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初二日(十五号)。丙子晴。刘嗣伯来见,新简广东财政厅长,余以宝铭嘱之,嗣伯允用为科员。饭后至农会,园中桃杏三百馀株,望之如锦。偕诸君循行玩赏,乐而忘归。
又看园丁接桃树一株,此理不知前人何以悟出。游毕回室中议决数事。傍晚至庄宅赴思缄及陶氏昆仲之约,见赵撝叔书画册甚精。归寓看《伤寒论•厥阴篇》十馀条始就枕。有当归四逆汤一条,诸家注皆疑其方不对证,徐注亦极牵强。余检《千金翼》、《金匮》、《玉函》(《千金翼》,孙真人所载《伤寒论》,为唐本,《玉函》乃真宋本,余五年前所得者),字句与今本不同,意义了然明白,不觉砉然而解,怡然而适,其快乐匪可言传。其说详书于《伤寒论•类方》之内眉。
初三日(十六号)。丁丑阴。午初出平则门至圆广寺吊尚十嫂之丧。至十刹海会贤堂赴樊樊山、罗掞东、易实甫诸君修楔之约,京师知名之士大概集焉,到者约及百人,用颜延之曲水修禊四言诗分韵赋诗,余拈得泳字。归寓换骡车出城至王、谢二处复诊。又至
福兴居赴顾德邻之约。朗、澜来夜谈。量能婿以免考知事,由徐州抵京,下榻筠心馆。
初四日(十七号)。戊寅晴。吴介眉同年来谈。饭后写匾联数件。近日行医鬻字所入,颇助生计。作修楔七言古诗十四韵。昌黎《李花》一首,韵与此同,吾诗即从韩公脱胎也。施生来,授《伤寒论》十馀条。间日一来,后不琐记。复谢翁氏妹信。又复侄婿徐怡斋信。接门人王部畇信。
乙卯三月三日十刹海会贤楼修禊,分韵得泳字
古人修禊重上巳,巳读作俟音未正。上丁上辛皆天干,地支何独着为令?又况上名摄中下,支或两逢毋乃病(假如初一日值午,则本月仅两值巳日,而又在月之十二日,安得名为上巳?此理甚明)。(〔眉〕此意未经人道。)后世沿袭不诹日,三月初三从七政。长安诗人寻旧盟,日在丁丑春正盛。楼阑六曲会群贤,湖田九野揩方镜。明窗髹几集少长,矮笺乌丝记名姓。纷纷逐队叙情话,所贵心亲无貌敬。分曹拈韵诗角雄,接席举杯酒中圣(中如字)。相将摄影列水次,共祓不祥葆真性。九衢红尘不污处,澹然弥觉春阴靓。
风雅堕地耆旧稀,吾侪不振时难更。兰亭曲水迹已陈,右军光禄爽犹竞。愧我荒伧初入室,获陪雅游足自庆。缀名幸附画图末,避舍敢撄笔锋劲。作歌匡谬兼纪游,为后百年助涵泳。(语语是当日情事,无一肤廓句。)
去春盆梅开后,移植于小静园芍药圃中,北方天气过寒,土不宜梅,姑种之,胜于抛弃墙角也。去冬之寒,剧于往年,不谓交春后枝条仍活,近日竟开花十馀朵,清芬朴鼻,与海棠、丁香相掩映,艳福奇征,喜出望外。倘能岁岁增长,玉立临风,岂非吾园殊景乎?为之喜而不寐(都下名园林立,独无梅树着花者)。
初五日(十八号)。己卯阴,微雨洒尘。未刻至大德通,偕任亮侪赴东邻福寿堂观剧。都人士梅、刘、林、尚分党标榜,足迹从不涉斯堂,而班中王素兰报章曾誉为坤角翘楚,度其必有动人处,观其《女起解》一剧,果然花颜俏丽,珠喉清脆,亦足销魂也。散后仍返通记进餐。又至谢辅庭处复诊而归。锡兄偕懿儿赴岳各庄为亡友王西岑扫墓,兼省孟常妻、子。改削昨作诗。凡五、七言古诗脱稿后,必须写出朗读,其中句弱字哑处,必多读之始见其病,随读随酌改,方成佳篇。此秘诀也。
初六日(十九号)。庚辰阴。先大父忌辰拜供。饭后为辅庭复诊。访李嗣翁。晚访小松丈,留夜餐。接惠禀。
初七日(二十号)。辛巳阴。思缄以所作修禊航字韵七古求改削,为改定数句。傍晚至王、杨二处复诊。至悦宾楼赴延铁君之约。嗣伯来辞行。伯葭来夜话。寄朱经田、汪向叔二信,为农会领款事。
初八日(廿一号)。壬午晴。起甚晏。甚矣,吾之荒也。饭后至谢处复诊。日前治正得手,误服绎芝犀角地黄汤,几致危殆,此两日皆救药,不暇治病也。访嗣老商公司事。
至天寿堂祝冯润田四嫂六十寿。
初九日(廿二号)。癸未晴,北风颇寒。西圃补种鸾枝四株,春光殊绚烂矣。饭后至西直门汪处诊疾。因至十刹海赴张君立之约,园中多花,梨花尤胜,徘徊花下不忍去。
连日读《难经疏证》。所辑旧注凡十馀家,而秦越人精义,终苦不甚发明。余拟俟用功略深,别为之注。余于《难经》,最有心得而默契古圣者,则为诊脉法,全与今人所传左右手部位不同,证之仲师而悉合。别详论之。
初十日(廿三号)。甲申晴,大风。至谢处复诊。又至沈子封丈处诊疾。至朱芷老处行吊。灯下作津浦公司致同乡启稿。复李厚卿信。又复玉山信。车中读《难经•肺浮肝沉》一条,并悟物理。彻夜不成眠。
十一日(廿四号)。乙酉晴。巳刻至乡祠演礼。归寓换马车至什锦花园溥宅、石板房冯宅诊疾。夜早寝。
十二日(廿五号)。丙戌晴。巳刻至乡祠行春祭先贤礼,徐相国主祭,余为引赞,祭毕午餐。至社政会常会。又至后铁厂陈宅、豫学校马积生前辈处诊疾。过益锠夜餐。接新甫信,萧府允于四月廿三日遣嫁。今日乡祠三老:王仲莲年伯(庆祺)自宝坻来,年七十九岁;俞小园丈(培元)年七十七岁;王少农丈(振声)年七十四,皆吾顺天老辈,皆精神矍铄,洵盛事也。
十三日(廿六号)。丁亥阴。至陈、谢二家复诊。朗轩、澜翁来夜谈。连四日彻夜不成眠,今晨尤困顿,胸热神疲,因服黄连上清丸,睡前静坐半小时,居然入梦。
十四日(廿七号)。戊子清晨微雨,园花涵润,益觉妍艳。至王、陈二家复诊。朗轩、伯葭来谈。写对二付。
自十五至廿五日目疾失记。
廿六日(九号)。庚子雨后畅晴,清润适体。日本以要求条件不满意,于昨日午后六钟下最后之通牒,限四十八点钟答复,如不允所求,即有相当之处置。项城受此恫吓,召集误国诸大员及参政议决,立时全数承认,于夜十钟送日使馆。虽躲过眼前兵祸,而主权丧失,国不成其为国矣。且如第三国之异时干涉何?(条件尚未宣布,余虽知之,然不愿记也。)吾亦愤无可愤,悲不成悲矣。午刻至圣庵寺为袁秉道同年德配点主,锡三、作霖襄题。在寺午餐。至松筠庵同乡会,议管理会馆规则,公举正副董事(即值年改称),应厅令也。农会一部分人,因一号余未到会,诸事待余而决,特在庵附开一会,逐条定议。
三钟至朗轩处陪媒,薄暮归。余此次目红颇剧,各种眼药俱不效。谢辅庭传余一方:用霜桑叶、黑芝麻煎汤熏洗(大约桑叶三钱、黑芝麻一两),云是秘方。试之,立时红减,凡熏洗五次而退尽。
廿七日(十号)。辛丑晴。写联额数件。至石驸马大街,为王幼山(家襄)夫妇诊疾。藤花盛开,薰风披拂,清馨满院,邀杨时百、罗瘿公、易实甫、郑叔进、顾亚蘧小酌赏花,以藤花糕饷客。时百携琴而来,听其弹《渔樵问答》、《阳关三叠》。时百笃嗜琴学,所得甚深。
廿八日(十一号)。壬寅晴。张侠诚、罗镜湘来谈。镜湘近治道家言,用功甚苦。余谓孔子之学,圣神广大,诸子所述,纬书所记,不尽无稽,特门人不能皆得其传,且多口传,未着竹帛。《论语》、《大学》、《中庸》,乃其至正至粹,七十子咸与闻焉,然其微言大义,后儒亦罕知之。必综三教以观孔子,乃能通其旨耳。镜湘深以为然。饭后至嘉应馆唁隐公丧明之戚。又至谢处复诊。
挽李秋丞
月泉吟社,君方舞象,我尚垂髫,旧事不堪提,沧海更挥遗老泪;江淮世家,青鬓抡魁,白头槁死,今生已如梦,儒冠休误再来身。
廿九日(十二号)。癸印晴。午前至王幼山、王芍庄两处诊疾。饭后新甫来谈,因约澜翁来此,同至庆乐观鲜灵芝剧,散甚早。接惠禀。
三十日(十三号)。甲辰阴。昆师母安葬,巳刻前往公祭,出朝阳门,过东岳庙问途,始知距太平庄茔地尚有十七里,热风扬沙,废然而返。至小拐棒胡同看二侄女,病体居然下床,盖卧枕席者十阅月矣。昨夜彻宵不寐,疲困不支,归寓合眼,稍入梦,王幼山电促复诊,勉力前往。顺至益锠夜餐,专候宝惠到京,八钟铭拍电告,惠未到,乃独食。
连日看《千金方》,研求儿科方法,始知向来见解之疏。
四月初一日(五月十四号)。乙巳阴。午后雨,彻夜未止,时有雷声。冒雨至王幼山、刘同仁两处诊疾。吴卓如、陈桐甫、伍子厚均来见。宝惠晚车自江宁到京。接石首县史持叔信并银一百元。发大兄,五、七弟妇信,告阿柔喜期。
初二日(十五号)。丙午晨微雨,旋晴。午刻至王处复诊。赴农会例会,因新从天津领到常年经费银五千元,特备酒肴宴余。此款几失而复得,余有力焉。宴毕决议应办各事。归寓临右军真迹一纸,系手札一通,《中华杂志》石印于第二册,不知得自何许?笔法遒茂,虽不敢定为真右军笔,要出于南宫、松雪之手,非元以后人所能伪托也。二女自津归宁。
初三日(十六号)。丁未阴。饭后至旧刑部街傅宅诊疾,一门喉疹传染殆遍,其势甚凶。又至王处复诊,颇有出险之象。谢作霖与其弟蕙庭(阳)、蒋德华来谈。夜,餐于益锠。为宝铭作刘嗣伯书。又为吴竹如作范隽臣书。宝铭将之粤东,叩拜辞行。此子忠厚,无机心,胆亦小,唯性浮,学无根柢,不足自立。吾深以为忧,再三勖以用功,多看有用书。勿恃我有情面,人不好意思不用我;当恃我有才学,人不能不用我。
初四日(十七号)。戊申竟日阴雨。至王、傅、谢三处复诊。王极危,傅有生机,谢已愈。张小松丈贻鲥鱼一尾,甚新鲜,内外分啖之,并招慕老同尝。吴竹如来辞行。宝铭早车出京赴广东。彤伯晚车赴天津。两日看新出《清代野记》凡三卷,署名梁溪坐观老人,不著姓名。曰梁溪,当是无锡人。所记间有足征信者,而道听杜撰者亦复不少。其记宫禁事,类皆得诸炳半聋(名炳成,字集之),不知可信否。然近世南人,不满意于清室帝后,已成一种流行性,此从古未有之变态。盖一代之亡,学士大夫作为笔记,追述先朝故事,多寓忠爱之忱,独近世不然,故余于此类纪载,不乐寓目,以其本源先不正也。唯此书尚识体要。
初五日(十八号)。己酉晴。至傅及王芍庄处复珍。闻王幼山夫人逝世,自愧学术不精,误人性命,内疚于心,寝食俱废。余每诊一重证,归来念念不忘,有时为之不眠,此心颇为所累。然欲效江湖派以不关痛痒、不负责任之方剂搪塞病家,吾又不肯为也。
初六日(十九号)。庚戌晴。五女之乳妈忽患霍乱,几濒于危。凌晨即起,为之检定方药,遂不能就枕。幸得孙真人一方服之而愈。饭后至司法部街张毓皖(家骏)处(甲辰翰林),为其太夫人诊疾。至庆乐观鲜灵芝演《蝴蝶杯》,极视听之娱。夜,饭于致美斋,澜翁作东。门人塔式古赠余吴挚甫、张廉卿二先生合评《史记》。从前门人李子周曾赠余洋装本,用洋纸两面印,偶一破损,无从粘补,且印墨稍重,即侵及另半叶,殊不适。观此重印本,改从旧式,颇胜。
初七日(二十号)。辛亥阴。饭后至芍庄处复诊。又至广惠寺吊秋丞兄之丧。访李嗣翁久谈。又访许季芗未晤。量能邀益锠夜餐。魏文石来见,出示其父静涵信,知文石之弟若泉病殁于上海。余于贞女烈妇,极表尊敬,而平日所持学说,则极不以过门守贞为然。
夫妇以情合,以义守也。既无夫妇之情,安有守节之义?归太仆《张贞女辨》持论甚正。
故法律不重守贞,不禁再醮。旌表之典,出于例外,所以励薄俗也。唯若泉英年好学,致可惜耳。检出庚帖聘礼归诸原媒何志霄。写对四付。
初八日(二十一号)。壬子晴。杨慎之、景周偕来,皆新取知事。量婿保送知事,亦审查合格。午刻至珩甫处,为其次媳点主。产后发热,医陈姓以大苦寒剂投之,三剂未终而命绝。略进午餐,至傅、张二处复诊。傅氏白喉证,十愈六七矣。又至总布胡同赵李卿处,为其夫人诊疾。归寓背痛腰酸,卧懒于兴。宝惠将行,以二十年前所买《文献通考》与之。欲究经世之学,舍正续《通鉴》及此书,无二道也。寄五、七弟妇信。
初九日(二十二号)。癸丑晴。李师葛来谈。至益锠午餐,偕惠同车至杨荫北处诊疾,顺作琉璃厂之行。傍晚又至陈公侠处诊疾。出城赴朗轩又一村之约。寄新甫信。
初十日(二十三号)。甲寅晴。西圃芍药盛开。洋月季四丛亦含苞欲绽。此乃四年
前盆景花开后移植圃间,枝条茂密,高可隐人,花不下百馀朵。凡花皆以向阳避北风为宜,种之无不活者。午刻至岳云别业赴杨时百之约。何志霄适在京,电约过寓,面谈,请其函致魏精卿于晋省。晚诣益锠夜餐,锡兄作东。接萧亲家信。
十一日(二十四号)。乙卯晴。饭后至盛幼盦处诊疾。又至张处复诊。宝惠起身南行。
十二日(二十五号)。丙辰晴。午刻至赵李卿处复诊。余初八日初诊,断其为少阳证,决非胎气,且注明切忌温散。旋请吴绎芝来,见余方案,举其说而悉反之,病家悦其言,服药三剂而病剧,经水复来,显非胎气,乃思吾言,急电相邀,而病势颇棘手矣。在吴绎芝忌余特甚,不惜相反以示奇,乃医家同道相轧之恶习,其如病家性命何?又至什锦花园瑞裕如处诊疾。晚,约张师、锡兄、量婿在龙海轩夜餐。接新甫回信。有清中叶,东南名医称叶、徐、薛。以余观之,徐、薛皆非叶匹也。叶先生治风温及幼科痘疹,补仲师所未备,救众生之沉冤,可谓独立医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