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七日,庚申晴。写大卷贰开。庄秉文、史孚生来。晚,在慎丈处畅谈。桂林、玉雨又来谈,夜深方寝。
二十八日,辛酉晴。巳刻,大宛京官接场。午刻,武阳京官接场。偕大兄先至大宛试馆,兼祭先贤魁星。席未终,即往广和赴武阳之约。散后与子贞、仲良、子康、畅生、泽之诸君同到寓小坐。客去,写大卷壹开。张润生、赵士瀛来。晚偕蕴苓、兰台、受之、颖芝、芷沅、惕身、韫兄、大哥在福兴吃梦。看梦者吴玉雨。尽欢而散。客有招想九宵者,颇觉减色,不似彩氍毹上碧衫红袖,使人意消也。
二十九日,壬戌晴。写大卷壹开。庄九丈、冯仲梓、岑云阶及赵士瀛来。饭后做墨盒,色甚黑。随意看书数卷。接礼叔信。晚,寄父请客,余作陪。
三十日,癸亥熟梅天气,阴晴不定。写大卷壹开。饭后偕大兄访林梅桢,面请其写琴条一幅。傍晚偕寄父到次伯处,遂同诸君至福隆堂。余及韫兄、大哥作东。留鹿。适梅桢亦在彼请客,因往入席,饮酒甚多。归寓三鼓。
四月初一日,甲子晴。写大卷壹开。濮梓丈来。偕大哥至绳匠胡同拜厚存大嫂三十正寿,送去礼二色。遇士瀛,分到公车费八金,先还吉庆长宿账,少坐即往福兴。寄父请客三席,余及大兄代主。散尚早,因归寓。复写大卷半开。钮伯雅、王子筠来。傍晚往聚宝堂赴戴艺郛年丈之召。艺丈谈文论艺娓娓不倦。出示拟作三篇,理精法密。又集唐顾太夫人寿序一篇,语语切合,尤妙在零金碎玉仍有灏气行乎其间,毫无联缀痕迹。三鼓始散。
初二日,乙丑,立夏节晴。晨起食烧酒豆腐。同人约在蕴苓处字课,各写大卷一本。
偕大哥、受之同往。九点钟动笔,五点半钟写竣。虽觉费力,而时刻却甚从容,殿廷上可不虑矣。薄暮归。厚存兄来,遂偕至广和,与大哥、仰高同吃梦,饮烧酒十三壶,甚畅。
初三日,丙寅晴。起甚晏。偕大兄、仰高往松竹斋观陈殿撰(冕)状元原卷及吕太史(风岐)朝元原卷。顺购《都门丛裁》一部而归。写大卷半开,手甚颤,殆饮酒过多之故,因搁笔。饭后随意看书几卷。接子禺信。
初四日,丁卯晴。写白折壹开半、大卷半开。饭后偕大兄至南横街赵处,同棣威往陶然求文昌签。余先得一签(“戍人归日及瓜时,三十年前老健儿。闻说东堂今有待,不须求赛敬亭祠。”)。又代大哥得一签(“画送中枢晓禁清,欢从塞北弟兼兄。太平时节难身遇,不负烟霄是此行。”)语兆甚吉,姑待后验。归后濮柚生及云倚来,老丈亦枉过。晚,至便宜坊赴赵仲丈之召。
初五日,戊辰晴。闻伯渊定于后日南还,因往话别。在彼午饭。归,着衣冠赴徐季和师处观剧,系乡会门生集资公演,余不在摊分之列,而师兼邀余。戏甚佳。一点钟偕寄父同车而返。姚制芰午刻招福隆堂,却之。
初六日,己巳阴。写大卷乙开。与寄父、大哥诣次伯、韫兄处不遇。复至大川淀访汤伯丈,亦不遇,知其考御史名列二十有四。归途过南横街,雨至,急赴赵处暂避。晤仲丈、上瀛、重卿、棣威,坐谈良久。雨稍止乃归。饭后又写大卷一开。观澜来。傍晚天气甚凉爽,因偕大哥、仰高往法源寺观牡丹,共有数十株,红白相间,清馨袭人。镇日饱餐色香味,和尚之福不浅哉(住持名静涵,年七十馀,矍铄如五十许人)!留连片时,归途又遇雨,急奔而归。岑泰丈邀粤东馆观剧,未赴。夜雨。
初七日,庚午雨,终日不止。院积水成河,寸步不能行。王友松招安徽馆吃梦,冯雨丞同年招福兴,皆却之。写大卷两开半。饭后甚无聊,诣受之、桂林处畅谈。
初八日,辛未天竟放晴,甚为凉爽。写大卷壹开半。饭后往次伯处,均出未晤。晚,偕寄父至景龢赴芷沅之局。召鹿。一点钟返寓。
初九日,壬申晴。写大卷半开。与大哥、颖芝同车至馀庆堂,赴江韵涛之召。本邀巳刻,时已未初。他客略用酒肴先去。坐谈许久,次伯、韫兄始到。又布席饮啖,同座无他姓,可一笑也。薄暮散。遂与韫兄到寿春,受之未到,贻机亦在彼。先入座小谈,受之继至。复设筵畅饮。召鹿,群芳毕集,笙管齐鸣,极一时之盛。归寓将四鼓。
初十日,癸酉晴。睡起日影将中。剃头毕即吃饭。胜老、笏丈、厚兄来访。重卿、棣
威少谈而返。接常州信并康生夫人托买物银四两。晚间早寝。
十一日,甲戌晴。心颇不定。受之、桂林来畅谈。午刻往广和赴方勉丈之召,散甚速。
归后在内代写信四封,复写条幅两纸。芷沅、重卿来,少谈即去。晚,偕大兄至泰丰楼吃梦。
同局颖芝、受之、惕身。韫兄看梦。沈琪泉及桂舲、玉雨召鹿。散尚早。
十二日,乙亥阴。是日揭晓。七点钟即起,彷徨于中庭。午刻与芷沅、惕身、彦孙、韫兄同饮,相对无言。归后往大街看红录,掌灯返。轧善如年丈送来酒席,遂与同寓诸君开怀畅饮。十点钟犹不闻好消息,乃寝。
十三日,丙子阴。天明买来题名录一纸。武阳唯庄秉文一人,其馀友好皆被摈斥。春梦已醒,反觉坦然。乘车至武阳馆访下第诸公。顺至松竹斋买物。往源丰盛访汪子沅,挪盘费足银八十金。前门修石道不通车,绕进崇文门,到东城根谒岳父,在彼午饭,久谈而返。
厕上得诗一首:“一场春梦今初醒,沧海明珠竟就沉。遥想灯花窗下卜,闺中犹自盼泥金。”
大兄反其意又得诗一首:“这场春梦何曾醒,沧海明珠讵久沉。牢记陶然亭下卜,再来准许报泥金。”余申其意又得一首;“谁道文章无定价,漫将命运判升沉。此番好把工夫用,一寸光阴一寸金。”又一首:“凤阙寻春春莫寻,萧条燕市日初沉。片帆将作莼鲈计,稳度鲸波万顷金。”玉雨亦和一首:“文章一尺胜千寻,学问深时气自沉。莫道儒冠终误我,年来声价比黄金。”唱和甚乐。
十四日,丁丑晴。本拟明日起行,外祖母再四挽留,特迟一日。饭后至武阳馆访芷沅、幼舲诸君,取回前所托写之件。顺至琉璃厂,为五弟购《小仓山房诗文集》一部,价四千五百,乘车而归。晚,寄父设酒肴,为同寓诸人饯行。席散,在内久坐。
十五日,戊寅晴。一日收拾行李,友好托带信件者纷纷送来。老丈枉过。次伯、韫兄、史恒甫、俞笏丈、。濮子丈均来。柳门学士以《六书转注明疏》见还,并作序弁其首。又惠以《说文系传校录》一部。作启谢之。(顷间返舍,蒙颁赐《说文》一部,乍披篆体,势若翩鸿,裁味微言,讹分亥豕。逾恒之贶,开卷知恩,虽锡百朋,未均斯喜。又拙著一种,殆等管蠡,辱荷弁言,曲加藻饰,所谓揄扬过当,君子失辞,比拟纵横,小人惑志。或长者振兴绝学,欲以鼓舞人才,如侄下愚,亦邀奖借,感德滋永,图称滋深,特恐樗栎微材,终辜培植耳。风尘仆仆,马首将东。翘瞻通德之门,弥切望尘之恋。)思凡、厚存来,同在内畅谈,三鼓方去。今早遣于升至通州雇船。领回落卷,在郑思贺房备荐。
十六日,己卯阴雨。清晨装行李,共用二把手车二辆,唐升押以行。偕大兄至绳匠胡同辞行,皆未醒,呼起之,少坐即返。在内饱餐点心,拜别登车。受之送余,泫然欲泣。甫出国门,大雨骤至,幸不久渐息,然淅沥终未停也。一路泥潦,车甚费力。六点钟抵通之皇亭,寻见于升,乃登舟。系如意船一只,颇宽敞,价亦不昂。小憩。往馆中买来饼菜,甚适口。夜,星斗满天,为之色喜。
十七日,庚辰晴。一日候行李不至,舟不得开,闷甚。傍晚始到,检点下船,布置停妥,沽酒畅饮。
十八日,辛巳晴。黎明解维,午后风色不顺,行一百八十里,初鼓后泊红庙。在路得诗一首。(《落花》:“数枝红艳褪朝露,蜂蝶无言散午衙。莫向东风怨零落,人间尚有未开花。”)
十九日,壬午晴,风甚逆。黎明开船,七点钟二十里过河西务。又数里,风雨大作,舟不得前。乃泊于荒村岸侧。四望无人,扁舟独系,声喧篷背,凉透轻衫。村酒微斟,醺然薄醉。杜康遣闷,几不知有天上玉堂之感矣。
二十日,癸未晴。黎明解维,西北风大作,挂帆疾驶。午初,一百二十里过杨村,少泊买物。此地出产茯苓糕干,买六包,每包四十文。于升等包饺子当午餐,甚佳。九十里抵天津,时甫三点钟。泊舟东门外之三叉河口。大兄上岸拜客,余托病不出。晚,椒舅至船,邀至永庆楼小叙,座无他客,只余兄弟也。问“海晏”,明日可到。寄父致椒舅信并参两匣、银贰两,仰高致洪端甫信,均交去。
二十一日,甲申晴。东南风大,舟不得下。饭后始移向紫竹林,泊炮台。因地方稍僻,又移新海关前。船上四面阳光,热气薰蒸,殆不可耐。乃与大兄至招商南栈访刘安丈、吴岩孙,畅谈甚快。薄暮二君邀往赵桂兴点心馆小餐。晚,风狂如吼,四壁冷气逼人,以夹被幛之,稍得安寝。
二十二日,乙酉晴。“海晏”已到,水浅不得拢码头,移舟就之。醇邸此次往旅顺、烟台阅演炮台,系乘“海晏”往返,中流改坐小轮。营伍先期列队迎接。旌旗晃日,铙吹喧风。小轮遍扎彩绸,醇邸居中,李傅相、善将军、恩都统列坐其后。又有太监一员,系内务府总管,加三品衔(本朝太监位止四品,此加三品系异数。临行时,太后谕以不准带顶,免致招摇,故只带七品顶戴焉),威仪甚盛。十一点钟上船,拥挤异常,无可位置,因与账房吴渭卿同室。
二十三日,丙戌晴,甚热。清晨船将开,水浅不能转头。迨至尽力移过,潮势已退,不复能行。闷极无卿,与同舱诸人纵谈。有湖州钮茗笙孝廉(泽昕),谈甚合式。晚,趁子潮开至大沽口。
二十四日,丁亥晴。潮小沙阻,仍不能行,又停轮一日,真烦闷也。晚十点钟始开驶。
二十五日,戊子晴。一日风平浪静。读《渔洋山人精华录》卷四、卷五。人极不适,腹泻不畅,大有痢势。
二十六日,己丑阴。风雨交作,船大颠簸,饭后更甚。僵卧地上,摇荡欲死。白浪打窗,衣被尽湿。幸两日未食,免于呕吐。夜间,风声、雨声、水声、轮声相喧激,不能安寝。
二十七日,庚寅阴。风稍止,馀波未息。清晨过茶山,稍得起坐进食。目眩耳鸣,体疲足软,若大病新愈。十二点钟抵上海码头,命于升雇船,过拨行李,移泊观音阁。稍憩,往华众会剃头、吃点心,访旭山未晤。至文瑞楼交仰皋信并银七两。知本科状元赵以炯(贵阳),榜眼邹福保(元和),探花冯煦(金坛),传胪彭述(衡山)。邹是己卯乡榜,号咏椿,有数面之识。归船,见大哥字,知途遇陆彦俌、徐士安、张楚生,约余在万华楼茶话,再续他局。然余疲倦已极,不能再出,作字辞之。
二十八日,辛卯晴。清晨尚有事未了。潮势退后舟不得过闸,又停一日。写寄父、岳父、玉雨、仰高信,托源丰润寄。晚,访旭山不遇。至文瑞楼买《骈体文钞》、《七十家赋钞》而归,价洋乙元一角。
二十九日,壬辰阴。清晨解维,到新闸小泊候潮。八点半钟开行,一日顺风,甚为省力。掌灯泊赵家港,昆山治。
五月初一日,癸巳阴。四点钟解维,一日仍顺风,四点钟行一百三十里抵苏,泊娄门内华阳桥。微雨。折柬招少甫,因同访欣舅,在彼饮啖。雨甚,雇船而返。
初二日,甲午大雨。不克登岸,遂开船。午后雨稍止,风大逆,行甚迟。五点半钟九十里到无锡,绕城行又一时许,泊王婆墩(俗音如此,恐非是)。
初三日,乙未晴。一日无风,拉纤而行。三点钟抵城,进南关,泊舟惠民桥下,便衣登岸。

味腴室读书日记
光绪十二年丙戌
十月初二日七弟生日。读《通鉴》第二百十卷唐睿宗景云元年至玄宗开元元年。司马承祯对睿宗曰:“国犹身也,顺物自然,而心无所私,则天下理矣。”语甚粹。晋陵尉杨相如时政疏有云:“人主莫不好忠正而恶佞邪,然忠正者常疏,佞邪者常亲,以至于覆国危身而不寤者,何哉?诚由忠正者多忤意,佞邪者多顺指。积忤生憎,积顺生爱,此亲疏之所以分也。”语至明切。阅《戴东原集》卷一四篇古文。《尚书今文古文考》叙次最核。《书顾命后》谓旧本析“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诰》为非,分经文为三段。“惟四月”至“命士须材”
为首段,叙群臣受顾命之事。“狄设黼良”至“出庙门俟”为次段,记逾年即位,唐王先受册命之事。“王出,在应门”至末为三段,记适治朝,践天子位之事。余因取《顾命》合下篇读之,信然。如此一分,倍为清晰。深服先生读书之精。因悟黼裳、蚁裳、彤裳皆逾年即位之仪。即位上承祖统,不得复顾私亲,故君臣皆吉服从事。迨礼毕趋出,王乃释冕复服新裳,经文一“反”字甚明。蔡传苏氏所讥,毋乃未审。西汉经师最重章句,盖章句明则经义自明,于此可见。发大兄信。
初三日读《通鉴》二百十一卷未毕,客来,抵暮乃去。灯下看《曾文正公家书》第一卷、第二卷。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渎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摘卷一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