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初八日晴。成儿生日。午后贺钮闻叔续室之喜。子蔚来作夜谈。子蔚论古有卓识,与之读前人书,一阅便能见其深处。批卻导窾,皆余所日对之而懵然者也。于此见子蔚天分之高,而余资性心思之浮拙,愧恨者久之。
初九日晴。萧处过妆,午后先至女府宴饮,复押妆至男府。成儿自潞暂归。
初十日晴。冬至节。巳刻至咸安宫。本日推仲弢前辈出题。余无公事,唯据公案受教习、学生参见,画到而已(同事者景敦甫〔厚〕、伊仲平〔克坦〕、秦佩萼〔授章〕、陈梅村〔秉和〕、黄仲弢〔绍箕〕五前辈)。归寓午饭后,至男女两府成礼而退。两接家次荪叔祖信。
润泽来,详询通州考事。翰文斋送来《方望溪全集》(以一两四钱留之),有正集、外集及补遗,皆桐城戴存庄(均衡)所辑。望溪之文莫详于此本矣。存庄于先生文深嗜笃好,乃至如此,宜其所就足以自成一家欤?《易》曰言有序,又曰言有物。文章义法不出此两言。文而无序,固不足以成章,然有序而无物,则优孟衣冠、祭祀刍狗焉,亦安足贵乎?故文章以有物为最难,亦以有物为最重。古文精华不可磨灭者,恃此而已。宋之曾南丰,我朝之望溪、惜抱二先生,皆湛深经术,洞达义理,而于为文之法,讲之尤精。故其文非他家所及,有序有物殆兼之矣。余于此三家文,皆已购得。自此以后,当潜心玩味,以期自得,庶几有所依归云。
十一日晴。一日静养,不出门。吉甫来贺,偕其步行访袁锡三,未晤。晚,刘葆良来访,留其晚饭,相与坐陋室中论古文义法,殊有益。客去后,眩呕复作。苏府同人消寒第一局,在福兴居,曹再韩前辈作主人,余未往。
十二日晴。成儿复下通州,请孟常伴送。草疏通翰林封事,灯下脱稿。又看《续通鉴》第一卷。傍晚诣岳母久坐。叶鞠裳同年来谈。浙江解饷委员周、叶均来见。葆良论文,不甚主南丰,而欲贯通史汉、六朝文、唐宋八家、本朝桐城派为一大家,其志愿甚宏。余则唯欲合韩、南丰、曾为一冶,而辅以方、姚、梅、曾(湘乡)四家,不能上溯也。大旨求于平整中见精神,不能过于奇崛,则才分限之。
十三日晴。午后访子蔚畅谈,至二鼓始归。
十四日晴。两日草崇正学封事。答拜家继卿叔祖及周、叶二令,未见。未刻赴志先之约,酒数行即起。祝濮云依尊翁寿。又至江苏馆,赴夏薇卿之约。灯下看《覃溪诗话》,尽四卷(其论唐人诗殊有端委)。
十五日阴,微有雪意。心斋、润泽均来。至董处午饭。复访四兄,见其新装订食元诗选》三集(顾侠君编),纸版精美可爱,搜辑有元一代之诗,可云备矣。晚至豫和堂,赴夏闰枝消寒第三局。归后看《覃溪诗话》后四卷毕。
廿四日晴。以上因病失记。是日王保之师生日。午刻率成儿入城,谒张振卿大宗师,未值。因参拜景月汀方伯。连日养疴,读韦縠《才调集》,深有领会。由此上而汉魏乐府,又上而楚骚,又上而至诗三百篇,其中渊源一脉,犹可推见。温柔敦厚,宗旨未遥。唐人诗之可贵在此(宋元以后去此远矣),此本之可贵亦在此。唐诗选本虽多,皆非正法眼藏也。
余去年读是编,即领悟及此,今更深信而笃好之。以此为本体而更广之,于少陵,于诗道,庶有得乎?拟略为删削(其中不无近亵者),本韦君之意,再补录数十篇,别缮一部,细加丹黄,以授成儿及诸生徒,当易于领略。灯下为苏生讲解李山甫诗八首,温飞卿诗三首,欣然有会。(山甫诗首首有意味,妙处不减义山,自来选家罕称及之,何也?)
廿五日晴。晨诣咸安宫大课,轮余出题(“子路问闻斯行诸”至第二段“闻斯行之”。
诗题“料得南枝有早梅”)。午饭后散(肴馔甚精美,平日有名)。接家信两封,银十二两。
写上筠墅先生信(并蜜糕、风鸡)。复史研丈信。又致诸兄弟信。又上次伯信(并请旌行查稿)。均托湖北解饷委员金峙生(鼎)带。傍晚,为冯虎生送行,托其带人参须一匣(常州吕处),天津本家冀林、寄生两侄信并贺礼(冀侄新嗣一子)。未值。因诣岳母处少坐,夜饭后归。灯下仍读《才调集》。
廿六日晴。率成儿再谒张宗师,晤谈良久。归寓易便衣至便宜坊请客(袁植臣、黄敏仲、董吉甫,程、赵、张、苏、吴五门人),除黄、吴外,皆因其在潞照应成儿,谢之也。
尽欢而散。就枕前殊不适。
廿七日晴。一日不出门。志先、陈润甫前辈来谈。二酉堂杜诏、杜庭珠合选《唐诗叩弹集》,起白乐天,迄韩致光,凡三十七人,皆中晚名家。又《续集》三卷,则精选各家名作,起李绅,迄徐铉,系旧刻本,以一金留之。自来选家多卑视中晚,除乐天、义山、牧之外,所录皆极寥寥。其实中晚诸公诗,神韵、意味之佳,皆能于初盛外自极其长,各具面目
(诗境至王、孟、李、杜而极,后人实无从措手。故昌黎变而为奇崛,卢、李(贺)变而为幽险,温、李、杜亡牧)、罗、韦诸公变而为浓至深厚,皆时代为之。中晚之与初盛不同,正其各具精神,不相蹈袭处也。后人乃一概以王、孟、李、杜诗格绳之,而卑之不足道,误矣!),决非宋元以后所能及。此选专重中晚,采录精详,与《才调集》皆唐诗善本也。余近来论诗宗旨专注在此,故于此二种特深信笃好,觉诗境较前颇有入处矣。晚复大呕,内热通宵,继以寒颤,神魂旁皇不能安。
廿八日晴。静坐养疴,以诗消遣。晚在寓设席请客(黄慎翁、董效翁、子蔚、作黼、伟臣、保良、志先。根生、叔南辞),病不能陪,大、四兄代作主人。
廿九日晴。疾少间。徐班侯来诊,云服赤石脂至壹斤,可终身无痰饮之患,拟尝试之。
祖妣盛夫人忌辰,在对过拜供。接任筱翁信,又门人朱颂青信,均有伴函。接看《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四、五、六三卷。王介甫立身本无可议,即变法亦未可尽非,唯一意执拗,好同恶异,专用一般邪谄小人,流毒当世,遂受后来恶名,几与古之奸邪误国者同类而语,则荆公有以致之也。至朱子录入名臣,亦自有见。(盖南宋政治委靡苟且,其弊更深,非得英明君相,取相沿秕政,逐渐变更,不能为治。故朱子不以介甫变法为非,观《语类》论介甫处可见。)而余前见明刻《临川全集》序(忘其姓名,系万历时人),乃举旧案而尽翻之,谓荆公新法,事事合宜,则误甚矣。
三十日晴。批咸安宫课卷十馀本。曹根荪、项薇垣来谈。余以《庄子•养生主篇》质诸根荪,颇觉豁然意解。灯下看《叩弹集》,读曹唐诗三十馀首,清华遒丽,寄托遥深,真才人之笔(世徒称其小游仙,未尽所长也)。又,李群玉五言古,结藻清英,格调遒亮,直驾温、李而上之,觉中、晚五古无逾文山(群玉字)者。读二家诗良久,辍卷犹有馀思。学诗几二十年,今得此编,乃确然有门径可寻。
十二月初一日阴。朱笔补授翰林院侍讲学士。此次题本,系左庶子黄绍箕当头,毓鼎乃逾次越级而得之。天恩高厚,顶踵难酬。即发常州电。午后预备谢恩折。遣邱福送交杨苏拉。济帆、伟臣、四兄均来贺。申刻同乡消寒第三集,在同丰堂,余作主人,八点钟即散。
归路微雪,中宵遂皓然,积二寸许。入冬第一次祥霙也。
初二日丑刻雪止,朔风怒号。寅刻起,冒寒入城,绕景山至西苑门外下车。在朝房与裕寿田、庞纲堂两丈剧谈。午初折始发下,即归寓少憩。一时许,诣大、四兄及岳母处磕头。
申刻同年消寒第五集,在福州馆,刘式夫作主人,地近而暖,因往畅谈。散颇早。篝灯读《叩弹集》乐天诗廿馀篇,乃就枕。余虽于乙未年因大考开坊,然资俸甚浅,由赞善得中允,须与司业较俸为一关,由侍讲转读为一关,由侍读得庶子为一关。而余于侍渎名列第三,资深诸公蝉联而上,皆足压余,往往历十馀年不得进一阶,故此关为尤难。而乃水到渠成,毫无停顿。叨窃非分,至超两庶子而上之,始愿万万不能及此。可见凡事皆由命定,人力不必施,人力亦无可施。唯自顾陋薄,遭际过优,盈满之忧无时敢释耳。唯有事事谨慎,见义必为,力杜骄矜,时怀兢惕,于上天裁成之厚,祖宗庇荫之深,保泰持盈,庶几不负。漏下三刻,书此自警。
初三日晴,寒甚。管丹丈、叔沄、孟常均来。饭后访济帆。归访子蔚,二鼓后方归。
吾乡读蒲萄之蒲作白音,琵琶之琵作别音,今日读乐天《寄献裴令公》长律云:“羌管吹杨柳,燕姬酌蒲萄。银含凿落盏,金屑琵琶槽。”蒲字琵字皆作仄声用,岂白公亦作吾乡音耶?接雅初信。
初四日阴,雪。因升官祀先。浙江委员周锡康来见。饭后诣王保师磕头,未见。冒雪拜客数家。申刻至豫和堂,赴效丈之约。接钱省三信。又桂步銮信并伴函。陈子励同年过谈。
接国史馆知会,总裁点派复校奏议年表。
初五日晴。批阅咸安宫课卷。夜微雪。岳母来下榻。
初六日晴。迎云依来,为采涧诊。入城至徐、孙、廖三师处磕头,均未见。又谒钱子
密尚书。傍晚约云依,大、四兄在广和小酌。汪作黼来访。济帆传一治疟疾方,用大枣一枚,对太阳念咒云:吾有枣一枚,一心归大道,忧他或忧降,或劈火烧之。念毕即将枣置病人口中,立愈。看《言行录》后集卷七至卷十。
初七日晴,稍和。看《言行后录》卷十一、卷十二(王存无甚言行可记,不知何以录之)。申初刻至翰林院上任。谒圣拜文公祠如仪。诣昆师相处磕头。归路至恒裕访冯润田,商借度岁之资。上灯始归,饥疲殊甚。车中读《汉书•霍光传》,前半叙其定策辅政,以至病薨,自始至末一无贬辞。至其因忤意杀李种、王平、徐仁等,贵显幸臣冯子都等,奏事者关尚书先白副封,仇视儒生诸事,则旁见侧出,带叙于后。深服班氏史体之善。
初八日晴。以腊八粥荐灶君及祖考。连接家信三封,详哉其言之。迎云依,为采涧诊。批咸安宫课卷毕,写定甲乙。灯下看《言行录》后录毕。因录中及洮河事,乃检《长编纪事》,看王韶取熙河洮岷一卷。韶此事不无功绩,但无故迎合君相之意,开边黩武,荼毒生灵,耗中国之财,以守无用之土。虽能拓地,实不足言也。汉武帝开拓西北,以断匈奴右臂,其雄才远略,有益边防不小,不得以神宗此举例之。伊仲平、朱古微两前辈,叶鞠裳同年来谈。
初九日晴。大寒节。接于华堂信,即作答寄去。访尹寿人少谈。在效丈处午饭。至广和居,赴杜莜生诗钟之局。同人只以矜奇斗僻为王,绝不加意琢句,余所不喜。掌灯方散。
济帆约福隆堂,辞。
初十日晴。陆凤石师枉谈。午初至咸安宫大课,饭后点名发款。归寓已日斜。少憩,复至福兴居,消寒第四集,费芝云作主人。看《言行录别集》卷一至卷四。此集所录多宣和、靖康忠节之士,唯于言行釆辑殊略,而所记反有不关紧要处,去朱子前后两集远矣。
十一日晴。济帆来谈。午后吊冯星岩同年太夫人之丧,陪吊少坐。答拜城西各客,傍晚始归。复至同丰,赴四哥之约。接五伯信并二百金(折差来)。无事,读龙翰臣《粤西团练略序》,颇爱其说团练利弊,多精理名言。行文纡徐往复,亦近南丰。亟欲登之《古文简要编》(余所选桐城文读本),以资玩读。迨展诵再四时,觉其笔气散缓,条理多不相应。至文字紧要处,辄令人不能畅然洒然。若入南丰先生手,醇茂中仍自遒密,必无懈可乘。古今人才力不相及如此。
十二日晴。溧阳史翥云(源)来见(直隶知县),素不相识也。聆其谈论,尚能留心时事。盛称其同乡缪恒庵(彝)之吏治(直隶候补道),并以《缪武烈公遗集》见赠(名梓,恒庵之父,任金衢严道,殉粤匪之难)。饭后缮崇正学疏。四哥来谈(交去叔明侄官照一纸)。
晚,作同年消寒第六集主人,在寓,用家庖(唯陈孟甫不到)。席散又久谈乃散。
十三日晴。写折毕。又缮疏通翰林片。灯下复五伯信,交折差携回。偶检《唐鉴》,读敬宗至昭宣帝共六卷,唐宋各论,语重心长,大有关系。真有用之文。昔伊川、颍滨晚年专看此书,皆极重之。
十四日晴。午刻赴松筠庵直隶公局,请刘景韩中丞、何润夫京兆、廷绍民廉访。散后入西城访叶鞠裳。归寓适四兄在此,橘农、子蔚继至。蔚谈至三鼓方去。与子蔚考究五代舆地,检欧公《职方考》读之,前后五朝,纵横十国,沿革无常,得失靡定,谱中所列,乃一目了然,如指上罗纹,历历可数。真有经画之才。
十五日晴。伟臣、济帆来谈。饭后出门,答拜各客。
十六日晴。一日人殊不适,杜门谢客。灯下书应酬小行楷二百馀字,略得舒静之趣。
十七日晴。叔祖母八十四岁寿辰,在中街作竟日周旋,二鼓后始归,疲困极矣。夜,大风。接季文太叔祖信,并和余前寄诗原韵数首。
十八日晴。一日缮写封奏。
十九日晴。丑正至西苑门外递折(计一折两片)。在朝房假寐,黎明诣起居注,恭进二十三年记注。屋大而寒,阴气砭骨。同事陆续而来。候至九点半钟,毓鼎折留中,起居注
折发下。又候半时许,始举铁书柜(满汉书共廿四本),随至内阁大堂昆中堂收验讫,加封舁入大库。疲冻特甚,不暇饮啖而归。傍晚,访效丈及作黼。晚饭后子蔚来,略谈即去。接本家冀林信。
二十日晴。采涧未刻生一女,取名恩官,以志恩遇。效丈,大、四兄均来。
二十一日晴。接史翥云信,并《国朝骈体正宗续编》,乃嘉兴张公束(鸣珂)所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