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三日,丁丑晴。晨将行李搬至大方栈,与芷沅同住。今夜开两轮船,“深大”无舱,“海定”佥谓不稳,未敢涉险,只得株守他船矣。闷甚,往源丰润访陈连城,交去伯父信一件,托其招呼轮船。顺至扫叶山房,买《说文释例》、戴东原《方言疏证》、《尚书》(孙辑马、郑注)、《南北朝文钞》(彭兆荪选)、《曝书楼词》,共洋四元三角。复往永保栈访业舅,兼晤胜吉、敬轩、重清,在彼午饭。又偕业舅至连城处,少坐返寓。又偕芷沅、仲光往四马路长乐园听书。散至万华楼茶憩。吴彦生昆仲、张楚生、赵伯度、文士瀛、陈容民均在坐。至薄暮,往普庆里张宅赴盛我航之招,归寓已三鼓矣。邮常州信并广锁。
十四日,戊寅晴。饭前未出门,偕芷沅畅谈。午后至文玉山房买《郎潜纪闻初笔》,价洋五角。又往文瑞楼买旧板《全唐诗钞》,洋三元。业舅来,偕赴招商拜杏丈未遇。遂至万华楼,遇刘缑丈,坐许久。芷沅、楚生、砚生亦至。王君星采者(徽州人,在仁大典),与楚生有素,遂同邀至复新园晚饭。散后,偕仲光往老丹桂赴连城之招,一点钟归寓。发常州信并广锁两把。
十五日,己卯晴。晨起甚为不适。惕生邀坐马车,固辞不获,乃先至普庆小坐,即往静安寺,遇徐旭山,立谈片时。归途头忽大眩,急返栈静卧。旭山来。
十六日,庚辰晴。人仍不适,畏风特甚。有冯少亭者,常州人,贸然而来,自称伯绅堂弟,言语支离,情形闪烁。余觉其不伦,急托故麾之去。少顷,业舅来,谈及,知此人姓名无定,到处撞骗,同乡中屡为所欺。人情变幻如此,险矣哉!饭后,沈昂青来(苏州人,
在源丰润掌笔墨),说“高升”十八可到,船大而速,房舱即可看定(“高升”系怡和船。账房刘东峰,宁波人)。晚间,楚生邀海天春啖番菜,却之。灯下独坐,闷损无聊,成诗四绝。
其一:“神山将到却吹回,寂寞高楼一酒杯。羁客离愁骚客感,无端都向静中来。”其二:“隔墙车马玉龙鸣,空外春风卷市声。人自喧阗侬自静,一帘竹影月初晴。”其三:“花倍精神月倍华,轻歌妙舞万人家。寻芳愧我心情懒,赢得春愁别样赊。”其四:“碧梅花映碧纱窗,遥想深闺倚玉釭。莫把金钱问行客,春风春雨滞申江。”正在吟哦,旭山忽来,固邀肇贵里张宅酒话,只得同往。三鼓返栈。
十七日,辛巳阴。病稍愈,尚未健。乘轿入城,拜邵筱村观察(友濂),请免验单。
有客未晤,顺拜容民。又访连城,晤昂青,决计看定“高升”。归栈午饭。屠敬山、陈容民来。黄昏偕容、芷、惕三君往陈家木桥,赴盛杏丈之召。席散,访砚生,少坐先返。
十八日,壬午阴雨。晨往永安街访旭山,畅谈,在彼午饭。归栈。傍晚,往复新园,赴王季和(名作梅,小坪太守令郎)、张楚生之招,馔甚丰。散后偕重光乘兴闲游。
十九日,癸未阴晴不定。“海晏”已至,芷沅、惕身改计,附轮而去。余已托连城,倘再反覆其间,依人作计,不几为傀儡乎哉!遂决意俟“高升”。惟同人均去,旅邸倍觉寂寥。
赖泽之同年偕郑大敬诸君新搬至栈,稍可慰情。往新椿记访敬山,又访连城,又往阜安里访徽州唐昆华部郎。归栈,业舅来。晚,昆华邀饮杏花楼,送字者不识余姓,遍问不得其人。
少顷,昆华自来,畅谈至三鼓。
二十日,甲申晴。“高升”已到。业舅来,帮同照顾行李,遂偕下船。所定房舱已被人占去,只得改坐官舱。安置妥贴后,复偕至万华楼茶话。晚,在杏花楼消夜。散,偕仲光登舟,同伴敬山、泽之、士敬、子康、怀冰也。聚谈,颇不寂寞。
二十一日,乙酉晴。天明开轮。
二十二日,丙戌晴。两日风平浪静,稳等江轮,真难得也。
二十三日,丁亥晴。晨抵大沽。水浅载多,不能进口,停轮一日,烦闷异常。
二十四日,戊子晴。潮来势小,仍不能行。因改用拨船,借小火轮船拖带,薄暮始开。
舱面风狂如虎,不可顷刻居。暂借水手船尾住舱小坐。夜将半,因与仲光等五君枕藉一榻,勉强成寝。诸君相谓,今夕之事不啻患难相同,鸿爪雪泥,他日当忆此一番聚会也。四鼓抵码头。余先至太昌栈。
二十五日,己丑晴。天明行李上栈。布置毕,进城访椒舅,适遇惕身,知其住招商局。
定于后日开车。复出城至排头街谒兰生太叔公,在彼午饭,借轿往津道署谒万莲初年伯(培因)。返栈小憩。傍晚复至排头街赴兰生太叔公之召,座客兼有芷沅。余疲倦已极,不能支持,席未终先还。发常州信。
二十六日,庚寅晴。昨嘱栈房雇车,以近遇皇差,车皆为官局截留,应谒陵之用,又公车异常拥挤,一时竟无从觅雇。再三催促,至午后始得四辆,乃偕仲光登车。六十里宿杨村。
二十七日,辛卯四鼓开车。六十里河西务,午尖。六十里宿张家湾。一路黄尘卷地,暝不见人,扑面眯目,甚为烦苦。
二十八日,壬辰天明开车。五十里至广渠门。城吏索酒钱,给以大钱贰百,应声而去,迥非曩年气焰矣。缘前岁曾重办一次,稍有惧心,蠹吏之不可不以法惩之如此。午后抵北半截胡同卸车。晤受之。多年阔别,一旦畅叙,觉快慰异常。傍晚偕寄父访韫石、厚存两兄,次伯随扈而去。俞笏丈亦来。掌灯返寓。晚饭后偕寄父、颖芝、受之赴财盛馆听戏,未毕先归。
二十九日,癸巳晴。清晨入城至大兄小寓少坐。复至东城根谒岳父,留午饭。孚生亦在彼,遂偕出城。傍晚又偕寄父到韫兄处及武阳会馆。芷沅、惕身诸君已到,兼晤恒甫、子延。掌灯到福兴居赴陈桂林之招。散后偕受之又到会馆,畅谈而返。
三月初一日,甲午晴。大兄出城。惕身来,同在受之处畅谈。午刻往福兴居赴玉雨之招。召鹿。散后,偕玉雨访伯渊(现丁艰在家),兼晤袁渭渔同年。归寓在内久话。掌灯往广和居赴庭芷年伯之召。散甚早。
初二日,乙未清明。晴。往广慧寺吊冯升之世伯之丧,顺谒陈聘臣师。又谒汪柳门学士,以去岁所著《六书转注明疏》就正。学士赠余《说文统系图》一纸。是图曲阜桂未谷先生所定,罗两峰先生所绘。学士得其原本,重勒石于济南学署者也。归寓午饭。将三场卷面填好。无事,看书数卷,颇觉闲静。傍晚偕桂林、玉雨畅谈。
初三日,丙申晴。先祖中丞公、先祖妣盛夫人、先考中翰公、先妣蒋宜人、先世父中宪公、世母董恭人皆卜于今日安葬潘家桥新茔。不肖孤以求名之故,迢迢千里,不克临圹一哀,内问寸心,且悲且歉。韫兄、仲光来。三点钟赴琉璃厂买书而归。发常州信,全泰盛寄。
晚,仲光来,因在此下榻,清谈半夜,颇慰旅怀。
初四日,丁酉晴。饭后芷沅来。晚,寄父请客,客多未与。席散,芷、惕二君来谈。
少坐,偕至韫兄处清谈,夜半始返。接常州信。
初五日,戊戌晴。收拾零件,先令唐升押人内城。余乘车诣老丈许,留午餐。复至乾元寺胡同谒刘次方师,公出未见,因返小寓。同寓沈子贞同年昆仲及余兄弟也。
初六日,己亥晴。写大卷壹开,白折壹开。再谒次师,仍未见。
初七日,庚子雨。写大卷壹开。偕子贞出城,次伯至自东陵,因往谒。午后寄父请客,余作陪。房门锁固,忘带钥匙出城,因借玉雨处下榻,与桂林隔壁而谈。
初八日,辛丑晨微雨,未几即晴。次伯未得分校,余免回避,乃入城,顺谒岳父,谢见面礼,稍坐即行。韫兄、芷沅、惕身搬来同寓。一日客来访者有五十馀人,来往如梭,应接不暇。余性恶烦扰,颇简于酬酢焉。
初九日,壬寅晴。往贡院看牌,余及大兄皆在第叁牌。归令李方、唐升收拾考具。一日来客仍不减于昨日。次伯、鲁叔文、姚思臣来送场。因偕叔文访徐仲山同年,故人相见,分外款洽,久谈始返。两日亦时至友人处答访,不胜纪载。所有熟人,太半晤面,憧憧往来,求一刻之静而不得,独与知己数人畅叙离衷耳。
初十日,癸卯晴。黎明起,饱餐。先令李方、唐升负考具至龙门外。曰初出,偕大兄至贡院,接签接卷,由东右门人,坐东调字五十号。号宽且长,一边堆积零物,侧身而卧,颇有馀地。午刻封号。遍视同号,非特无一熟人,并求一曾经识面者亦不可得。兀坐矮屋中低吟周犊山文数篇,以畅文机。掌灯即寝。三鼓题纸到,头题“子张问行”一章,次题“中庸不可能也”,三题“取诸人以为善”一节。诗题“报雨早霞生”。略布局势,仍倒头酣睡。
十一日,甲辰晴,燠热非常。黎明起,连挥三篇。黄昏写作俱毕,握笔研思,颇不作第二人想。点灯作诗一首而寝。
十二日,乙巳晴,更热。天明未寤,号军来唤始觉。写诗补稿,八点半钟放头牌,余因纳卷,随队而出,到寓小息。誊正场作三篇。大兄、子贞兄弟亦至。张濂孙、汤伯丈、岑泰丈来接场。人来人往,仍极纷纭。晚,在隔壁受之处饮酒。叔文亦来,畅谈而返。
十三日,丙午晴。点名稍晏,日高始人。坐西重字拾陆号。号尤宽,有翻身之地。午正封门,同号仍无一熟人。誊头场首艺,以备寄归。看《尚书》马、郑注《洪范》一篇。阴训覆,骘训升(升犹生也),谓天覆生下民,解作积善之名,不知始于何时。掌灯即寝。三鼓题纸下,《易》题“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书》题“六府孔修,庶土交正”,《诗》题“终南何有?有纪有堂”,《春秋》“冬十有一月,晋侯使荀庚来聘。卫侯使孙良夫来聘。丙午,及荀庚盟。丁未,及孙良夫盟”,《礼》题“侍射则约矢,侍投则拥矢。胜则洗而以请,客亦如之。不角,不擢马”。起作《易》艺毕,倒头复寝。
十四日,丁未晴,天热非常。黎明起,握笔作《书》艺。午初,五篇俱毕。申正,真草俱写就。自来作文无如此神速者。末篇考据尤简当可喜。薄暮晚餐即寝。
十五日,戊申大风骤起,号帘皆飞起。收拾考具。七点钟放头牌,偕大兄出场。已而雨声大作,私虑三场狼狈矣。逾刻竟大放晴。烦闷皆除,凉风徐起,又感天公之默相也。晚,偕诸君畅谈。
十六日,己酉晴。日高入场,坐西虞字拾陆号。同号有养源,且连舍,此次无虑岑寂矣。谈日、高事甚悉,盖养源充驻日本领事及朝鲜电局者也。三鼓题纸下,不复展阅,酣寝如故。
十七日,庚戌晴。策问;一经学,二史学,三小学,四边防,五黄河。俱不甚难。偕养源互查,十得八九。掌灯真、草俱毕。夜甚寒。
十八日,辛亥晴,有风。黎明出场。稍休息,即乘车出城。次伯枉过。饭后拟偕桂林往听戏,途遇受之,据云今日官工,各处无戏。因复折还。闷极无聊,卧看《困学纪闻•诸子门》一卷。引证博而论断确,深宁自是宋代第一等读书人。晚赴次伯之召,坐皆公车。寄父亦至。夜半冒雨而归。
十九日,壬子阴,微雨。半日看书。饭后偕受之往庆和观剧。散时尚早,顺至寿春、云龢茶憩。傍晚往广和赴庭丈之召,剧未终先归。半夜雨。
二十曰,癸丑晴。起甚晏。在受之处畅谈。午刻乘车往便宜坊赴吴慎丈之召,座皆苏州公车。主人亲为调度,肴馔甚佳。散后观澜同至寓小坐。客去倦卧,华胥一梦,日斜始觉。
晚,寄母作东,食黄花鱼炒面,然余宿饱未解,不能多食矣。在内久坐,方出就寝。发三哥及幼润信并场作一篇。
二十一日,甲寅晴。清晨出门拜城外客,顺往富兴楼赴董效曾之招,主人未到,因留字辞谢。东客拜毕,即往馀庆堂赴柳门学士之召,散后西行谒毕东师、周筱师,皆未见。唯晤徐季师,并谒俞曲园先生(先生名樾,字荫甫,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先祖甲辰所得士,学问博洽融贯,天下推为通人)。略谈,言及今科题目,先生谓昔人言古无笔墨,此说未确。
若使只用刀笔,子张之绅何以书之?即此一端,其学可见。黄昏归寓少息,即往福兴赴韫兄之约,召鹿。沈兰台又邀景龢,席未终先返。李半林固邀寿春,苦却之。书绅一事,归与玉雨谈及,玉谓古有漆书,绅上正可用漆,为之恍然。甚矣读书之难也。
二十二日,乙卯晴。清晨送庭丈,起身即出门。再谒东师,见之。遂入城,在仲楫处午饭。乃由西而东,谒徐应师、乌达师,皆见。孙燮师公出,未晤。拜毕,出前门,在关帝庙求签(“知君袖里有骊珠,生不逢辰亦强图。堪叹头颅已如许,而今方得贵人扶。”),语甚灵切,倘得徼幸,当补书其故,兹先不具论焉。晚,寄父招饮便宜坊。体甚疲倦,归寓即寝。
惕身邀春馥,却之。
二十三日,丙辰晴。写大卷两开。仰高自苏来。傍晚至会馆,惟晤彦孙、子钧。复访伯渊,坐谈良久。携灯徒步而归,在桂林、颖芝处谈甚畅。
二十四日,丁巳晴。写大卷壹开。午刻往乐椿园赴岑泰丈昆季之招,饮酒甚豪。今日壬午南榜在安徽会馆团拜。晚,偕大哥同往观剧。三鼓偕仲光徒步而归。有邱(秉瑞)、陈(其镳)者,素未谋面,忽折柬邀余兄弟福隆堂,却之,然主人情盛,亦可感也。
二十五日,戊午晴。写大卷贰开。韫兄、惕身来。饭后偕思臣往广慧寺访李毓如,未晤。遂访秋丞。三点钟往福兴,赴惕身之招,召鹿。傍晚偕玉雨诸君到财盛馆观苏府接场之剧,有想九宵者名噪都下,举国为之若狂。观其演戏两出,名花笑日,翠柳摇风,正如姑射仙人桃霞而出,情移目夺者久之。又双跑马中口技亦佳。两点钟始返寓。
二十六日,己未晴。十点钟始起。写大卷甫两行,蒋醉园来长谈。何顺甫、姚制芰继至。饭后写满两开。李毓如来。傍晚诣次伯、韫兄处,掌灯归。知直隶中额只二十三名。会试者共有七百人,合叁拾中壹,难矣哉!晚饭后在内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