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动关得失。若在三国南北朝时代,则信阳、庐寿、汉中、阶风间,又为屯戍相望,尺寸必争之地矣。故《读史方舆纪要》虽为兵家要籍,而临机应用,全在一心。
二十二日阴。先太皇太后三周年忌日,杜门谢绝应酬。俾富之来谈,其论时局殊有见地。入夜大雪,与郑师、锡兄、诸子侄围炉啖羊肉。晋甫夜谈。从云麓借《鲒埼亭诗集》四本。谢山文集盛行,诗则罕有见者,渊雅有味,掌故纷纶,在诗家别是一格。然其中有可传者存,转胜于摹唐仿宋之伪诗也。谢山病甚,赵薏田谓曰:“子病在不善持志。理会古人事不了,又理会今人事,安得不病?”此言亦深中余病。武昌启乱始,犹以改革政治为词,今则朝廷从谏如流,革军依然不散,闻风响应,几遍全国,其为倾覆大清明矣。
资政院力主停战,只能要挟朝廷,而令不行于革党,直将束手而待亡矣。况乱事不解,日久相持,土匪乘之,外国乘之,涂炭生灵,终归两尽。大清固已矣,我四万万之汉种又何辜?恐资政诸君亦无辞可解矣。占星家言,自月之初一日,帝星不见,凡四十馀日始复见,而摇动无光。孰谓天文荒远哉!
二十三日雪止天晴,南园来作长谈。写斗方两纸。天下事必亲自阅历,乃能得其真相。吾读《资治通鉴》已五过,凡向来所忽略之事,及举措之不甚了然者,今皆深知其所以然,故愈读愈有味,识见亦因此长进。故读书与阅世,交修互进,缺一边不可。谢山生长浙东,为明末忠义之乡,又多闻老辈绪论,故虽生于本朝中叶,而诗文中时有故国之思。
二十四日晴。饭后访邓嘉生,请其为大儿妇诊疾,未晤,留书而行。在恒裕略坐,入城访晋甫,值杨德生在座,相与剧谈。魏武、宋武、齐神武,后世皆目为奸雄,然其功自不可诬。当夫群贼乱汉,桓元、孙恩乱晋,尔朱乱魏,倘无三君出而戡定,国早亡矣。
汉、晋、魏虽卒移于三姓,而数十年国祚,又未始非三君延之,况曹、高皆人臣而终乎?此不得与杨坚、朱温比。盖坚、温不出,周、唐固不至于亡也。
二十五日晴。午刻约瞿肇生同年及陈郎饭于广和居。余眷陈郎在壬午、癸未间。追溯旧事,不啻共李龟年话天宝遗事也。邓嘉生来诊疾,余未及陪。亚蘧来作半日淡,述南京战守情事极详。又述冯、陆死事状,大异于外间所传。中国二千年所以无信史也。得思缄海上书,回信寄上海三马路宝安里内地面粉公会方燮尹处。自革党扰乱,疆吏相率而逃,唯苏抚程德全甘心降贼。上海开会,德全首先拥戴黄兴为大元帅。弃十叶天子不事,而事黄兴,不知其是何狼心狗肺!德全,四川人。当庚子、辛丑间,以候选同知在奉天,颇为俄罗斯出力,俄人深德之。事定,捐直隶州,分发安徽,入都引见。由其仆介绍于俄公使之仆,得交俄使及其夫人。俄使夫人觐见时,盛誉德全于孝钦显皇后之前,遂特旨改道员,超擢奉天副都统,未几授黑龙江巡抚,移节江苏。到任年馀,竟叛降革党。
二十六日晴。督铭、襄检藏澄斋书橱。傍晚,觐枫邀大观楼。复寄思缄夫人书。管麟士丈、命三婿均来谈。
二十七日晴。唤宝记照相馆来家,照三代欢乐图,大小三十六人。未刻偕锡兄赴教育公会,议各学堂学生上课事。贺三兄移居南横街路南。又至利仁养济院。晋甫来夜谈。
二十八日晴。老姨太太生辰拜供。午刻为田介臣同年诊疾,留午饭。张先生玉田葬亲毕,来京上馆。曹涤新来辞行。车中思《易》理,只是消长盈虚,动静进退。悟得此旨,则凡天地气化,国运人事,一以贯之。物极必反,数穷则变,祸福互伏,正变相生,君子有以消息之,自有前知之理在,一部《资治通鉴》,皆作此理观。《易》重象数,而理自在其中。王弼及宋儒专以理说《易》,便落于一方,不能包括。二侄女接延平信,大兄患便血甚剧,血下如泻,骨瘦如柴。闽医用大温补、大滋腻药品治之,甚谬,心窃忧之。拟开一方,交二侄女寄去。有常州仆人南归,带去上次远伯一信。又复澜翁信。
二十九日晴。申刻访麟伯,又访晋甫。
梅叟以长至日招饮,先之以诗,因步其韵
京洛平消万灶烟(据京津路局调查,京官出京者四十万人),寥寥我辈且开筵。穷阴渐转次葭琯,醉胆难忘宝剑篇。三面网开忧善后(唐大臣绍怡在上海与革党议款),九州铁聚痛从前。不官不隐知何计,自信吾生莫问天(枭獍满东南,非以兵力从事,不能定国。乃制于列国,停战议和。和局果成,主权尽丧,国事更不可问矣)。
十一月朔日作二首凶虎穷吾道,豺狼幸此时。几年谁任责,四海我何之。风雪催残岁,林柯断故枝。
衣冠三百载,岂少汉廷思。(第三联,兴也。)(当日未录完,十一月初二日续录毕。——整理者注)
十一月初一日晴。北风甚寒。数年来,余体气渐强,薄裘即可度岁矣。午后邓嘉生来,为儿妇复诊。灯下篝灯下帷,看梁茝林《三国志旁证》数卷,疏通补证,所得甚多。
余治《国志》垂三十年,所见与前人合者八九。从前汇评之本,参差错落,殊乏条理,当以暇日别评一通,传之儿辈。复翁氏六妹书。又寄延平大兄书。
初二日晴。先大夫生辰拜供。未刻诣医学堂与子恕、龙伯、丽生、绳武诸君剧论。
至恒裕取本月用款。明道先生在神宗时论新法曰:“自古兴治,虽自专任独决,能就一时之功者,未闻辅弼之论乖,臣庶之心戾,而能有为者也。况于施置失宜,沮废公论,国政异出,名分不正,用贱陵贵,以不肖治贤者乎?设令由此侥幸就绪,而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非朝廷之福也。”此段议论,向来只视为常谈。今乃知其字字剀切,历千载而不易也。革党深恶中兴名臣,以其为本朝出力而戕汉人也。湖南乱党掘毁曾文正、左文襄坟墓。南京拆毀曾文正祠,改祀洪秀全。上海李文忠铜像,则于颈下悬一牌,曰“满洲奴隶”,而用白布缠其头及左肩。种种无意识之举动,可发大噱。其祀洪逆,则明明以乱贼自居,甘为太平子孙矣。上海妇女组成一队,共六百人,欲举旗北犯,为程逆批驳。此等狂荡妇女,必不能孝翁姑,必不能安其室。世之欲张女权者,必先身受其妻女之害。
安刘无将种,误汉有经儒。文武千年运,江山六尺孤。共知胎祸患,只是颂驩虞。
劫岂由天造,斯民太不辜。(〔眉〕即十一月朔日之次首。孙师郑同年评第三联潜气内转,逼真唐法。)
初三日晴。宝惠升补郎中,陆军部改带领引见为奏补(即以拟正之员奏补,无拟陪者),由内阁具奏,奉旨依议,钦此。三兄来谈,知大兄已去延平。余以为当赴福州,与尚藩台同住。若去闽而赴上海,则大误矣(上海几为各省实缺官之逋逃薮)。接笏斋书,随手作答。
初四日晴。冬至节。隐公来谈学。申刻赴梅叟之约。连日看《通鉴•后唐纪》,割据各国,唯南唐、吴越差安,若闽、汉、楚,则争夺苛虐,生灵不幸极矣。今人厌合喜分,异日必有受其祸者。晋甫来夜谈。
初五日晴。宝惠以三年环卫之劳,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并赏加三品衔。天恩祖德,感悚实深。翁寅臣亲家生日,至量婿处吃面。杨慎之为儿妇诊疾,卿和亦来。
初六日晴。嘉应医生梁君柘轩(希曾)来谒,赠所著《治疬要言》一册。疬为劳瘵之象,前人称为难治,柘轩曾得师传,又加以研究试验,其治法确有把握(梁曾侨寓新加坡十年)。余奖励甚至。接吕业舅常州信,述乱事及收租事甚详。又接笏斋书。偶检得郝兰皋《宋琐语》,灯下遂尽一册。宝铭由孙麟伯派充京汉铁路长辛店书记差,今日到差,月
薪二十五元。
初七日晴。饭后访振贝子剧谈。其气苶矣。贝子言,数年新政实失民心,无怪人心之去也。亲贵中能持此论,令人敬佩。又诣涛贝勒、冯总统处道谢。归寓,值三兄在此。
灯下写斗方两叶。
长日杜门,宾从罕过,寒夜颇苦寂寥,忽然有得昔者广通客,终朝厌往还。秋风一萧散,穷巷如空山。动静由心生,与境了无关。
默坐展书卷,翛然人海间。
读东林学案二首行朝风雨几漂摇,热泪倾成江海潮。毕竟儒生重名节,乾坤正气不曾消。
圣道榛芜校舍开,焚书欲拾祖龙灰。上方未请朱云剑,谁识安昌是祸胎。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吉甫内弟、丹云丈、筱岩先生、卿和侄婿、量婿、燮甥均至。
饭后双竹泉来,谈八旗参佐弊病甚悉,非外人所能知也。梅叟、晋兄接踵来夜谈。镇国公开缺。度支大臣载泽谢事后,在邸内设球房,终日与妻妾打球消遣。载泽字荫坪,宗室奕枨第五子,承嗣惠亲王绵愉之庶长子奕询,遂为睿皇帝子孙,醇贤亲王育为义子,娶承恩公桂祥次女,为孝钦显皇后内侄女婿。缘内援而参国政,削督抚兵权、财权归中央,倚任东洋留学生,建铁路收归国有政策,力庇其姊婿瑞澂,皆其主谋也。
初九日晴。午刻至松筠庵赴冯华甫男爵之约,座皆同乡,凡三十馀人。华老考求保安畿辅之策,余谓欲靖土匪及乱党煽诱,非镇以兵力不可,而欲定人心,非解散谘议局,封禁报馆不可。归见邸抄,因南方坚持民主主义,下诏速集国会征求意见,以大势观之,满洲亡矣。不意年甫五十,将见此事,悲愤久之。继思数年中亲贵乱国,论天道,论人心,均应遭此祸。所痛惜者,祖宗二百七十年基业,我景皇三十四年忧勤惕厉耳。
初十日晴。一日愤闷特甚,饮食锐减。晚饭后尤无聊,偕郑师至文明观剧。此次北军忠勇奋发,所苦无兵饷耳。袁总理、冯总统咸谓若有半岁之饷,以此军平乱党而有馀。
总理曾商请亲贵捐助。庆邸仅捐银五万。戴泽捐五千金,以行贿所得不能兑现之大清银行期票抵之(纳贿例用期票,订明事成后付款。此五千两票为九月初期,其时乱事已起,所谋未遂,此票已成废纸矣),银行退还,泽无作色。亲贵中,庆窃权最久,家最富,洵卖海陆军军官缺及崇陵监修差,泽卖各省监理官及盐政处差,所获皆不赀。昨日和议无成,御前会议,诸亲贵若能毁家纾难,不下二千万两,然后责成总理主战,明谕将士,将士必奋,召回议和唐、杨二全权,坐以通匪卖国罪,立斩西市。如此而士心不感,乱党不平,吾不信也。呜呼!其如诸亲贵毫无心肝何?呜呼!大清若亡,公等历年敛聚之财,不见夺于敌人,则受赚干没于外国银行耳。崇陵工程已三年,尚无基础。众谓再历三岁,亦未必竣工。盖洵唯知卖差,不暇督催也。国亡后,我景皇恐亦等于明思宗之祔葬耳。伤哉,痛哉!
十一日晴。起甚晏。日仅一餐。饭后写屏对数件,以抒郁勃之气。傍晚,访双竹泉,为卿和定屋。晋甫来夜谈。京西潭柘有樟树,每一帝将嗣位,先期必生出一枝,正枝遂枯,历历不爽,相传呼为帝王树。同治末年,忽旁出一枝,景皇遂以皇弟入承大统。光绪末年,其侧又出一小枝,而今上缵绪。今年老根旁突出一枝,与新枝不相附属,闻者骇异。
十二日晴。未刻出城,答访周正朝,赴津未归。至松筠庵,同乡议顺直团防事,有谓各县宜设民团者。余谓兵分则势薄,有事徒为乡里之患,只可扼要驻扎,联络呼应,以
壮声势,土匪自潜踪矣。唐绍怡复自上海来电,逼迫不留馀地,志在灭清。袁总理大愤,复电决不承认。北军诸帅愤怒尤甚,合电上海请战(姜桂题、张勋、张怀芝等),又分电庆、礼、肃、洵、涛、泽、朗、伦、那桐、世续十处,谓和议决不可从,请亲贵出财充饷,我辈出性命赴敌。如犹吝惜不出,军士将暴动矣(以劫掠恐之也)。诸贵得电甚惧,共谋解囊,计每月兵饷四十八万两。若能措银五百万,则可支持一岁。以此众志决战,有进无退,其能平乱必矣。正当利用之也。两日悲懑,闻之稍快。绍怡本非善类,平日所行,直同禽兽,岂能望其忠爱朝廷乎?项城用之,误矣(副使杨士琦亦佥人也)。余又为京师商界拟一电,致唐、伍二贼,不认上海和议,交润田,用北京总商会全体名义,托资政院代发。
十三日晴。午后至德意志、义大利、荷兰各使馆,德兵营,邮政总办帛黎,法博士铎尔孟处拜年(西历以今日为正月一号),并贺其夫人。出城至松筠庵公议顺直团防。
十四日晴。隐公来畅谈。未刻偕锡兄至公善堂查核工厂账,批给司事花红一成。归寓知三兄枉过,未晤。丹云丈久谈而去。闻亲贵并无解囊之意,甘心为革军奴隶。吾辈徒具此一副忠肝血胆,其奈之何!撤回唐绍怡。夜病寒热。
十五日晴。稍愈,静摄竟日。五钟约齐刘仲鲁、孟黻臣、张槐卿、张仲卿、高松泉、冯公度,谒徐太保,公推督办团防。太保留晚饭,话近日时局、军事内容甚详。段芝帅精兵二万人远戍汉阳,前路及左右皆为敌境,而我孤军仅凭铁道一线之路,深入千馀里,设使乱党从襄樊直犯信阳州,抄截后路,则此军危矣。当时荫帅以武汉可一鼓而下,旁郡皆未陷没,故取直径以捣其巢。今则大势已变,非别筹精兵,肃清旁郡,宽护归路,则汉阳不可得而守也。南宋赵元镇妥筹归路,张德远叹为深合机宜,今日始明其故。今夜子刻月当头,耿伯齐同年寻去岁之游,复约同人饮于天福堂,又赋诗十二首,余有北城之役,未能赴也。
十六日晴。未刻赴同志联合会,皆各省之志存皇室者(究竟北人为多,南省寥寥数人而已)。会场借用八角琉璃井宪政实进会。与会约百人,公举冯男爵为会长。于泽远(邦华)先演说开会宗旨,冯男爵次之,阿尔精额(舒清阿之弟)、张锡光又次之。将闭会,而许久香同年(鼎霖)以议和随员归自上海,乃详报和局情形。唐绍怡之通匪卖国,令人发指。久香又痛言革党之专横贪诈,全无人理。盐枭、土匪起而乘之,皆依革党为护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