇太后初满月大祭。毓鼎以髀肉痛剧,不能坐车,未往行礼。蔚若丈来久谈,历举李君磐劣迹,贻误学堂,决不能留。午饭后写斗方三张,看《唐纪•宪宗》上之上(未终卷)。
二十三日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编书处。中途为景佩珂诊病。看《唐纪•宪宗》上之上毕,又上之下。白乐天论事诸疏,曲折洞达,不亚陆宣公。其当官亦甚戆直,特为诗所掩耳。即以诗论,其乐府讽喻诸作,亦非寻常词人所及。观杜黄裳、李绛所论诸事,令人心开意快,熟复之,足以增长智识。昔人谓不学无术,处事之术固自学来也。古今史家有用书无出《通鉴》右者。写斗方二张。
二十四日晴。
二十五日晴。两日因股痛不能出门,看《唐纪•宪宗》中之上、中之下。灯下校勘《元名臣事略•木华黎》。余于前年得旧钞本《元名臣事略》,乃用元朝本照录者(名《国朝名臣事略》,凡及元帝处,皆出格抬写),以武英殿聚珍本核对殿本,不特字句多误,且有脱至五百八十馀字者(《郭守敬事略》),乃知钞本之足贵,因每夜校勘数叶。
二十六日晴。痛少减,不敢远诣史馆。饭后诣编书处,看书四卷。又以《俄史》、《意大利史》发缮。看《唐纪•宪宗》下、《穆宗》上。
二十七日晴。客来甚多。写黑龙江周、年、潘三信,托鲁抟九带去。午初至米市胡同访赵剑秋、董绶金,新移居也。二君约广和居午饭。饭后答访裴实甫。申刻偕次寅至大观楼西餐,任翼臣作主人。看《唐纪•穆宗》中。主既不明,宰相萧段、崔枉皆庸才,处置各事,无不颠倒失宜。读史至此,气闷已极!二十八日晴。看《唐纪•穆宗》下、《敬宗》。牛、李分党,其党互为谀袒,互相诋毁,自两朝实录及一时笔记,议论偏私,彼此各逞臆说,旧史据以立传,往往歧出。温公考异,详加考订,择其可信者而从之,下笔精核矜慎,务求公平,疏通证明,斟酌尽善。
如此方可称史才史识。黄叔权自西安贻书兼寄见怀诗五首。
接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一月底十一月二十八日晴。梁叔庄表兄(恩湛)自湖南来。看《唐纪•穆宗》下、《敬宗》。
自牛、李分党(宗闵、逢吉、吉甫、德裕、绅,五李又各分党),其党互为谀袒,互相诋毁。
自宪、穆、敬、文、武五朝实录及一时笔记,议论偏私,各逞胸臆,旧史据以立传,彼此往
往歧出。温公考异,详加考订,择其可信者而从之。故此数卷书下笔记事最为矜慎,务求公平,疏通证明,斟酌尽善。如此方可称史才史识。敬宗欲幸骊山温汤,拾遗张权舆伏紫宸殿下叩头谏曰:“昔周幽王幸骊山,为犬戎所杀。秦始皇葬骊山,国亡。玄宗宫骊山,而禄山乱。先帝幸骊山,享年不长。”上曰:“骊山若是其凶耶?我宜一往,以验彼言。”十一月庚寅,幸温汤,即日还宫,谓左右曰:“彼叩头者之言安足信哉!”澄斋曰:臣谏其君,命意立言,固贵切直,然亦当准情酌理,委婉讽谕,使君入听而易从。此其中有苦心焉,非可一往直遂也。如权舆之言,非不切直,而情理俱不可通,不论游幸之非宜,但历数骊山之凶恶,此所以益坚敬宗之愎也。夫言官叩头力谏,当量事之轻重大小而行之,于其重且大者而力阻焉,则入主触耳惊心,不生狎玩。敬宗视朝稍晏,刘栖楚阶下叩头,至于流血。兹之暂欲游幸,而权舆复伏殿叩头。(〔眉〕此敬宗即位之初事也。栖楚故有“大行在殡”之言。一一男惠注)敬宗见谏官之叩头如是其轻发也,则将视以为常,后虽有重大之事,即使相率叩头流血而力争,亦不见其惊心矣。观于对左右之言,则其狎玩之心已形矣。呜呼!言官力谏,直节也,美名也,而行之不得其宜,或且无益而有损耳。余故纵笔论之。夜,大风。
门人黄叔权以途中怀余诗五首见寄,作此寄酬寰宇悲衔恤,元阴感索居。乾坤万行泪,云树一封书。经粹能为吏,才高久启予。
秦中古陆海,跂望救饥虚(来书悯秦民窳惰,有假手以致庶富之志)。
二十九日晴。冬至节。孝钦显皇后、德宗景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毓鼎辰正至东华门皇极殿,行礼甫毕,因在史馆暂憩。午初一刻诣观德殿叩奠。当跪听恭读祭文之际,前跪二品数大员(姑隐姓名)居然回首促肩大声谈论,且纵笑不止。哀敬两亏,肆无忌惮。迨冠服出景山门焚化,诸臣跪奠,突有枢臣轿夫多名吆喝抬轿从人丛中出,在殿前横绝而过,置轿燎池侧,儳立倨观,余等为所拥挤,几致倾扑,并有汉枢臣一人端坐轿中,以待燎烬。余观此,不胜纲纪凌夷之叹。散后,余登舆遇皇太后凤辇还宫(乘黑舆,殿以豹尾枪十支),虽不辟道旁行人,毓鼎亦出舆背立隐处以待。十二点钟归寓,草白简劾之以振纲纪,交袁老夫子缮写。看《唐纪•文宗》上。礼部于廿六日奏冬至日大祭,王公百宫服色,援光绪元年元旦百官俱服缟素例,请旨。奉旨仍服缟素,钦此。该部不知元年元旦尚在大丧二十七日内,故当时俱服缟素,此次百官早经释服焚毁,万无重服缟素之礼。摄政王一时未觉礼部误引,如所议行。百官疑所议难遵,群向部友质问,礼臣始悟其误,又不敢具疏更正,乃于廿八日仓卒片行各衙门,令改服青长袍褂摘缨帽,遂与前奏不符。而百官除穿孝百日各大臣外,无一人遵旨者。幸上宽仁,未加诘问耳。此次骤遭两丧,工部、太常、光禄皆裁,各事萃于一衙门,又值裁书吏,堂司俱不谙旧事,遂致手忙脚乱,谬误屡见,如初次殷祭,未知照景运门;登极告祭,遗漏奉先殿:皆其显然者耳。从前礼部堂宫,满汉七员,今只三员,二满一汉。内阁学士兼少宗伯衔,原以备大典礼之助,可以佐讨论而分趋跄之劳,今礼部丞参恶其近于堂官而逼己也,不使与闻部事。堂上三公遂势孤,丞参诸公遂独劳。劳则不暇详议,孤则无可质正,而典礼之罅漏不可胜补矣。
十二月初一日晴。李绍先介鲁卿来见。李俊臣自山东来,留其午饭。(〔眉〕李承祖,字绍先,四川己丑举人,就职盐大使。)饭后诣史馆,答拜程伯葭。看《唐纪•文宗》中。
初二日晴。呈递封奏,进膳牌(请嗣后大祭,特派御史二员监礼,请饬民政部严定景山门外轿马规矩),在史馆坐待,七点二刻事下,即归。内阁奉上谕:“几筵前大祭,礼节隆重,在事人等,自应一体严肃,以昭哀敬。兹据恽毓鼎奏称:冬至德宗景皇帝几筵前大祭,前列诸臣,竟笑语喧哗;焚化冠服时,并有轿夫多名横绝拥挤,殊属不成事体。嗣后凡遇大祭,着派御史二员监礼,并着民政部严定管束规矩,不得任意混杂,用昭肃静。钦此。”军
机大臣署名奕劻、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监国摄政王钤章。起居注主事耆昌来递京察单并商办公事,良久乃去。余股痛异常,大受厥累。傍晚,袁珏生来谈,云余所拟复奏《元史新编》疏稿,南斋诸公无不叹赏,考据固精,行文尤妙绝一时。已录一份存书房矣。
晚,偕南园至厚德福便饭。
初三日晴。伊仲平前辈来久谈。饭后诣编书处。又至佩珂处诊病。看《唐纪•文宗》下、《武宗》。
初四日晴。门生四人先后来见。饭后,梅叟、南园均来畅谈,至戌夜始散。看《唐纪•武宗》中。李赞皇人品虽不纯,其才实不可及。观其措置泽潞及回鹘事,立志坚定,而办法则随机变化以应之,不愧“行方智圆”四字。维州一案,温公特著论是牛而非李。余意不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