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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初七日晴。至北新桥贵寿鋆撰文(福)处行吊。饥甚,过兰泉饭,并为三侄女诊病。
归已上灯,往返廿馀里,到家弛然而卧。笏来夜谈。阅《龟山学案》,谢山盛称高抑崇(闶,谥宪敏)《春秋集注》之精善。此书当刻于通志堂中。余喜通志堂,俟访钞之。(查系《永乐大典》中集出。)
初八日晴。宝惠廿一岁生日。两年不在家矣。侄辈来行礼,以便宜坊款之(袁先生、聂婿)。杨康侯同年来谈,以和余绿菊诗见示,以韬隐立意,殊有味。访吴雅初(新生小女洗三)。申刻赴孟延、伯斋消寒局。
初九日晴。癸卯春闱荐卷门人李国棣(字萼梅,文忠胞侄孙,其祖名蕴章)来见,与岷远饭于便宜坊。至赵、潘二处行吊,陈、高二处贺喜。晚,诣笏夜谈。子厚亦至。夜,微雨。
初十日阴。耿伯齐来,偕至徐寿臣处看病。至刘子嘉前辈、王铸言年丈、吴琴舫同年处贺喜。又贺吉甫迁居喜。徐花老招夜宴,以体疲未往。发八叔信。适陶氏侄女妊已达月。
上月十七日下水无算,三日忽止,而胎不动。迨初七日余往诊,发热口渴,引饮不解,痢疾甚剧。而自胸以下,冷积如冰,两腿俱痹。以热麸熨腹,胎略动。诊其脉,浮按洪数,沉按微细,两尺尤微,舌苔滑白。孕妇素系寒体,又鉴于去岁伤热半产,夏日多啖冰果,余大恍然,谓此系寒气凝于下焦,一片阴霾,裹胎不动,丹田阳气为寒所迫,腾而上浮,寒入大肠,致病白痢,遂成上热下寒之症。此如河水冻结,鱼不得游,必待东风解冻,鱼始跃出耳。当用热药温暖下焦,融化痼冷,胎得暖即下矣。唯上焦浮热,又不相宜。乃用肉桂五分,饭抟为丸;吴萸二钱,黄连水浸炒,使不碍上焦之热;佐以酒当归三钱,酒川芎三钱,以推动之;
加党参一钱,以助正气。煎成冷服。笑谓兰泉曰,此催生圣剂也,不两日安产矣。兰泉大服余言,如法而进,一剂痢止,再剂即腹痛分娩,得一男,大小平安。兰泉驰函相告,以妙药灵丹、神仙手段誉余。余亦自喜别具手眼,非庸庸所知也。余以此事语岷远,岷谓心灵手敏,发古人所未发,可作医案一则,存之以示后人。故详志于此。
十一日晴。仍有两处贺喜。三日之中,庆吊人事,不下三十金矣。午后访兰泉。夜,微雨。
十二日晴。吴介眉同年自汴来(壬午科同出刘次方夫子之门),久谈。介眉仁厚诚朴,治济源甚得民心,交替之日,攀辕几不得去。读书得科第人毕竟无负国家,较以财相市者究不同也。午后祝吴蔚若丈生日。申刻,同人在余处用家庖,遥祝濮青士丈生日。公请云依,主人十二人。与花农前辈、梅叟、朗轩、子厚共论时事,痛恨于执政之昏庸,东人之奸诈,学术诐僻,人心日非。士大夫之无耻者,群媚北洋,以为外援,超取爵位,借新政名目,遂其卖国图利之私,国事将不可救。所伤者两宫励精求治,竟为群小蛊惑耳。相对太息,余几至泣下。处此时势,人微言轻,无可补救,唯有畏远权势,不求利达,以期无负初心。有诏设立学部,以荣庆为尚书,熙瑛为左侍郎,严修由编修赏三品京堂署右侍郎。(此初十日事。)
高丽归日本,保护国除。高丽本我中朝藩属,二百馀年相贡无缺,甲午中日之役,国王受日本之绐,自立为国,称皇帝,与中国抗行,改元光武,告庙受贺,其君臣意甚得也。不过十年,竟灭于日本,朝政事事受其监制,求如向之称藩中国、内政自由而不能。中朝以其非藩属,无从过问,虽祸由自取,然亦可哀已。
十三日阴。苏济帆来,赠小邵村藕粉两筒,系一单姓自制,种白莲二顷,收藕取粉,专自用,兼赠人。外间售者,皆搀伪质,其色红者乃山芋粉,色白者豆粉也。敏仲来,约往,为其令妹看病,因入城,为杨年伯母看病。至编书处,适寿州师在焉,料检公事,薄暮始返。
甫下车,复至万福居,赴尚会臣星使之约。会臣将赴各国考察政治。车中看《石室秘篆》。
此书乃康熙时陈远公所录《白云传》,《白》岐伯、雷公、张长沙、华元化或称师,或称真人,虽似伪托,然治法多神奇不测,议论亦警辟,世间怪症绝症俱出方治,甚至详著剖割之术(如《魏志•华佗传》所云),实非时手所能望见,疑其有所本也。
睡醒闻街头卖担声有感品物随时次第更,高低历历耳边清。功名何事身将老,销尽年华是此声。
十四日阴。颇有雪意。袁珏生来谈,各学堂学生二百七十馀人议立顺直学堂,将请余主其事,嘱珏生致意。门人张景韩、林隆山、何少逸、姚景侪接踵来见。答拜吴子修丈。至武阳馆,为引见诸君道喜,均未值。至放生园,祝濮青丈寿,留午面。至江苏馆,赴同乡研究会投票,举评议员、干事员、书记员,大致举余者颇多,尚未结数。又为黄氏看病。申刻至便宜坊赴云依约。散后偕梅叟、朗轩、楫臣过笏斋剧谈。夜月皎然。终日忙忙乱乱,不知所为何事。然余无论如何劳碌,归必看书十馀页,或哦诗十馀首,以定心神,若此者几三十年,否则就枕不能安也。凡吸烟者有烟瘾,余盖有书瘾云。午后刘博泉丈枉过,未晤。余之学诗也,从张船山入手,己丑以前学李义山、王渔洋,专求神韵;戊戌以后则学中晚唐,于《才调集》、《叩弹集》有深契,以求所谓温柔敦厚之旨,上合风人;至庚子以来始专学少陵、山谷、后山、简斋、茶山诸家,以严格律而坚骨力,于方选《瀛奎律髓》,反复殆数十过,好之几忘寝馈。盖发端宜宗中晚,而归宿必在江西,此中境地自有一定科级也。夜,大风。
十五日晴。北风颇寒,稍喜近火矣。姜文(思治)来见,以道员引见,新自奉天来,赵将军疏荐甚力。与详谈东省情形,多可慨者,非日本兵退尽,将军不能有所为也。自两国战后,居民田庐荡尽,无家可归,麇集于省城,朔风冻雪,荡析离居,言之可惨。城中人户
顿增,而商贾不通,百物翔踊,米一石费银币十八元,肉一斤费小银元六角,其它可知。穷民何以堪此。我辈饱食暖衣,优游自得,真不敢作叹冷嗟迟之想矣。新掌院荣华卿尚书到任,午刻入署迎送,接见如仪。与笏斋检视《永乐大典》残本。此书本一万二千馀册,庚申之变仅存八百馀册,庚子翰林院毁于兵火,书亦散失。乱后搜罗,不过二百馀册矣。天壤间只存此数,憾惜久之。出城祝张劭予丈寿,又祝吉甫夫人寿,又至花农前辈处贺喜,得见新人。
晚,赴吉甫便宜坊之约。大风怒号。
十六日晴。大风,甚寒。吴介眉、陶希泉来。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广和居,赴尹寿人之约。铭侄自里门来,得三兄信并一岁出入账目,又娴女信件。研究会举余为评议员,共得二十九票(是日投票者五十人)。是举吴颖芝最多,黄慎之丈次之,其次则余也。
陪都万里龙兴地,横开两角争。旄头沉浩劫,琐尾痛馀生。误昔诚难悔,安今恐易倾。
屯田陈十便,先望赵营平。
新疆昔闻汉西域,右臂断匈奴。尉侯逾沙碛,皇舆壮版图。防秋忧荐食,挽夏困飞刍。
农战资屯政,天南本上腴。
(二首收笔不嫌同意。)
十七日阴。酉儿生日。张景韩来谈,留其午面。午后至会馆答拜各客。至聂处为大侄女看病。申刻至吴处赴雅初叔侄之约。
十八日晴。甚寒。癸卯荐卷门人吕启瀛来见(号聚三,贵州遵义府人),年几五十矣,就吏部誊录,不远万里而来。科举既罢,寒士殊可念也。钱绍云、吴质钦来谈。饭后至杨康侯处诊病。申刻至省馆,赴屠雨航之约。居停李芝阶丈之子,名祖祐,任云南维西通判,因巴塘匪乱,滥杀王千总、朱文耀,土民愤怒,围之阿墩。祖祐诿罪幕友及通事,斩汪如海、赵天锡二人以说,始得脱。大吏革祖祐职,下狱,奏请充发军台。上以其轻纵,改为即行正法。按千总之死,已属滥诛。汪、赵何辜,骈首被戮。丁制军拟以军罪,只知袒庇属员,何以对冤死之三命?赖上宽容不罪耳。唯芝老以八十七岁老翁何以堪此?闻其家人秘而不言,终恐以残年殉残子也。(此十七日事。)
吾道吾道留麟角,中原化鴃音。锥刀争赤子,城阙聚青衿。北海霜初结(寓屐霜坚冰之意),西嵫日半阴。空馀太傅泪,无限少陵心。(此诗绰有杜意。)
十九日晴。孙女爱宝生日。九下钟至大学堂访珏生,为武阳学生吴友梅(简)看病。
珏生导观动物标本室,皆用药水浸制,历久不朽,无奇不备。绕景山后出西安门至编书处。
归寓,子厚来招,笏斋、云依、大兄均在彼,因留夜饭。殷楫臣来谈,夜深始去。
二十日晴。午后至直隶考馆,同乡会商学务,推刘博泉前辈为总理,余及李嗣香前辈副之。蒋性甫、刘幼樵为监学,袁寄云为收支。傍晚始散。补祝王保之师昨日生日。宝鼎臣、王酌升在甜水井招饮,余夜间惮于进城,遂辞之。复阅史馆《文苑传》清本八卷,择其谬误最甚者加签纠正,小小歧舛则仍之,不胜枚举也。修书之难如此!
二十一日晴。吴介眉、杨康侯来谈。午后至蔚若前辈及其婿家李处贺喜,新郎即余门人萼楼胞弟也(字可亭)。申刻至江苏馆赴门人陈子绳之招。散后至放生园看病。灯下阅《文苑传》。
廿六日晴。杜门谢客,草封事。灯下阅《文苑传》,每日夜间必阅数卷,签出舛误处甚多,颇有关系紧要者。得济南电,知宝惠廿八日起身回京。
廿七日晴。延供事卢谅甫来寓,闭门缮写封事,又请袁先生缮一件。午后封固,交翰林院,刘供事代递。
廿八日晴。卯刻起,黎明至景运门外,在兵部朝房候起,七点二刻事下,候膳牌发下乃行。回寓略卧片刻。午后忽眩晕吐水。直隶、江苏同人在松筠庵集议铁路事,未能往。申刻景湘招同丰堂,亦辞之。正折二件:一请经营新疆,招民垦荒,以屯田为实边之计,并开拣发之途以兴吏治。奉旨下政务处妥议。一劾四川州县贪酷各员。奉廷寄交督臣查办。片一件,因近出《鹃声报》,乃四川官费留学生所撰,以排满革命为宗旨,污蔑悖乱,令人眦裂发指。此报若行,将乱中国。请设法封禁。奉旨交外商学警四部从严查禁,并行文川督,将官费学生撤回。
廿九日晴。祖妣忌日,在放生园拜供。未刻至编书处,因两掌院将到此议事也。既而荣尚书有事未到,余少坐即回。灯下阅《文苑传》十卷。作致伊犁长将军书。日本文部省定章程钳制中国学生,同我于朝鲜。学生八千馀人相约不上课,移文请改禁例,文部不省。湖南学生陈天华蹈海死,学生益感愤,皆议内渡。近来我国少年醉心东学,皈依甚至,日本几握我全国教育之权,后患殊大。今得此一激,群幡然来归,回心向内,思有以振士气而抵东潮,未始非中国前途之福也。因函谕娴女,促长婿返沪。
十二月初一日晴。光阴迅速,又近残年矣。余每值月朔,辄增感喟。恨修名之不立,惜岁月之如驰。终日公私冗迫,作无益事,见无益客,说无益话,甚苦之而无如何也。未刻至惠丰堂赴刘博老之约。散后祝孙孟延生日,花团锦簇,四座笙歌,颇为绚烂。命铭侄买《正续宏简录》,限其专治此书,通知唐宋辽金元史事。读史愈近愈有益。《宋史》繁重,《辽史》忌略,《元史》疏率,甚不易读。邵氏父子此编,记载剪裁殊有法度,初学便于看读,较易见功也。睡前仍看《文苑传》三卷。
初二日晴。访笏,在彼午饭。申刻至同丰堂赴史竹孙同年之约。看《文苑传》五卷。
《姬传先生传》叙录甚有法度,为四十卷中所罕见。临寝狂呕,热瞆通宵。
初三日阴。上设坛祈雪。午后至林诒书处贺喜,稍坐即诣编书处,两掌院皆在焉,议疏通翰林院各员。出城至江苏馆,赴延子澄学士之约。景湘来夜谈。客去,看《文苑传》钱南园传(附曹锡宝、谢振定、管世铭三御史),裁择精审,文笔峻洁,佳传也。向例史馆大臣传,唯据公牍排次,一切私家著述、碑志、家传均不得阑入,所以严袒徇也。然传文亦因此不能生色。但能叙次清晰,纂笔老当,即称佳传矣。唯各类传,则出自采访,可以曲折详尽,文易为工,亦体制使然也。高密李怀民尝依《主客图》例,搜集元和以后诸家五律,辨其体格,奉张籍、贾岛为主,朱庆馀、李洞以下客焉,名曰《重订中晚诗主客图》。其言曰:张籍天然明丽,不事雕镂,而气味近道,学之可以除躁妄,祛矫饰。贾岛力求险奥,不吝心思,而气骨凌霄,学之可以屏浮靡,却熟俗。贞元以后,近体诗略分两派,又谓中晚人得盛唐之精髓,无宋人之流弊,尝举梅宛陵“发难显之情于当前,留不尽之意于言外”二语,以为道尽古今诗法。又谢振定论文,不矜言载道,唯曰达情。盖南雷黄氏之宗旨也。此二条皆先我而言之,录之以自证。
初四日晴。甚暖。至李毓如处补贺喜。在直隶老馆与同乡议学堂事,出广告登报招考,又出知单募捐。散已日落。宝惠自济南归,得曹亲家及五弟信。阅《文苑传》五卷。震泽、张士元古文专师震川,岁正陈其集于几,北面拜之。又得震川所评《史记》,用其法上推之左氏,下逮韩欧,无不合者,由是深造自得,著《嘉树山房集》二十二卷,当于书肆求之。
诗文一道,各有性情,各有才力,未可概而同之也。学文者或引其所长,或救其所短,斯为善学。若是丹非素,矜己非人,仍是门面之谈,无与性真之地。余文笔短弱,苦不能奇。见雄豪沉博之篇,虽心好之,而无从强学。故于古文家嗜南丰、震川,专学其清醇深厚,以自极笔力之所至。本朝文嗜姚惜抱,而于彭尺木《二林居集》则尤有独好,以其清深隽折,饶味外味也。其名臣事状、儒林良吏二述,叙次整洁有义法,不必规马摹韩,而波澜老成,意味独胜。言文者不尽知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