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三月初一日(三号)。庚午晴。姚诗岑、王季樵前辈、丁揆野来谈。王、丁二公皆山东新选议员。发宝惠信。诗岑见余《伤寒类方详笺本》,大善之,劝吾早日成书付刊问世,并愿任参校之役。
初二日(四号)。辛未晴,甚寒。广勉斋来见。未刻至斗瞻处复诊,稍有起色。伯葭来,偕至益锠夜餐。宝襄自宁因事回京。伯葭力劝吾专意行医,资以赡家,自食其力,何贫之足忧?前两日谣言四起,二三阔大老以每日一百元租六国饭店房间为避乱之兔窟,其贪懦无耻,且过于清室之亲贵矣。
初三日(五号)。壬申晴。清明、上巳两佳节,乃北风厉寒,仍然隆冬裘服,闻江南亦如此。地气与从前大不侔矣。余尝谓火车、电线皆足以度地气,盖地气分南北,高山大河实为间隔之大原因。自有此二物,山河之气遂通,天时人事,洵有非人所能测定者。
丙女早车回津,宝铭护行。晚,赴丁揆野之约。
初四日(六号)。癸酉晴。一日不出门,与夫人、女、媳作湖北叶子戏,不弹此调
三十年矣。叶华生来谈。接门人黄叔权四川荣县信。
初五日(七号)。甲戌。晴。小坪送来省农会关防,行文二十县知事,详京兆尹报告,启用关防。饭后至杨荫北、冯润田两处诊疾。归寓小息,复至小松丈处,为其如夫人诊疾。偕夫人在益锠夜餐。餐毕又折回大同公寓,刘葆良、陶兰泉、芝泉、朴如、仲谋、何志霄均在座,相与剧谈,至子正始返。
初六日(八号)。乙亥晴。先大父忌辰拜供。饭后至实录馆校《圣训》一卷。至大同公寓诊疾,兼为陶仲谋求婚小松丈之甥女。归寓招澜翁夜话。十一钟小松丈再电请诊。
大女自香河归宁。夜,大风怒号,屋显显摇动。
初七日(九号)。丙子晴。竟日大风,黄沙满天地,人昏昏坐积霾中,气象殊恶。饭后兰泉来谈,偕至张处恭送求亲大柬,并诊疾。出城吊钮叔闻夫人之丧。又至徐花农前辈处贺嫁女喜。连日郁郁不乐,唯以《小说月报》自怡。
初八日(十号)。丁丑仍大风。至润田处祝四嫂寿兼复诊。晚,以鄂叶消遣。夜月惨黄,傍晚风止,步西圃,红白桃花均盛开,幸未为封姨所虐。杏萼才吐艳。最奇者,前岁移盆栽梅根于地,今又着花极多,清明节后,见此寒英与桃杏争艳,自是小静园一段故事也。
初九日(十一号)。戊寅晴。午刻至实录馆校《圣训》。归作新装孙季子先生(望雅)自编年谱稿本册后跋。季子为夏峰先生第三子,早弃青衿,继父志讲学,年七十七卒,其墨迹殊罕见。晚,饭于益锠。写屏联数幅。接四川蒲江邹雪澄信。余于古医经最服膺《难经》,确信其出秦越人之手。其陈义精深,多非后人所解。余所见注释凡十馀家,鲜惬心者(徐灵胎《经释》以攻《难经》者注《难经》,孔颖达所谓木虫自蠹其木也)。即如第四十六难,谓老人血气衰,肌肉不滑,营卫之道溜,诸家皆不注意。余尝闻西医言,人至五十以外,肌肤干濇,失其运用之力,故老翁无传染痧疹者,以其肌肤不灵也。而《难经》此数语,固已先发其理。准是以观,《难经》中古谊新理,沉晦于后人眼光所不及者,不知凡几矣。
初十日(十二号)。己卯。晴。风日始和。两钟至松筠庵助赈局,议宝坻县民埝事。
余因提及香河县筑堤为民害。康侯议京兆河患,主张裁湾取直,引鲍邱、箭杆诸河,直入蓟运,多为沟洫,开水田,不特水有宣泄,且可化碱地为膏腴。余因太息于徐友梅之督办近畿河务,未尝统筹全局,决排疏导,使水有所归,唯枝枝节节,随处筑堤降水,为雍塞隔断之谋,政府用人若此,吾民安望有乐利之一日哉?思之郁郁不快者半日。又至丁揆也处议国民会议议员上书徐相国,有六省廿馀人在座,皆前朝资深望重一流,使立法院不取消,异日或有为国为民之计划,既不至如从前国民党之捣乱,亦不至如今日参政院之腐杂也。公函为周士贞方伯(渤)起草,笔意极佳。四钟赴广和楼观《梅玉配》第三本,哲臣、宝铭相陪。戏散入城,在西单牌楼北汇美居小餐。
十一日(十三号)。庚辰晴。枋钦来谈。饭后徘徊西圃,细赏梅花,此心悠然,几忘世乱。至沈步洲处诊疾。酉刻赴梦陶丈之约,与钱绍云同年话旧,不胜惆怅。山东议员张岱青(玉庚)来访。送公函于徐相宅。
十二日(十四号)。辛巳晴。筱松丈之外甥女王氏,许字陶仲谋,余与授经执柯,往来两氏,在陶朴如处夜宴。陈公孟以马车延诊。闻广东独立后,龙济光、陈炯明两军互斗,城门以外无干净土。上海乱党大焚掠。镇江亦然。蔡、梁两君发难于前,而乱党继之,流氓、土匪又继之,中国遂成强盗世界。呜呼!乱端一肇,不可收拾。若再相持,日本将收渔人、卞庄子之利矣。接惠禀,知南京无事。
十三日(十五号)。壬午晴。裕治臣、李新吾来赏梅花,仅两小株而香风满院,北方所未有也。余疑地气自南而北,较数十年前不同矣。客去,至蚕校议事。又为公孟复诊。
又访揆也,交去送信收条。归与夫人、大女赴益锠夜餐。接丙女禀,知典婿患时证颇重。
拍电询之。又接嗣翁信,随手作复。
十四日(十六号)。癸未晴,有风。两次为公孟复诊。又至贾家胡同李宅诊疾。季樵前辈、珩甫、小坪均来赏花。去岁海棠歇年,今乃繁盛异常,红蕊万点,娇艳悦目,与哲臣流连花下甚久。思缄来夜谈,留晚餐,炸酱拌面。写屏联五件。卧思历史,凡一朝之末,首发难者必无好结果,以其造劫数,戕生灵,天亦恶之也。有不嗜杀人、豁达大度之真主出,则起而收之,维时乱事,多者数十年,少亦十馀年,强暴既尽,人心厌乱,然后可以长治而久安。此已往之成局,历古今而不易者。准是以观,中国之祸正未艾耳。
十五日(十七号)。甲申晴。午初刻为俞筱园年伯点主。礼毕午餐。至荫北处为小孩诊疾。归后流连花下,遂消半日光阴。近来胸襟为最愉适矣。嗣伯、隐公、澜翁作夜谈,子正始去。夜雨,初闻雷声。簃中孤灯听雨,润爽无尘。复江西赵子登信。
十六日(十八号)。乙酉晴。午后至便宜坊敬节会,置买申姓顺治门大街路东房一所(现开恒丰染坊),价银叁千壹百元,写契成交。余签押讫即至广和楼观剧。戏散,在天福堂晚餐。均巴秀峰作主人(巴彦济尔噶勒,系喇嘛章佳活佛之通事也)。归路顺为陈公孟复诊。向晨,风声怒起,为是担忧,几不成寐。
十七日(十九号)。丙戌黎明微雨,旋晴。一日颇凉润。饭后至实录馆校《圣训》一卷。晚,至红楼,赴授经、印臣之约,见宋镌《水经注》残本,为人间稀有。又见明初刻《三国演义》,前有陈寿《三国志》目录,书中每回标目仅一句,与今本不同,字句亦多异处。每回首一句,皆直起,与上回末句相接。又见汲古阁影钞钱牧斋宋本前后《汉书》。时阅两年,仅钞本纪诸志,未及列传。字画精整朗秀,真影钞圣本也。闻杭州自独立后,乱党因争都督,大战西湖滨,湖山劫运,可为痛哭。又闻城中焚掠,火三昼夜未息。独立之效如是,如是。
十八日(二十号)。丁亥谷雨节。晴。傅沅叔、吴印臣同来赏梅,久谈始去。余偕至沅叔后闸寓斋看花,即豫锡之都护之勺园也。园中鸾枝最盛。曩岁梅叟曾觞客于此。沅叔藏有惠半农手批《三国志》,拟借归照录。至阮孝威处贺小儿弥月喜。闻外间消息极恶,不乐而归。伯葭来谈。复邹蓉倩信(寄山西高等检察厅)。接惠禀。世界虽乱,吾心自定。
行医,笺注《伤寒类方》,看书,赏花,吃益锠。以此为委心任运、安身立命之惟一妙法。
十九日(二十一号)。戊子阴。东邻徐森玉(鸿宝)来赏梅花、海棠。至隐公处为其外孙诊疾。其婿之弟张少简亦求诊(嘉应州人呼夫弟曰小郎,犹古称也)。伯葭、澜翁夜谈甚畅。彻夜不成眠。
二十日(二十二号)。己丑黎明雨,竟日未止。海棠鲜润妍丽,对之神移。唐人诗云“见欲对花安枕席”,真能传爱花神理也。饭后冒雨访斗瞻于法国医院,狼狈不堪,略谈数语而出。接惠信,知吴江、江阴俱陷,苏州被围,常州戒严,东南大局不可问矣。叶华生电告,南京冯帅已宣布中立。伯葭力证其诬。偕夫人、两女在益锠夜餐。
二十一日(二十三号)。庚寅晴。族叔潜夫枉过。作霖、枋钦先后来谈。贺朗轩嫁侄女之喜。归寓发小寒热,拥被早眠。前日为舒宾如长女治喉症极剧,以吾所制升桔浮萍元参汤投之,连进两剂,其病若失。今晨又接惠禀,苏围已解;以全力护常州,可保无恙;并无“中立”之说。
二十二日(二十四号)。辛卯阴。闽人丁行维(汝景)来拜,系奉内务部之命招待议员者。饭后偕澜翁访伯葭,三人同挤一马车赴崇效寺。前三日接妙慈和尚柬云,牡丹已盛开,约余往观。至则花朵尚含苞未露色,去“开”尚远,何论“盛”乎?乃坐廊下看丁香、鸾枝,微雨洒然,烦襟顿涤。久居尘市,坐此片刻,亦颇怡然。就近同至广和居晚餐,伯葭作主人。三人又同回话兰簃夜谈,冒雨而去。接丙女信,知余已被举为殖业银行董事(共得三百五十馀票,盐务中有一人与我力争,仅得二百八十票),岁杪可分花红五六百元。
因致李嗣翁信,问应于何日到行。
二十三日(二十五号)。壬辰阴。饭后至朱旭辰处,为其世兄诊疾。至后闸赴傅沅叔之约,赏花,看宋、元板书,极风雅之乐趣。珩甫来夜谈。接李嗣芗、刘性庵二公信,报知已得董事。夜雨。
二十四日(二十六号)。癸巳晴。海棠开齐,一片花光,厅院几成锦幛。沅叔特来玩赏,宾主对花坐,不忍去。爱花成癖,梅叟云亡,今复见沅叔矣。客去,作纪联文直事一篇,应公孙盛格之求,将与陈弢庵所作墓志,陈澹然所作行状,合上清史馆也。脱稿付宝铭誊真。即至夏蔚如青厂寓中,赴议员会议处。各省议员到京者已达百人,拟租保安寺,立民宪学会及通讯处。归寓稍息,复访小松丈夜谈,留夜餐。子正始归。
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均失记。
二十七日(二十九号)。丙申晴。五媳于二十五日亥刻举一男,今日洗三,命名棠保,是为第九孙。乱世添丁,不足为喜,益增家累而已。巳刻赴乡祠演礼。午餐后归。连夜不眠,在簃小卧,遂入梦乡,四小时始觉。邀小松丈、葆良、朴如、伯葭益锠夜餐。
二十八日(三十号)。丁酉阴。辰刻诣乡祠,巳初刻上祭,徐相国主祭,余仍任通赞。午餐后农会借君子馆预开明日例会,同会诸君皆在焉。散会后偕小珊诣保安寺民宪学会(以后简称宪会),人尚未到,略坐而归。体甚不快,呕水半盂。小松丈招谈,未往。
二十九日(五月一号)。戊戌晴。饭后偕夫人率儿妇三人至乡祠看海棠,清芬扑鼻。
昔人谓其无香,诬甚。(海棠有数种,此有香者别是一种。余家四株则香甚微。)归写字多件。又偕夫人益锠夜餐。近日“复辟”二字,忽喧传于中外。康南海唱之,冯华帅和之。
闻梁星老颇奔走于其间。民国以来,横征暴敛,纲纪不修,于是人心日思旧朝,加以项城失威信于北,民军争权利于南,土匪横行,生民蹙蹙靡骋,急谋救济之策,不得不出此一途矣。
四月初一日(二号)。己亥晴。大风扬沙,入春至今,清朗之日甚少,九十日韶光真虚度矣。六媳二十岁生日,召瞽弦歌,命其用弦子、胡琴、月琴合调一曲,极可听,不知世界有乱事也。作霖、思缄来谈。至旧刑部街福惠苍处诊疾。又有城隍庙街富姓延诊,遍寻不得。接萧亲家信。旧辅荣庆薨于天津。皇室予谥文恪(上月内务府大臣景沣薨,予谥诚慎)。
初二日(三号)。庚子晴。袁述之(世传。子久年伯之子。总统堂弟)、袁寄耘偕来访。未刻赴民宪会。至恒裕嘱润田用商会名义通电各省,保护北方治安。近来南北意见极深,南人之视北人,几成胡越,痛痒似不相关也。至东城任景枫处为其外孙女诊疾,偕出城在大观楼夜餐。归路过益锠,与夫人同车而返,澜老作主人也。
初三日(四号)。辛丑阴。午刻至实录馆,因目红未校书,稍坐即至乡祠赴畿辅中校纪念宴。在东池边摄影。至熟肉胡同为马少蘅诊疾。归寓致段芝泉国务卿书,力争发行不换纸币一万元之不可行。此议发于新次长张弧,聚敛小人之尤也。傍晚大风怒吼,总布胡同朱宅连电催诊,冒风而往。接惠禀。
初四日(五号)。壬寅晴。饭后至任、朱两处复诊。小松丈电招夜谈,子正始返。簃外藤花四放,瓔珞低垂,香风浓郁。置小椅于架下,愉适不可名言。何处更觅桃源?世界虽不太平,吾心固太平耳。
初五日(六号)。癸卯立夏节。循俗称人,余重九十五斤。终日狂风振撼,黄霾蔽空,身心俱不适。未刻拟赴宪会,畏风而辍。傍晚至明湖春,赴陶仲谋之约。闻政府已将不换纸币之议打销,登公报力辨并无此意,想亦怵于舆论耳。(〔眉〕至十一日乃由国务卿颁院令,商民行用中、交两行纸币,不得兑取现洋,市面为之大扰。是即不换纸币之变相也。)接赵子登信。
初六日(七号)。甲辰晴初七日(八号)。乙巳晴。午后为少蘅复诊。归后偕夫人、恩女至大观楼西餐,并
看电影,十一钟同返。任景枫之令嫒谢医也。
初八日(九号)。丙午晴。嵩岑叔祖自津来,下榻话兰簃。
初九日(十号)。丁未晴。萧亲家自津来,过访未晤。午刻胡荃孙以汽车迓至法源寺素餐,有欧洲二女士,皆德国军官之妻,其夫一在北京,一为日本俘虏,在东京。均挈子女。同车至崇效寺看牡丹,房房皆有人。徘徊院中良久,又用车送余与宝铭诣乡祠,赴回教诸君之约,研墨备纸以待,乃为作联七付。散后又至西河沿答访萧亲家,未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