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未刻赴徐花老赏花之约,牡丹四株而已。陶钵民来夜谈,赠余手拓北魏《于纂志》。此志辛亥三月在洛阳出土,石质,扣之作铜声。钵民以六百元得之。书法不减《刁遵》,运笔完实圆劲,如范金,如截玉,乃北碑最美之境。近年开凿铁道,北邙一带,魏齐志碣出土者甚夥,而佳者颇罕,宜此石之足珍也。
初七日(五月一号)晴。刘嗣伯来谈。未刻吴鹤霄约崇效寺看牡丹,率惠前往。鹤霄邀广和晚餐。作霖来夜谈。大风忽起,念及名花,惆怅几不成寐。前日游崇效寺看花,遇易实甫,诵洪北江牡丹得意句云:“得天独厚开盈尺,与月同圆到十分。”谓以月比花,未经人道。余谓此十四字,无一牡丹字面,而确是牡丹,他花俱用不上。对仗工极,却似不着力,聪明绝世。
初八日(二号)晴。午刻至福寿堂,为冯、张二姓做媒(润田兄之次孙女许字张子仪之长孙),宴毕至商会赴市政公益会,巡警总监吴镜潭函请入会(本京绅士及各界商人共五十四人),为联络绅商之举。会无会长,总监作主人,推临时主席。散会在恒裕少憩。
傍晚至织云公所赴吴总监之约。就枕前,读潘安仁《马汧督诔》,悲郁苍凉,扪之有棱,揾之有泪,真杰作也。曾湘乡剧赏之,不虚也。读此等文,必须高声朗诵,抑扬抗坠,随文之节奏为读之节奏,乃能得其妙处。
初九日(三号)晴。伯诚侄来辞行。卿和、澍棠侄亦来。润田约福兴居谢媒,未往。
未刻访袁劭民于拱卫军军需处,未值。至松筠庵与同乡议水利。滦州周采臣同年(暻)讨论吾乡河患数十年,绘图列说,穷原竟委,了如指掌。其大旨谓,直隶五大河(北运、南运、子牙、永定、大清),皆恃天津三岔口为归墟以入海。河流湍急,尾闾不宣,安得不漫溢为害!从前专注意运道,不惜迂曲迁就,以利行漕,不复顺水之性。百馀年之河患,
大半由人力造成。今当裁湾取直,各就水势所利便,浚复曩时引河故道,导使入海。顺其轨,分其势,而河患自平。其言确然可信。写对数件。灯下用朱笔跋《圣宋文选》一段。
余前年得此密行小字本,乃从士礼居所藏宋刻全本影雕者,亦甚精整可爱。随意读洪北江先生《卷施阁诗》数十首。寄季申兄上海信。
初十日(四号)晴。读北江先生《南楼忆旧诗》四十首,中多感触,倍觉有味。诗前骈序一篇,情韵俱深。此道在今日殆成绝响矣。检点旧藏《戏鱼堂》、《绛帖》、《郁冈斋》、《戏鸿堂》诸帖,摩挲玩味,日影遂西。闻三兄患病,往视之。顺访李嗣老不值,携所赠《颜李丛著》而归。袁劭民来答拜。朗轩来夜谈。
十一日(五号)晴。社会安知今日为端阳节乎?沈叔佩(子玖)、郑干臣、张景韩均来见。干臣熟于计学,论民国财政窘迫之现象,所借外债已达二十二万万,不数月而挥霍净尽,何以为国?未刻至乡祠议各县种树办法。酉刻偕会臣同车至广和居,赴杨绳武之约。发大兄上海信。
十二日(六号)晴。立夏节。日光甚赤,旱象可忧。饭后答访朱伯阳(故友梦霆司马之子),托其带江阴信件。访隐公不值。酉刻至尹署,赴沈大京兆之约。看李恕谷先生《阅史郄视》一卷,论古有卓识,通达事体,非一般理学学究所知也。
十三日(七号)晴。门人刘山已怀来见。袁幼安亲家来辞行。复门人黄叔权书。晚间正看《恕谷年谱》,忽遭家庭之变,教子无方,何颜更读圣贤之书?愧痛交迫!(次日即知悔,尚非不可救药者。)
十四日(八号)晴。摘日记三叶半。读《三国•魏志》一卷。晚,至福兴居,赴景韩之约。又上楼赴贻来牟公局。
十五日(九号)晴。门人吴质钦来谈,述其家变,惨然泣下。摘日记两叶。看恕谷《大学辨疑》一册。恕谷依古本立义,不以程、朱补传为然。修身为齐、治、平之本,而诚意又为正心修身之本。圣经原自分明,程、朱强经文就我,或移或补,乃程门之《大学》,而非孔门之《大学》矣。晚,在万福居请南来考知事旧友。归寓又看《阅史郄视》一卷始寝,彻夜展转不成眠。
十六日(十号)晴。西圃芍药开矣。起甚晏,徘徊花下,以解昏倦。摘日录二叶。
陶钵民来夜谈。客去,看《阅史郄视》数条。
十七日(十一号)晴。午刻同乡八人在净业湖高庙公请王湘绮、杨时百、曾重伯及湘绮两世兄。宴毕拍照。湘绮年八十有三,上下楼梯腰脚轻健,终席凝然不动。其大世兄年亦五十九,精神似尚不及老翁,禀赋洵有过人者。席间叙及,知湘绮为补行壬子、乙卯两科举人,与先世父同年;又知王俊卿(树楠)尊人亦系乙卯年伯,向只知其祖重三先生(振纲)道光戊戌科南宫第一人,与先大父会榜同年耳;又知王铁珊(芝祥)同年胞叔系丁卯举人,与先君同榜同年。世交重叠,殊可亲也。客去,复与诸君步沿湖滨北行,至城脚,度石桥,踏石蹬,登湖中半岛,观落星石。稻田环绕,泉流清激,氵虢氵虢穿桥下,其声泠然。背城面水,烟树迷濛,不复知此身在长安城内矣。法梧门先生故居傍净业湖,诗龛在焉。一时名士觞咏其中,极承平风雅之盛。今何时耶?俯仰感慨,不忍去。灯下看《阅史郄视》一卷。董授经举季申兄任肃政使,辞不就征。授经恳余驰电劝驾。授经之公,季兄之高,皆足以励污俗。
十八日(十二号)阴。陆荀友(绥华)来见。萧小虞亲家自津来,留午餐而去。四钟英商卢格斯来访,胡干卿作舌人,宝惠亦出见之。晚,至福兴居赴庄思缄、赵剑秋之约。
又至致美楼赴刘庚伯、赵卿之约。归后看《阅史郄视》十馀条。张小松丈来谈。接李搢臣太原信。采涧以瓶养芍药廿馀朵,其大如盘,香袭襟袖。采涧善养花,经其手无不盛放,他人不能效也,岂与花特有缘欤?十九日(十三号)晴。新得木板旧拓《戏鸿堂帖》,持校旧藏石刻翻本,大有厚薄
之分,抽锋换颖处,亦多掩没。此碑帖所以必求原拓也(不比较不见)。香光于末册特钩刻《澄清堂右军帖》一卷,细玩大有入处,握管作书便觉笔下不同。
二十日(十四号)晴。一日避嚣不出门。干鲜果品商会呈请维持营业,由社政会函致商务总会转呈财政部、顺天府,余为起草。饭后三兄来谈。读《三国•魏志》一卷,合正文、注文逐字细看不遗。灯下写应酬两件。看《阅史郄视》十馀条。李先生谓诚至则行术亦诚,故诚以术而入,术以诚而神,徒诚而愚不可济也,徒术而谲不可为也。孟子曰仁术,其此之谓欤!此数语非头巾老儒所能言也。致史朗存表弟信。卧思古今成败历史,觉天下事断无死局,循环变化,无穷出清新,非人智所能预料。以为可恃,而却不可恃;以为无望,而山回路转,往往绝处逢生。唯人事不可不尽,善因不可不结。故君子不以众人所忧为忧,不因庸人所难而阻。
二十一日(十五号)晴。干风卷尘,燥不可耐。持叔三应知事试,取列乙等。白仲三、刘孟禄来交两厂欠领米石清单。饭后率惠赴农会,行视畦陇,颇有乡间景象。访会臣久谈,偕至益锠夜餐。看《阅史郄视》卷三讫。恕谷极不满于宋制,盖古今大一统之朝,唯宋最为孱弱。惩于五代悍将骄兵之祸,而艺祖复以此攘周鼎,故猜忌武将尤深,子孙遂以此为家法,观于王德用、狄青、岳、韩诸帅之被疑可见矣。一朝武功,无足言者。又杨亿疏论事不责所任而重置官;忧铨拟不允,于吏部外别设审官司。虑议谳或滥,于刑部外别设审刑署。恐命令或失,于给事中外别设封驳局。所言与清末及近年朝局极相似,歧枝架屋,徒为安置私人之地。事愈扰而费愈增,乃知古今秕政如出一辙也。史学之有益如是。
正续《资治通鉴》、正续《文献通考》,经世之道备矣(《续通考》乃王圻所编者)。
二十二日(十六号)晴。罗景湘、李厚卿来谈。饭后赴市政会。宝惠之友赠鲥鱼二尾,以一尾供客,其一则内外共食之。今岁尝鲜第一次也。
诸葛武侯能用度外人,陶桓侯能得法外意,必如此,乃为名宰相。
二十三日(十七号)晴。董绶紫、黄秋培、姚思岑来谈。邀思岑至益锠午餐。傍晚与夫人同车至德昌,赴润田处会新亲之局。看《阅史郄视》卷四毕。接澜翁及玉山侄信。
昨思缄言慈母之爱子,唯自有子女后,始知慈母之恩。余因检震川《先妣事略》共读之,至文末“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数语,共叹太仆此文,真天地间血性至文也。上文又云:“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此数语无一字言哀,不知何以使人读之觉哀痛至于无可加。
二十四日(十八号)清晨得雨,九钟始止。久旱获此,稍解烦燥,散步西圃,清润怡神。玫瑰及十姊妹新开,鲜妍可爱。花不必大有名,即此无价值小种花,细玩之皆有妙致。戏鸿原拓十六册,由授经向德古斋谐价四十二元,即付价得之。香光钩刻坡公诸帖,无一不精。坡帖之最多者,旧无如晚香堂,新无如景苏园。而陈氏失于圆弱,杨氏失于呆板,皆传苏而失其真者,执以学苏,去之弥远。细玩杨少师《韭花帖》,乃知石庵笔法全出于此。松雪谓得古帖数行,便可名世,不诬也。学者苦不肯专一致精耳。三兄来谈。致刘性庵信,为李府结亲事,托澜翁转交。夫人祝衡宅寿,三鼓犹不归。余坐待之,挑灯作曾伯厚《西山永慕图跋》一篇。吾作文宗旨,叙事以肖其情景为贵,论事以尽其曲折为贵,述情以传其真诚为贵,不规规于模仿也。然文字义法,则不能不求。文无义法,所为叙之、论之、述之者,非冗则乱,不成为文矣。
二十五日(十九号)晴。将昨跋写送曾伯厚。饭后读《三国•魏志》一卷。八钟至水磨胡同访铎尔孟君,铎君已译治《毛诗》毕,复治《周易》。自云从河图数中悟一部《周易》,已确有所见,尚未能以笔舌传之。自信更钻研数年,必可发三圣人不传之秘。铎君治经甚专,眼光尤敏锐,将来必为经学巨子。中外棣通以来,一人而已。铎兼服习中国问曲,《琵琶》、《西厢》、《拜月》、《还魂》、《长生》之类及李笠翁渚种,皆取而译之,传诸欧洲。平日宴居,袭中国衣冠,俨然儒者。畅谈至夜深始别。
二十六日(二十号)晴。郭琴石、萧隐公来久谈。读《魏志》袁绍、袁术、刘表传,颇悟文家义法。余于陈志史法文法,所得甚深,当别购一本细评之,传为家学。门人朱楚白缴还所借《明史稿》,余因论近人颇不满意于《明史》,楚白云史家据事纂辑,实无甚轩轾。除四史及欧史外,自《晋书》至《明史》,其中志传之佳者,尽有步趋《史》、《汉》处,只缘《史》、《汉》家弦户涌,其文多脍炙人口,陈、范二史已不甚传诵,其馀诸史,勤学者不过浏览而已,安能领略胜处?未可轻下断语,谓其不佳也。说甚有理。
二十七日(二十一号)晴。饭后至十刹海汪生(世珍)处,遍观家藏字画,恳余品真伪,定价格。所览几逾一百件,真者仅十之二三,且多宋元名人墨迹,可观者三四件而已。朗轩来夜谈。近日每日来客必有五六人,皆有所求而来,余疲于酬对,气喘神销,真第一苦事。拟杜门谢客,以葆孱躯,虽以此蒙怨招詈不恤矣。接季申四兄信。又接刘性庵复信。发季兄信。
二十八日(二十二号)晴。小满节。门人周义君(礼)来见,新以滕县知事记名观察使。两钟偕干卿答访卢格司,晤谈一小时。顺至干卿处小坐。史筱坪自蓟县查事回,来见。晚,至醉琼林赴张子瑜之约。雷电交作,雨仅洒尘,久旱得雨之难如此!接大兄信。
二十九日(二十三号)晴。作霖送鲥鱼二尾。午刻至广和居赴刘益斋前辈之约,专为尊翁诊病也。饭毕赴农会特别会。精诚生智慧,一诚可抵百巧。晚,福兴居赴持叔之约。
归后案头有《新旧唐书合钞》,随意读韩滉、张延赏、李泌三传。沈氏《唐书合钞》及彭氏《五代史注》,津逮学子,真无量功德。使吾三十岁前能得此二书,所得必有大过于今日者。吾生平所得,以史学为最多。论事识见,议事疏牍,幸不为朝野轻鄙者,皆史学之力也。今未老而衰,百无一望,所望于儿辈者,史学家传耳。妄想儿辈用功,除《论语》、《孟子》、《通鉴辑览》(正续《资治通鉴》太繁重,未易尽人毕业。此编繁简得中,可以代之)普通应熟读外,拟分为六家:有愿受吾《三国志》学者为一家,前后《汉书》为一家,南北八史为一家(宋、齐、梁、陈、魏、齐、周、隋,南史、北史,虽名目甚多,若专一贯串,其实不难),新旧《唐书》、新旧《五代史》为一家,文明史》为一家,有清一朝政治掌故为一家(此最难,因无统系专书耳),专精融洽,左右逢源。此愿获偿,则一堂之内,史学彬彬,使海内名之曰“史学恽家”,岂非人生大快事!文友堂以《永乐大典》三册求售,一儿字,一仓字,一队字兑字,每册索价八十元,前后副叶俱为人裁去。此中国大骨董也。
五月初一日(二十五号)晴。董冰如来谈。晚至中华饭店赴余幼清、菽明侄之约。
为刘伯中写斗方一叶(艺侍亡友之子)。近来用笔转换,遂无扁缺之病。
初二日(二十六号)屡次风云作阵,迄未得雨,炎燥可畏,遂不出门。写折扇一面,赠琴甫。临戏鸿本《韭花帖》,悟古大家作书皆笔短意长。以此意习苏字,又进一关矣。淄川毕绍臣(效先)来见,东河先师之孙也,丰台登火车,坠而伤足,养病卧旅店,穷不能归。今日拄双杖而来,状甚狼狈。先以十元赠之,再为筹集川资,使归故里。师门零落,式微极矣。贵寿鋆来谈。步行为国乐臣诊病,因贫而病势不可为,对之侧然。接朗存表弟江宁信。为季申兄起呈稿,请假一月,交思缄代陈。灯下用朱笔校《倚松老人集》,宋饶节著(僧名如璧),江西诗派也,系陶钵民所藏皕宋楼钞本,与沈子培丈新刊景宋本对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