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上疾加剧辍朝,闻礼臣讨论典礼。
甘州(原稿此处空七行。一一整理者注)
十九日晴。午刻诣史馆。申初诣编书处。发延平信。
二十日晴。午刻两点钟,忽传车驾还宫,枢臣再召,人心惶惶。毓鼎驰谒振贝子,欲探虚实,未见。幸知还宫之信不确,心稍放宽,因出城祝李嗣香前辈生日。又赴梅叟扬州面之约,赶西城归。夜半十二点钟官报馆再送上谕条,奉懿旨授醇亲王载沣为摄政王。
王长子溥(左亻右义)入宫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二十一日晴。巳刻嗣香前辈由西苑归,来访,始知昨日午后二点钟圣躬发厥,一时许始苏。皇太后亦濒危险,乃再召枢臣议定国本,命醇亲王立时回邸,抱阿哥入宫,年甫三岁。(〔眉〕八字:丙午,庚寅〔正月〕,壬午〔十四日〕,甲午。)午刻出城祝三兄生日,留面而归。访戴尚书,不值。访绶金于法律学堂久谈。绶金竟日在宪政馆,略知禁中事,病势颇危,梓宫均己敬备。皇后往来两宫视疾,两目哭尽肿。今日例行公事,俱由摄政王代行。余有两局悉辞之,虽无大故,然二圣病危,岂臣子宴乐之日乎?乃尚有出新知单举行消寒会者,亦可异已。接叶少云天津、沈幼芙江西信,均索致大吏书为谋差缺,此何时乎,而闲情别致为人说项,岂不为大吏所鄙夷,因随手各作书复之。幼芙且以利啖我,谓所谋若成,当以二三百金酬谢,誓不食言。嘻!是货之也!吾岂有遗行欤?因此悚忿自省,复书直斥之。此种人见地如此,岂是可用之材!由此推之,其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将无所不至矣。接宝惠电,二十日安抵太湖。与袁、吴两师及子侄辈夜观乾象,帝星暗散无光,前星尤微。
二十二日阴。晨兴惊悉大行皇帝于二十一日酉刻龙驭上宾,今日辰初用吉祥轿(平日御乘之轿加长如民间驼轿)还宫,巳时升殓,阿哥即皇帝位于柩前,嗣为穆宗毅皇帝之子兼祧大行皇帝。臣敬泣思大行皇帝以四龄入承大统,临御三十四年,恭俭爱民,勤于听政。凡前代帝王声色土木之好,上俱无之。兢兢业业,无一日自暇逸。当丁酉、戊戌间,
鉴于辽东战败,国势日孱,毅然与天下更新,多所变革。庚子之事,上雅不欲以乱民横挑强敌,而迫于朝局,驯致播迁。五月间,臣与廷臣同对殿中,见上审顾迟回,形于辞色。
事权不属,无可如何。终其身,处于艰虞之中。竟以忧郁,永弃朝野。鼎湖弓剑在,天有馀恫矣。(闻内监言,上自奉极薄,所御短布衫,屡经补缀,犹不肯弃之。)又奉太皇太后懿旨,摄政醇亲王监国。命成衣制孝服(二十七日内,白孝袍,翻穿羊皮外褂,呢冠摘缨。
二十七日外,青长袍褂,以无花无色缎为之。至百日,便服,用黑帽结,衣裳皆用青黑)。
摘门封,刮门对,收客座字画,蓄发至百日。作霖、绶金、季龙皆来谈。闻太皇太后病大渐,不胜忧急。是日阴风凄惨,五点钟即暝。夜半十二点钟,仆人敲门,传入邸抄,复惊悉太皇太后未刻升遐。两日之中再遭巨变,旁皇不复成寐。
二十三日晴。辰刻孝服入内,太皇太后升殓毕,奉移于皇极殿(上崩于西苑瀛台,太后崩于西苑仪鸾殿(〔眉〕敬缺一撇作“儀”)。午初三刻,大行皇帝乾清宫午奠,臣等在乾清门外向梓宫行三叩礼,即伏地举哀,良久乃起(升殓次日始齐集哭临。廿三、廿四、廿五三日在乾清宫,廿四、廿五、廿六三日在皇极殿)。至史馆午餐。督差役以蓝纸糊屏心红字,截公案为短几,办事官席地而坐,凡应标朱者改用蓝笔。谢氏表侄女今日适刘振甫,俗谓之抢婚,向例三日之内从权得行之,巡警不禁也。唯不得用鼓乐耳,执事皆拽之以行。
若出城门,则用蓝布掩彩舆。娶亲者相属于途,余所遇者不下十馀起。
二十四日晴。辰正入内。午初三刻,大行太皇太后皇极殿午奠。臣因内廷三品阶,在皇极门内向梓宫行三叩礼举哀。太皇太后待臣最有恩,屡向左右称其忠爱可大用。去岁十一月间,臣兄毓嘉召见,温语及臣,极奖其忠爱敢言,论事明白。曾与庆亲王言,欲俟一二年大用之。迨臣误召见,恐其惶悚不安,特旨补召以安之,体恤周至,廷臣罕及。追思及此,不觉伏地大恸,悲不能起。复至馆午餐(一日应哭临三次:卯正三刻,午初三刻,申初一刻)。同僚有轮晚集者,余遂归。朗轩来作半日谈。赓莱侄南旋。有旨议谥号,派溥伦、陈璧择吉地。大行皇帝在位三十四年,山陵尚未备也。
二十五日晴。奉朱笔圈出建元宣统(二十七日内,凡朱笔皆改蓝笔),以明年为宣统元年。午后便衣出门,为连雨亭夫人诊疾。至保安寺访王聘三、秦柚衡两同年,均未值。
在恒裕少坐存款。前后在恒裕厚存京平足银八千两,每月六厘行息。至大德通与朗轩谈,晚饭后归。
二十六日阴。恒莽来话别。午后入内哭临。在史馆久坐。朗轩作半夕谈。接次弟顺德快信,明日中车可到。接家信,并银一千二百两(余及六房各六百两)。上谕议上大行太皇太后庙谥。翰林院知会具说帖议监国典礼。
二十七日晴,有风。卯初刻,大行皇帝几筵前殷奠。天尚黎明,仅辨人影,见前列拜跪而亦拜跪而已。冠服出景运门,应由中门,而执事各衙门竟未知照景运门,以致临时中门犹阖,请钥匙而后开。冠服立而待之,又例须举哀。冠服出时,诸臣应跪送。今皆不然。本届丧礼之漫无头绪也如此!卯正三刻,诣皇极殿行礼。四刻乾清官行礼。在史馆进晨餐,归寓眠一时许。未刻次弟自济南来,不见面者四年矣。中年兄弟,官辙分驰,一回相见一回老,何忍久别耶?觌面之顷,欣慰不可言喻。
二十八日阴。巳初,大行太皇太后几筵前殷奠。进茶一拜,进膳一拜,读祭文一拜,跪听祭文毕,行三拜礼(仍未举哀)兴,福晋及王公夫人各捧冠服出,诸臣跪送随诣燎所(在三座门内阿哥所前),福晋夫人跪奠酒,渚臣皆跪。俟火稍熄乃退(续考昨日礼节亦如此,唯不用妇人耳)。午饭后聘三、柚衡偕来谈,傍晚始去。故人久别,谈笑甚谐。自廿一以后,余怆怀国难,悒悒寡欢,时而仰屋长吁,时而绕阶闷步,至今日始稍有生趣也。三兄、李珩甫均来看次弟。本日巳正各国使臣率参赞、繙译各员在梓宫前奠吊。接宝惠太湖电,今日起身北归。
二十九日晴。休息一日,与次弟畅谈。校《庆湖遗老集》一叶。《庆湖诗集》自宋以
后无刻本,去岁绶金同年得旧钞本甚精,复为余购一钞本,虽写手劣率,然亦旧本也。
因其讹脱过多,特用绶金本校改,亦有董本误而余本不误者,随手为之改正,庶几成两善本也。
三十日晴。饭后入内,未正一刻诣皇极殿叩奠,奠毕欲诣乾清官,则已祭毕而散矣。
盖两处各派王公代上行礼,同时并举,诸臣不能兼顾也。灯下校书。致端午帅书,交孙仲山带。闻皖有兵警,安、庐二郡皆戒严闭城。又有土匪掠临淮关。今日小雪节。
十一月初一日晴。连日暖甚,着两羊裘犹汗出。近日朝端百事散漫怠忽,岂非恒畅之征乎?巳刻入内。午初三刻诣乾清官叩奠。两处既不能兼,毓鼎唯有间日分诣而已。署中分派轮祭,余则每日必入一奠,必不得已,其间或休息一日,稍尽寸心焉。至史馆午餐。
灯下校书。十日前以银八钱买旧本渔洋《古夫于亭杂录》一册,连日在车中细阅一过。得宝惠太湖信。
初二日阴。先考七旬冥寿,在广惠寺唪经一日。毓鼎青长袍褂行礼,因此祭近吉礼,不便知会亲友,唯袁、吴、钱三师,李珩甫、聂命三数人而已。午后西风大起,天地为昏。
棚店沙回子赠余《穆罕默德年谱》一册,灯下阅一过。其教以却妄归真为宗旨,颇合吾圣人无妄存诚之道。戒约有五:不二主,不罔人,不奸,不盗,不杀人。亦甚正。谱载隋开皇七年,回回教始通中国,称中国曰赤尼(不解其义),为他书所未见。(〔眉〕赤尼即支那。按洋文称中国为赤尼斯。)先君见背于己卯六月,柩暂寄广惠寺。今日与次弟觅得其处。三十年前情形,历历在目,徘徊垂泪。屋狭陋不堪,乃贫贱之家所用者。其时毓鼎年十七,次弟年十四,丧殡皆大兄主之。毓鼎不孝,俭亲之罪,百年莫赎矣。夜,大风如吼。
初三日阴。一日大风。未入内。校《庆湖集》一卷半。接赓莱常州电,询宝惠已否安抵京师。盖因皖有兵警念之也。随复一电,适得惠信,初五日可回京。奉上谕,以后坛庙大祀,均由摄政王代行礼。命礼臣集议以闻。
初四日晴。巳刻诣皇极殿、乾清官叩奠。在史馆午餐。诣内阁,谒寿州师相,面议起居注各公事:一、今年封印前一日,仍进记注,唯表文须酌改。一、行文礼部议,摄政王代行礼,讲官应否侍班。一、派笔帖式四员,校正近六年汉文记注副本,以备送实录馆。一、自元年至廿四年遗失记注应否补办为实录底本。师一一如余所议。归后请值年署主事耆昌(字世堂)来寓,令其照行点派笔帖式广裔、耆泰、梁照、桂福四员校正汉文。灯下校书一卷半。
宝釐生日。
初五日晴。甚暖。一日气坠,肛门痛剧,不能坐车。校书一卷半。宝惠白汉阳归。陶斋赠余银瓶一座(镌双款)。复李子赫信。余看《资治通鉴》凡二过,觉唐一代事犹不甚省忆,因于上月补看《唐纪》,自太宗起,今日看至肃宗末(以下详纪之)。
初六日晴。气坠甚剧,一日三登圊,神昏易睡,乃服人参以振之。幸客稀事简,可以静摄。看《通鉴•唐代宗纪》三卷。代宗为广平王,甚贤能,迨即位,乃全不足观。宠任程元振、鱼朝恩,致播迁之祸而酿藩镇之乱。盖居下得知情变,居上多所炀蔽也。孔子谓“为君难”,信哉!宝振生日。
初七日晴,大风。气坠颇减。午后入内叩奠。通值世中堂演杠讫。制大长方木箱,中压铁砖,以象梓宫,试舁人之平侧。此物必有名称,余询之老苏拉,亦不知。看《代宗纪》中之上一卷。灯下校书一卷。唐将相大臣,经韩、柳为作志状者,史据以作传,采入《通鉴》,特有声色,且往往溢美,文人之足为人重若此。皇上万寿系正月十四日,因是日值宣庙忌辰,改为十三日。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备小酒肴款五弟。午初三刻入内叩奠。学士满汉十四员,唯余及锡聘之年丈、延子澄丈入临最勤,几于无日不到。其馀则轮值而后赴,或竟有一次不到者(今亦不必著其名矣)。此事无人稽察,各尽各心而已。在史馆点派承办长编供事(自光绪十五年补起,至三十四年止),归寓招宝记照像馆来寓照合家欢,大小男女共二十九人,合
为一照。朗轩、绶金来久谈。
初九日晴。本日皇上升太和殿,即皇帝位,颁恩诏,赦天下。巳初刻,毓鼎丧服诣史馆,易朝服趋中和殿庭。午初刻,监国抱上坐小辇自乾清宫来(监国侧身坐辇上),御中和殿,受御前内廷及各执事大臣朝贺,起居注官四员序立庭西,向上行三跪九叩礼。上啼哭索母,声甚厉。臣等匆匆礼毕,即疾趋至太和殿内第三柱前侍班(锡聘之丈,景佩珂、杨少泉二学士同班)。监国抱上步行,自殿后门入,升宝座,上啼不肯就座。监国一足立脚踏上,一脮跪宝座上,扶上立于座上。四服事太监在旁慰劝,上哭不止,言欲回家,不愿在此。鸣鞭赞礼,王公百官行礼,大学士捧诏向上跪,旋起出殿门授内阁学士恭捧以出,礼部堂官跪奏礼成(按礼,皇上应目送恩诏出午门后始下宝座。此次因上啼不止,殿敞天寒,恐圣体过伤,诏下阶,即奏礼成)。太监一员即抱上退,臣等亦退。恩诏至天安门登楼用彩凤衔之下坠,礼部宫以云盘承之,恭读诏书,百官吏民在金水桥前行礼跪听毕,乃置诏于黄亭,以一黄伞导之出大清门。毓鼎仍回至史馆,反丧服,由东安门出,归寓。皇上御小朝服,天颜甚温润。臣自丁酉年充起居注官,侍大行皇帝凡十二年,每值升殿,御仗排列,提鲈及御前大臣前引,大行皇帝乘舆随之。迨礼毕,则步行升舆而去。臣在香案前瞻依亲切,如是者以为常。今天仗依然,而大行皇帝已不复见矣。不禁凄然泪下,恐为人见,急以袍袖拭之。看《唐纪•代宗》中之下一卷。又卷下半卷(代宗讫)。德宗初政极好,只因所用数大臣如常襄、杨炎、乔琳、张涉之类,俱不能初终一节,后遂尽人而疑之。一生猜忌之端,其病根实伏于此(明庄烈帝亦然)。校《庆湖遗老集》毕。其中尚有两本俱讹缺处,当徐觅宋本补正。
毓鼎蒙恩加一级,荫一子入监读书。
初十日阴,似有雪意。巳刻大行皇帝初祭,未能恭诣叩奠。午饭后诣编书处。灯下删改进呈记注前序(其实即表文也,相沿谓之前序)。原序系黄慎之学士所撰,先帝升遐,则叙述处皆当酌改矣。
十一日晴。四品京堂以上具公折谢加级恩,呈递膳牌,庆亲王领衔。大学士部院科道会议大行皇帝庙谥,午初刻诣内阁画奏稿(庙号恭拟六字:礼德襄哲懿安。谥号恭拟六字:昭靖景惠庄裕)。午初三刻,恭诣几筵叩奠。在史馆久坐始归。南园来谈。夜大风。
十二日公折敬上庙谥,恭候圈定,并递膳牌。留中不下。午刻诣内阁会议,摄政王礼节各画阅字,人给排印礼议一纸(阁臣杂采众议为之)。约吴经才侍御在史馆午餐,畅谈一时许。申初一刻恭诣乾清宫、皇极殿几筵前叩奠。归寓已日落,倦不能兴。绶金邀厚德福便饭,次弟前往,余辞之。看《唐纪•德宗》二、三、四三卷。藩镇连兵,无异战国时代史,文亦多仿《国策》为之。
十三日晴。丁府六介杨德孙来见。午饭后诣编书处看书三卷。(〔眉〕丁聿修,宇府六,奉化人,上海地亚枪炮厂买办。)看《通鉴•唐德宗纪》五卷。此数卷皆纪幸奉天、幸山南及李晟、李怀光河北三镇诸大事。当时情势曲折,至今历历如绘,虽今日人记今日事,亦不能如是明白详尽也。正史纪传旁见侧出,稗野各史彼此矛盾,温公斟酌贯串,聚为一编,如亲在局中见其人,闻其语,岂非大快事!《通鉴》一书真空前绝后矣。连日依次读之,恍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不忍释手。毕氏《续鉴》乃纯以公牍体裁行之,相去何止三十里(余读涑水鉴,时时眉飞色舞;迨读毕鉴,则昏昏欲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