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皖北、江北千里邱墟,生命财产丧亡殆尽。江宁及广州省垣仅存空城。民间怵于凶威,又为所蒙骗,谓北京已亡,痛心疾首,而无可如何。若革军三月不平,东南将无噍类矣。余久不闻此痛快之言,为之拍掌不绝。散会已上灯。梅叟、珩甫来夜谈。
月当头夜,伯齐农部同年寻去岁之游,约二三知己小饮市楼,复吟十二绝句记之。余有北城之行,未能赴也。次日作此呈伯齐今年犹是去年月,不照清娱偏照愁。吴楚孤军寒铁甲,山河倒影缺金瓯。凭君唤起婵娟恨,惜我难陪汗漫游。愿借明光洗兵马,不辞携手更登楼。(笔能竖起,颇尤平拖倒塌之病。)(〔眉〕第三联三易稿而后得之。盖此处非换头不能振起,又不许另生枝节,与前四句不融。必多读唐人诗,始知潜气内转之妙。曩见仿本《古唐诗合解》,七律八句硬分前后解,使学者不复知天梯石栈之法,最足误人。)
十七日晴,天顿和暖,殊有初春光景。宝懿生日,饭后偕锡兄率懿儿至文明观剧。
散甚晏,颇苦饥,饭于大观楼。夜见月华五色灿烂。闻端午桥同年在资州为叛兵所戕,先割一耳,乱刀殒之,断其首送湖北伪军政府。(〔眉〕谥忠敏。)其弟叔纲太守(端锦)亦被杀。(〔眉〕志伯愚将军被害于伊犁,谥文贞。)不意良朋遭此惨祸,凄楚万分。午桥罢
镇后,急于求出。今夏遂附和盛大臣,起督川汉路事。功名之念,足以误人如此,可畏哉!
十八日晴。周仁三、廖子方来谈。灯下为梅叟写诗册二方(录近作六首)。静读景岳所注《类经》胀病一篇,乃知胀在脏府之外,肤廓之内,着于肌肉间。是以古人只有针法,泻实补虚。后人专恃汤药,从脏府下手,无怪其以胀病为危候也。此段末附景岳治胀论一大篇,分别阴阳虚实极清。吾窃意《灵》《素》之论病,《千金方》之用药,皆神奇奥妙,断无世俗眼光所能臆测。张石顽《千金衍义》疏解药剂颇已超越寻常,然亦不知果合本义否也。吾常思闭关三年,屏除他务,用专静工夫于此二书,必有神蹊仙径,究极性命之微,惜乎徒存虚愿耳。
余初卜居于此,穆氏遗鸽雌雄各一,豢育数载,孳生逾百枚,近日忽减其半,盖哺雏成后即远飏矣择木将雏得所依,主人情重稻粱肥。如何毛羽丰盈日,只解盘空恣远飞。
十九日晴。连日得暇,即用朱笔评录查批《瀛奎律髓》,以陶情悦性;或玩味《论语》二三章(倪士毅纂注本),以收放心,颇觉心气宁静。午后李嗣老、高松泉、张槐卿、张仲卿集斋中,讨论团防事宜。晋甫来夜谈。寄大兄信(侨寓上海新马路昌寿里八十一号门牌)。
二十日晴。未刻赴同志联合会,余特隅坐以避耳目,乃被举为干事员。旋举起草员,余又被举。归寓篝灯作会员上内阁陈请排斥南报书。南报无不鼓吹共和,以淆惑视听,扰害治安,实社会之蟊贼。两月来,南省百姓已身受无君主之害,而后凶焰,敢怒而不敢言。
北方无识者流,犹不免受其蒙蔽,袒共和而恶君主。一般京官又轻信谣言,惊恐纷扰,以乱商民耳目。是以欲固根本,必须从此下手。闻孙文已于十七日在南京僭称总统,伪设行政长官,张謇受实业长职,程德全受内务长,伍廷芳受司法长,陈锦涛受财政长,汤寿潜受外交长。此数人皆朝廷卿贰大吏也,十叶天子不事而事孙文乎?接内侄管品仲沪上告急书,命宝惠即日裁复(上海海宁路南林里雨字十五号吴寓内)。
二十一日晴。朝廷叙克服汉郡之劳,宝惠以副都统记名简放。汉人任旗缺,乃近十年之破格,吾家科第虽盛,而此官则创为之。宝惠由任子纳赀为主事,甫六年,历补郎官,遽跻二品,不可谓非乘时徼幸也。毓鼎引疾居辇下,例应专折谢恩,乃具疏稿,请锡兄代缮。午后至同志会,出函稿请文伯英、于泽远、康士铎(甲臣。于枣强人,康涿州人)斟酌完善。余又属草上总理,请力主战局。访李嗣香前辈商团防事。晋甫来夜谈。
二十二日晴。陈折匣于几,衣冠向阙行三跪九叩礼(因疏中有“谨望阙叩头”、“交臣子赍折叩谢天恩”二语),恭授宝惠携署,交折班主事春芳代递。午后三兄来久谈。夜看宋人说部一册(《说海》本)。周仁三在外招摇,为警厅所诇(对人辄称袁芸台〔总理之子〕京卿请其督练数十营,实无其事)。甚矣,人之难知也!余三晤仁三,见其言大而夸,目多白睛,语时辄上泛,颇疑其非佳士,然犹力以忠义勉之,且指心为誓,恐其为革党所用也。孙文以上海十七票而作总统,南军咸不服。黎元洪之党尤愤,为所劫制,不敢投诚。徐绍桢、程德全均辞职。革党名为共和,而酷暴箝制,过于专制十倍。南人偶语君主,即毙以手枪。难民陷于水火,望官军甚切。滦州兵变,总兵王怀庆讨平之。
二十三日晴。专折谢恩,奉旨知道了,钦此。长叔起、刘龙伯来谈。评录《律髓》两卷。接奉天王锡侯(锦荣)信,随手邮复。此次民军据武昌,陷江宁,以共和号召天下,孙文乃自海外归,嗾其党十七人举之,安坐而攘大位,政府命令,胜专制十倍,民军大哗。
而僭位后初政,唯是剪发、改阳历,禁人言君主,民心亦离。以大势观之,内哄在即。我乘其弊,如摧枯拉朽耳。前日孙文被刺,闻是其党章炳麟所为。
二十四日晴。午前访沈子敦丈。饭后宝瑞臣、萧隐公、李师葛、张润泽相继来谈。
傍晚至冯华甫男爵寓,与同志会诸君(喀喇沁亲王阿勒精珂、吴彭秋)会齐,同谒袁总理于内阁,面递陈请书,力陈和议万不可恃,宜急筹战备。总理语气颇不振。有人谓此公权术过人,所言不尽由衷也。退后仍回冯处晚饭,妥商数事而散。梅叟、晋兄均在此夜谈。
孙文在江宁英领事署门外,章炳麟连发三枪狙击之,第三枪中肋(惜乎未中要害),不知其伤轻重。程德全遇毒,舌强不能言。《民视报》登其与黎元洪书,极致悔恨之意,然而晚矣。德全以病去位,继其江苏大都督任者,庄思缄也。思缄月初来书,封面署采涧名,而用其夫人名致采涧。盖知余忠于本朝,志趣不同,无从通问也。思缄尊人仲求先生与先大夫通谱至交,故论姻亚之谊,思缄虽为大姨夫,而视余若长兄,情意甚笃,今则风马牛不相及矣。
二十五日晴。徐敏伯来谈。未刻至同志会,顺至工艺局,问五叔岳母起居。灯下看《类经》两类,读《唐贤三昧集》数十首(黄香石评本,颇能发明作诗秘奥),几忘身处乱世矣。张先生作九九消寒图,缀集九字曰“春風.柔,南亰.幽,革軍.俘”,皆九笔也,可谓巧合。
晚望忆大兄侨寓海上落日淡高城,苍茫动远情。浮云界吴楚,朔气入幽并(第四句言北方风气刚强也,却靠时令说。浑含不露)。生事怜如寄,家书苦不明(民党禁言南事)。闻兄成瘦损,肝胆想难平。(〔眉〕此首乃极意经营之作。起句镕事入景。次句伏后半首。三、四、六镕时事。与起句同。皆非漫然写景也。五、六换头而气自贯。)
二十六日晴。因宝惠升官报谢先人。午刻设祭两席,三兄来主祭。约郑、张二师,锡兄,量能昆仲,享馂馀。未刻赴同志会。酉刻至斌升楼赴延铁君之约。作诗有翻进一层法,如诗家咏白发,皆作厌恨之词,而唐沈千运《感怀示弟妹》诗,则云:“近世多夭伤,喜见鬓发白。”意更警动。
二十七日晴,有风。吉甫来贺,作半日谈。松泉、仲卿来议团防事,斟酌甚久。
二十八日晴。看《东方杂志》第七册。此志注重心理学科学,颇有意味,恐南方乱后不能接续矣。朗轩电告笏斋来京,约往玉楼春晚饭。梅叟适来访,亦邀我同访笏斋,遂同车而往。饭后又与笏、朗至大德通剧谈。革党在东安市场外,用炸弹自三盛茶叶店隔窗抛击袁总理,总理马车行速,未及于难,炸毙卫官一员,卫兵三名,巡警二名,行路者二人,马车后玻璃窗俱震碎。当场拿获二人,又拘捕髡首披斗篷者数人,内中搜出挟洋手枪者三人,俱发交营务处(〔眉〕杨禹昌〔蜀人〕,张先培、黄之萌〔皆黔人〕,次日即由营务处绞死,埋尸外城右三区哑叭坑)。昨日和议期满,特集亲贵开御前会议,决和战。亲贵皆愿退让,总理及将帅闻之,为之丧气。大清皇族既甘心禅让,求保馀生,则诸臣虽忠勇奋发,果为谁出力乎?皇家自愿亡国,真中国三千年历史未有之奇。列祖列宗乃生此等子孙,岂非气数!
二十九日晴。先大母忌日拜供。松泉、仲卿来久谈,研求时局表里,极有意致。大致古今总归一辙,吾辈以今日眼光观历史,颇能窥古人之蕴。读书阅世,固交相助也。同志会电促余到会,干事员皆在焉。知昨日亲贵会议,奕劻力主禅让,溥伦和之,因蒙古王公不可而散。定于初一日再决议,同人拟尽明日之力,游说诸亲贵,开陈让位之害,以折其邪谋。
明知无益,而奔走呼号,聊尽吾辈之心而已。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岂奕劻等所能送人耶?阿佑三云(亦干事员):吾之欲以身殉,固非殉皇上,亦非殉清朝,殉吾平素所抱君主之志而已。此即匹夫不可夺志也。其言极当。梅叟夜过谈诗。旬日中,京朝达官纷纷奏请开缺,可耻哉!安乐则麇集,患难则兽散。朝廷要此辈何用!然亦数年新政有以致之。
刘宗二首(〔眉〕次首见下初三日)
禅让俄追舜禹踪,新朝符命献刘宗。先皇栉沐传基业,消受长星酒一钟。
三十日晴。竟日愤闷,坐话兰簃,与锡兄作楚囚之对,偶拈书卷,皆产感触。晋甫来夜谈,稍可排闷。周世宗殂,恭帝嗣位,仅六龄。艺祖北征,至陈桥驿,将士谋曰:“天子冲幼,吾属出力,何人知之?”遂拥戴艺祖。观于此而知孝钦显皇后因一念之私利立幼君,真大误矣。接筱虞亲家书,随后邮复。嘉定徐季和师当光绪中叶,尝语亲友曰:“国亡不久矣。”众惊问其故,师曰:“吾久在朝列,遍观近支皇族中,无一明白有英气者。上既无嗣,异日承大统、执国政者,必不出此诸贵,安能望其守祖宗基业乎?”老成深识,洵不可及。
十二月初一日晴。镜湘、荫北来谈。未刻至同志会,与同人细究前后痕迹,始悟百日中惨淡经营,皆为受禅台预备材料耳。
芦殿荒庄残月乐游原,芦殿灵旗冻不翻。凄绝徽陵三尺土,他年谁启贵妃园。(〔眉〕“乐游原上望昭陵”,唐人诗句。“徽陵三尺土,”见《五代史》唐愍帝、清泰帝本纪。贵妃园,明思宗事。)
(景皇崇陵,贝勒载洵实董其役。向例,木商承揽官工,监修王大臣之建屋修园,皆出于木商,名之曰报效。则虽以二成到工,王大臣不问也。三年中,劻、泽之扩邸,洵、涛之造园,伦之润屋,莫非朘削崇陵之馀。而洵又自鬻监修、办事员各差,其价自八千金至二千金不等,视本员之能力、居间之交情以为差。利其工之延期,为幸门久开之计。今年八月初,嘉兴某司官尚以六千金得监修。是以开办三年。而工尚未及半也。先帝梓宫久淹梁格庄,易代之后,事可知已。恸哉,恸哉!)
南皮张文达公,于同治癸酉年,梦至正阳门内,见自大清门达午门,皆洞开,肩官衔牌者列队而出,每牌之下,俱有一朝珠补褂者随之。怪问旁人,答曰:“清朝已亡,此皆迎降之达宫也。”瞿然而寤。官衔姓名皆不复记,唯记前二牌为大学士陆润庠、直隶总督袁树勋。次年甲戌,陆公魁天下。又数年,文达抚吴,阅官册,有典史袁树勋其人,私意陆既为状元,容可致宰相,若袁典史者,岂能为直隶总督乎?遂亦等诸妖梦矣。又二十年,袁督两粤,谢病归。陆公果正揆席。余昨阅《时报》,忽睹袁有致总理电,请上以位让总理。
闻直督陈筱帅不愿与禅代事,将挂冠去。继其位者或在树勋乎?文达之梦,余向有所闻而不详。今年回常州,次远堂伯为余详述之。堂伯盖得诸文达口述云。
梦境碧波万顷碧峰环,茅舍濒湖竹万竿。梦里平生方寄快,醒闻寒柝一灯残。(前二句凌空着笔,第三句方点出梦字,章法颇奇。)
初二日晴。午后南园来。傍晚,偕锡兄同至聚魁坊,又用电话在禁卫军唤宝惠同饭。
归寓晋甫亦来。日本少佐多贺崇之介善茀田来访余(多贺曾充将弁学堂教习,茀田其学生也),痛论共和政体之不可行于中国。缘日本主张革命者极多,中国民政若成,潮流必波及其国。故其政界中人,均惴惴以维持君主也。多贺又言:日本,君主国也;而中国学生自日本归者,反主张革命。美利坚,民主国也;而中国学生自美洲归者,反主张君主。似成一反比例。盖东国政府虽较胜中国,而秕政亦多。美国民政垂百年,浸有流弊。学生各
目睹其害而思矫之,故相反若此。其言极有理。观于梁任公素持民主主义,迨游新大陆归,目击民政之不堪持久,遂一变而为开明专制之说,良有由也。
初三日晴。买梅花十馀株,水仙数十剪,陈列厅事中。时事虽乱,吾心自太平也。
饭后闷闷无事,出城访润田(并存公善堂外部岁捐二百两),同饭于福兴居。京官闻临时政府将立,恐反对者扰及市闾,于是又纷纷遁去。呜呼!此百日中,南省虽乱,北方却一无所见,唯见京官眷属之乱乱烘烘而已。看《通鉴•后周纪》,周太祖规模度量远过前四朝。世宗继之,骎骎有统一太平之象。此为五鼓以后,晨旭虽不出地,而清虚爽朗,已渐趋于大明矣。
《刘宗》之第二首:渡河未遂宗留守,解甲徒闻杜重威。梦里江山何处是,北风吹老首阳薇。
初四日晴。未刻答访多贺,多贺又介见其友川岛浪速(充我国民政顾问,官加二品衔),密谈三小时。川岛谓,中国若成共和,日本有必亡之道者二:一则其国民党必起为朝廷为难,俄罗斯将乘衅而取其国;一则中国南方必大乱,列强将不得已而瓜分。日本虽可得奉天,然以东方一隅,抵抗各大国;俄得蒙古、黑龙江后,日本在其包罗中,其折而入于俄也必矣。故今日扶持中国君主,正所以保东亚也。可谓肺腑毕露矣。复徐花老天津书。又寄吕五舅常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