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今日校七叶。吴筱岩先生自南来。
初三日(二十七号)晴。晨闻鸟声,雨有望矣。周义君偕其弟树声(振先)来见。
饭后校《倚松集》上卷讫,作跋一段。晚凉至恒裕一行。朗轩来夜谈。庄心安丈寄赠尊人卫生方伯文集两册,《维摩室遗训》两册。遗训乃哲嗣摘录家书语也。两日看毕,多阅历深切之谈。方伯每自恨无知人之鉴。余性坦率,以忠厚之心待人,尤易受人欺。故知人知言,圣贤以为难。
初四日(二十八号)阴,狂风怒号,有发屋拔木之势。无处不积尘寸许,令人动江
乡之思,甚非好气象也。思缄来谈,即刻附火车南旋,致刘性庵信即托思缄带交。傍晚至安福胡同访王聘卿畅话。因出城至醒春居赴陶宝如之约。风撼小楼,岌岌摇动。归后清理账目。世侄王骥卿(骏彝)来见。
初五日(二十九号)晴。天中旧节,晨起祭神,午刻祀先。世局虽变,祖宗留遗之家礼,乡里相传之风俗,不可废也。彤伯表侄至内助祭。濮卿和、吴德波、苏敬斋、胡荃孙、程孟常,宽仲、树棠两侄均来拜节。饭后至小苏州胡同拜节。顺道至汪家胡同预祝衡子惠夫人三十生日。读《通鉴》晋惠帝、怀帝纪。
初六日(三十号)晴。刘益斋、瞿肇生两同年、顾安期来拜节。饭后偕张先生、彤伯,率惠、襄游城隍庙,在茶棚茗憩,有幻人张幕,但见人头置方几铜盘上,而不见其颈以下。头能动,能言,能吸烟。细察之,毫无破绽,不知其操何术也。宝襄检理旧藏字画多至百馀件,皆余二十年节减薄俸所得,虽不能超群拔萃,自信却无赝品也。灯下作朗轩所藏沈文肃密疏手稿后跋,合五百字。入夜狂风复作,天骤冷。临睡大呕。
初七日(三十一号)半夜梦醒,闻檐溜直泻,风声雨声并作,心神快然。竟日沉阴寒甚,御棉衣两重。闻西山雪甚大,夜呕之后萎倦不能支。饭后写疏稿跋两叶半。搁笔后随意倚枕,遂入乡。气坠久不愈,近更中气不足。余平生颇有得于安命之学,然歆羡冀幸之念,尚不能无。非将方寸间打扫清净,终无以处斯世也。
初八日(六月一号)阴。未刻至农会。又祝顺承郡王讷乐庄寿。朗轩十钟来夜谈,坐一小时而去。接姜伯亮信,随手邮复。接沈叔信(湛钧),其子(育仁)交来。
初九日(二号)阴。益斋前辈偕其友杜韵山来就诊。未刻赴市政会答拜周笠航,归后微雨,入夜又雨。随意读《旧唐书》张镒、萧复、姚令言、张光晟诸传,篇篇佳妙。世人震于欧、宋大名,无人能读旧史,南宋后几亡其书。司马、范二公修《通鉴》,独用旧史,其识卓矣。
初十日(三号)晴。周笠航来谈。饭后至东城谒见史姻伯母(五弟妇之母。仲屏姻伯又与先君子通牒至交)。与震九久谈。夜,饭于益锠,其东家金志锐作主人。偕会兄同车返寓,话至更深始去。车中看《通鉴•晋怀帝纪》毕。校《倚松集》廿馀叶。接刘性庵回信。
十一日(四号)晴。豫年嫂因墓田事来商。饭后毕世兄扶杖来别,交去徐相国助银二十元,又提公款送旅费二十元。客去,与持叔、彤伯游城隍庙,观秋千戏,离地三丈馀,代为危险。买砖制塔屋桥亭及各色小泥人,置之盆石间,颇饶幽致。归后校《倚松集》十馀叶。夜,至便宜坊赴锡兄之约。寄性庵快信。
十二日(五号)晴。校《倚松集》讫。余所藏沈氏刻本亦借以校正无数内典,所谓利己利他也。饭后顺邸见顾,晚凉因诣邸为福晋复诊,留夜餐,宾主二人相对至两小时始吃饭,疲苦极矣。写匾额二大件及对两付。
十三日(六号)晴。周树声来见。目红不便观书。饭后招会兄来谈。坐至黄昏,同赴益锠,冒雨而归,天顿凉爽。《维摩室遗训》有一条云:检张公馆书籍,见皋文先生手钞手批之书,数十百本,皆是蝇头小楷,五色齐备,字皆精金美玉,圈点直横,朱光晶莹可爱。装之适得一书箱。一生精力,毕萃于斯。人品尤尊严可敬如此。鼎曾见皋文先生手批《昭明文选》,归族叔祖叔畬先生,存吾兄孟乐处。乙巳冬,兄居放生园,不戒于火,此书化为灰烬。余屡思照录评点,因循未果,至今思之可惜。其圈点用色凸起而有光,诚如卫生先生所言,老辈用功精严类如此。吾兄季申亦善用朱,皆凸而有光,曾以调朱法授余。
今日少年知此者鲜矣。接性庵回信。
十四日(七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写应酬数件。
十五日(八号)晴。先世母吕夫人生辰拜供。夫人率成儿附晚车赴津置买物件。程伯葭自沪来,偕至福兴居赴朗轩之约,濒行呕吐,归后甚不适,心绪烦故也。
十六日(九号)晴。一日困倦不胜,依枕即昏昏入梦。目红又发。接大女信。
自十七至二十日失记。
二十一日(十四号)阴。丙女适天津李氏,须赴津送亲,今日在京过礼,延请亲友,到客二百馀人。戌刻祭祖,叔明、宽仲、澍棠三侄均助祭。
二十二日(十五号)晴。夫人率惠儿早车行,余携丙女晚车行。男府预备公馆在旧北门内双井,犹忆癸未年小山族曾叔祖寓此,余礼闱回避,偕澜笙曾叔祖出都过津,下榻于此,距今三十二年,当时设榻之地,尚仿佛记之。雪泥鸿爪,回首怃然。王心泉、袁锡三均约赴津。
二十三日(十六号)晴,天气亢燥,屋浅无檐,阳光内逼,烦热殊不可耐。午刻过妆,仍请刘性庵、李符曾两君作媒人。
二十四日(十七号)晴。天未明彩舆即来。新郎亲迎。黎明发轿。十九岁爱女一旦属人,未免惆怅,夫人哭尤痛,难怪其然。亲翁李嗣芗前辈虽盐商巨富,却无骄豪恶习。
婿名宝训,字典臣,年十七岁,颇有儒素家风。午后嗣翁来拜。申刻余率惠儿诣男府道喜,兼省女。夜早眠。天津风俗颇恶,余与嗣翁商酌,一以北方普通礼行之,不甚依其俗也。
澜翁邀第一楼晚餐。
二十五日(十八号)晴。湘潭王湘绮盛称萧子显有史识,余因携《南齐书》至津细读之。中有二事识议最警。一为太祖本纪总论,谓自来开创之主,皆是运会使然,并非素有其志。文有云:“魏武初起义兵,所期征西之墓,晋宣不内迫曹爽,岂有定霸浮桥?”又云:“权道既行,兼济天下。元功振主,利器难以假人;群才戮力,实怀尺寸之望。”“虽至公于四海,而运实时来;无心于黄屋,而道随物变。”此数言,足该千古之局。今日何独不然。一为褚渊、王俭传论,文云:“粲既死节于宋氏(谓袁粲),而渊逢兴运,世之非责渊者众矣。臣请论之(中略)。魏氏君临,年祚短促,服褐前代,官成后朝。晋氏登庸,与之从事,名虽魏臣,实为晋有。故主位虽改,臣任如初。自是世禄之盛,习为旧准,羽仪所隆,人怀羡慕,君臣之节,徒致虚名。贵仕素资,皆由门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则知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市朝亟革,宠贵方来。陵阙虽殊,顾眄如一。中行、智伯,未有异遇。(中略)夫爵禄既轻,有国常选。恩非己独,责人以死。斯故人主之所同谬,世情之过差也。”此论自儒生观之,诚不可为训。然局势所结,实是如此。持是以观有清末季,用人一循资格,贤智戴愚不肖于上,而末由自伸。授官悉出援引,虽拜爵公朝,无一不受恩私室。加以鬻官如市,幸门大开,载宝而来,如愿而去。彼之为显宦者,或以积资而得之,或以钻营而得之,或以贿赂购买而得之。遍列中外,无一人出于主上之特简,欲望其感恩殉国,槁饿首阳,必不可得之数也。然则子显之论,岂非烛照之明镜,警觉之晨钟乎?真古今未经人道之痛论矣。
二十六日(十九号)晴。午后出门谢媒人并访数友。晚至聚庆成赴万有号之约。
二十七日(二十号)晴。晨遣彩舆接丙女回门,甚有得所之喜,为父母者心慰矣。
午后五钟始接新婿,见礼款待,李幼安、绪雨孙作陪,盖用津礼也。晚饭后至中华园听女落子,万有作主人。
二十八日(二十一号)晴,稍凉爽。夫人迁寓大安栈,将公馆交还男府。余率儿妇辈附晚快车回京。劳民伤财,为父者应尽之义务如是而已。朗轩来夜谈。
二十九日(二十二号)晴。夏至节。气坠不能兴。薛正清、吕选青来谈。客去,遂惫卧终日。读《通鉴•晋怀帝纪》毕。慕容开国,即知网罗物望时英,睹此一端,便决其必能创业。自古及今,不注意物色人才而能开国者,未之前闻。《庸言报》登余所著《崇陵传信录》,于第五期一次录讫。此报闻销及万册,可借其力以风行矣。
闰五月初一日(二十三号)申刻雷雨交作,连宵达旦。中夜闻檐溜声,魂梦俱清。
此为甲寅年第一次甘澍也。
初二日(二十四号)黎明犹雨,竟日轻阴。前用寸楷写张茂先《励志诗》,为家塾影本,因事辍笔,今日凉爽,补写两叶半而毕。余此书纯从结体上着意,分行布白,相生相让,完整停匀,童子习之,当无弊病。傍晚至三兄处久坐。读《通鉴•晋愍帝纪》。时局至此,虽管、葛亦无能为力。琅玡不救中原,颇为后世所讥。然此时江东内难未平,兵力又弱,无救长安之败,根本反致动摇。晋元之慎于出师,固与梁元之坐视父兄覆亡,厥罪有别矣。
初三日(二十五号)晴。夫人早车回京。饭后至润泽处行吊,至松筠庵乡人会议河务。滦州周采臣同年绘顺直五大河简图,支干分明,一目了然。又至天福堂赴董润泉之约。
初四日(二十六号)阴。贵寿云来谈。饭后至涛贝勒、朗贝勒、顺承郡王诸邸答谢。
归途访会臣久谈。读《通鉴•愍帝纪》讫。古今帝主坐降者,秦孺子婴,蜀后主,吴归命侯,晋怀帝、愍帝,(后)晋出帝,宋徽宗、钦宗以及十六国、十国中诸国主,其能善终者蜀、吴二主,宋初降主而已。固知金哀宗、明怀宗之死社稷,为最得其正也(隋末元末群雄不足数)。
初五日(二十七号)晴。同乡公推余及周采臣、王铁珊、冯公度赴津,会同李嗣香、李(原稿此处缺一行。一一整理者注)。下榻德义楼。两李君来访,斟酌办法。夜半雷电风雨交作,乃将四方久积之热气全数驱入楼中,故屋外飒然生凉,屋中反闷热过于平日,汗出如濯不能眠。洋楼不如中国平屋之适,于此可见。吾友铎尔盂君谓中国屋冬暖夏凉,大胜洋楼。诚然,诚然!无如洋迷者之不恤拂其性也。
初六日(二十八号)阴。巳刻即起,二侄妇挈升孙来楼问起居。李嗣翁邀至饭楼午餐,晤蒋艺圃前辈。饭毕六人偕诣交涉司公所谒朱帅,面陈来意,拟求朱督会同沈京兆合词呈请设顺直水利分局,特简局长以固机关而一事权。朱颇以为然,唯沈大京兆方以顺天府二二十县脱离直隶而独立(割文安、大城、宁河、保定四县归直隶),两方正争权限,未肯协而谋之。沈氏不量力度势,贸贸然为独尊之谋,举数百年前人所不敢分者而分之。不知我二十邑之收入,决不能供一省之用,境内河道,尤非独力所能举,将见其日入穷途而已。妄人争权攘利,自贻伊戚,我二十邑乃受其害,可恨可伤!,开县河务总办马蔎在座,皖人,在直隶五十年,于全省水道言之甚晰。朱督留饭,力辞之。谒澜翁久坐。至李处视丙女。又偕嗣翁同车至符曾处,补贺嫁女喜。澜翁来,同至德升楼晚餐,余作东。刘履贞约广兴里新红班花宴,辞之。
初七日(二十九号)阴。接二侄媳、丙女来楼作半日畅叙,午餐于饭楼。两钟后附快车回京,挈升孙先归,澜翁、玉山侄送至新车站始去。余与公度独占一头等车,舒快已极。新买西北角崇氏之屋于今日开门通过。
初八日(三十号)阴。竟日不出门。持叔南旋,为作丁文槎信(江汉关监督兼交涉使),遣宝襄送至车站。晚凉可喜,偕张、袁、蒋及惠至龙海轩夜餐。夜雨。接量能夫妇信。
初九日(七月一号)晴。饭后至农会议事毕,循行阡陌一周,雨后新绿,满眼蔬谷怒生,清风徐来,胸襟舒畅。会中设菜点,皆畦间产品也。出城为(原稿此处缺一行。——整理者注),甚苦。会、朗均来夜谈。余熟于晋宋间事,而于萧梁一代则不甚记忆,因辍读《通鉴•晋纪》,改从《齐东昏侯纪》看起。
初十日(二号)阴。午初至万寿西宫为张润泽胞伯朴灵点主,盖自乙未年至今,余为张氏点主六次矣。设宴甚佳,饱餐后趋至十刹海会贤堂,与李、周、王、史、冯五君会齐,偕谒沈大京兆,以所求于朱帅者求之,沈公亦以为然。微雨遂出,顺路至农会,定星期日公请大京兆之局。半日间由极西南至极东北,奔驰往返,殆及四十里矣。会贤堂前茶棚栉比,男女杂沓,恣为冶游,湖影花香,变为桑间濮上,风俗之敝,一至于此!礼教之防尽撤,欲求久安长治得乎?自吾有生以来,尹京兆者推周小棠、陈亦舟二公,盖赵、张、
二王之亚,而小棠先师(壬午乡试监临老师)慈祥岂弟,遗泽尤长。师殁后,曾由乡前辈呈请,在通州建立专祠,地方官春秋致祭。民国肇建,祠为州议会所占,几于毁堂撤主。
先师从子笠航世兄(志恭)来谒,且携吕镜宇、邵伯英两年丈手书,托余料理保存,由余领衔具呈顺天府,请为保护。今日得沈大京兆批复,极致尊崇,并出示饬通县格外保护。
从此樵梗不犯,肸蚃长存,或稍申崇德报功之诚乎?晚颇凉爽,珩甫来谈。读《通鉴•齐东昏纪》讫。
十一日(三号)晴。何颂耆、罗镜湘来谈。排谢客单,遣宝懿谢南城西南路。伯葭来夜话,多肺腑之言。程松园盛称戏鱼堂本《东方像赞》。检吾所藏戏鱼,有《黄庭》、《曹娥》而无《像赞》,或潘氏刊单行本乎?戏鱼中《官奴帖》,精神远出戏鸿、快雪上。鲁国《祭侄文》,余藏有明罗一峰刻本,持校戏鱼,各有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