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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二十七日晴。立夏节。午初赴太升堂联华堂盛少仙之约。吾顺绅商皆在座,议捐建立忠贞联文直专祠。又至江苏馆公请新放江北提督雷朝彦侍郎(震春)。灯下写屏对八件。
接山东贾竹农同年(裕师)信件。聂献廷参议自太庙视牲后,赴太升堂,云所视牛羊均肥腯无缺,明日钦派礼部堂上官监视宰牲,可谓郑重审慎矣。而不知有司之舞弊,有极出意外者。犹忆十年前,先帝躬祀圜丘。毓鼎侍班,到坛过早,牲尚未陈。旋见人负一布囊来,兼挈牛头等物,乃隐窥其所为,则见置囊于陈牲之案,以一若牛皮之物蒙之,上安牛头,下插牛尾,出盎中油汁,以帚刷而泽之,不须臾而牛成矣。迨上,临祀,赫然而伏者固一元大武也。为利几何,而欺天欺君若是。心法相传,必非一日。朝廷具文类此者何可胜数。
若非目睹,不知且不信耳。然则何不以真牛陈祀而后吞之?少仙谓,既祭之后,此牛别有主者,宰牲者不得入手矣。宝铭归自济南。
二十八日晴。山东巡检郝味三来见(盐山人,贾竹农门人)。午后访萧隐公明经(日炎)。萧,嘉应州人,服膺阳明之学,以不欺自心为主。自陈生平用功甚苦,近三年始觉有得力处。余闻灿阶道其人,诣嘉应馆先访之。至湖广馆行吊,顺答谢城西客。接门人朱景辀馀杭书,随手作答。寄五弟妇信并挽联五付。
二十九日晴。巳刻至乡祠赴瑞鼎臣、宝瑞臣、于晦若、李柳溪四侍郎之约。归途过云山别墅,闻牡丹已开,下车赏之。两点钟约同志七人在精舍讲学,四点钟散会。此后阅七日一会,共讲求圣贤之学,收规勉切磋之益,兼以保存正脉,立名教之防。今日先议定学规,以下次为开讲之始。夜半地震。
庚戌年四月初一日晴。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汉主事随满司员堂参,自此次始。
从前不入署办事,亦不谒总办也。大风炎燥,归寓,评阅馆员札记。
初二日晴。东邻公爵阿克东阿来拜。九公主之子,字子实。东邻之屋与吾居本为一家,皆阳湖庄氏所建,光绪初年屋售于醇王府,分为二契,以东半赠九公主,以西半畀公爵色珍额。色为琳贵太妃之内侄(太妃实生恭忠亲王)。复转售穆玉甫侍御(腾额),丁未冬归于余。东邻则严范孙侍郎赁居,严去而阿归,现亦待价而沽也。未刻赴医学堂,申刻至湖广馆,赴何绍先之约。何字澄卿,云南师宗人文贞公之曾孙(文贞讳桂珍,与先大父道光戊戌科会榜同年,以上书房开坊翰林,不容于权贵,放安徽徽宁池太广道,为降贼李兆受所戕)。西书屋落成,额曰话兰籟,与锡三迁焉。以内间为锡三治事之所,而余占外间,明窗净几,治史馆、讲习馆、起居注公事于斯,以其暇舒纸临帖,特设一榻,倦则小眠。窗外陈列石榴、夹竹桃,植藤四株,以架覆之,花可香,阴可荫,盛夏不苦炎光,以此充大隐于朝,不作非份之想矣。
初三日阴。午后微雨。偕锡兄、禹弟携闰儿游陈列所,有绣工科教习余沈氏(名寿),绣意大利皇后像,系仿照相为之。面容酷肖,云发茸裘,细入毫芒,光泽可鉴,较照像尤胜,悬价银二万四千两。吾华技巧突过欧洲,若日本则不可同日而语,而一般浅人乃崇奉日本若神明,可笑可耻!其馀绣货尚多,皆落第二义。登楼周瞩,十八行省土产、美术咸萃焉。雨复至,在茶棚稍避,因赴崇效寺看牡丹花,已残矣。妙慈上人出素箑索书,为挥两件。上人以伊蒲供相待,略餐而出。归途凉润怡神,旬馀烦燥为之一洗。灯下评阅札记全份。
初四日阴,天顿凉。刘梅舫自江右来。会客甚多。未刻至于处诊病。出城至福兴居,赴杨少彝约。
初五日晴。西风凉甚。陈菊生自闽来京,谈医学颇畅。菊生专心一志,所得甚深。
余于医道纯任灵悟。谬得时誉,言之悚然。今拟专读张氏《类经》,从事根本之学。龙光斋以《金匮玉函经》前二卷写样送来,请政伯前辈细校。此书南宋以后即失传,康熙中何义门先生始获影宋钞本,上海陈氏士杰校正付刊,而世间竟无传本。日本人得而再刊之,余从破肆中购回,如获异宝,乃付梓以广其传(第一卷王叔和所录仲景语十数则,皆他书所无)。(〔眉〕此书未能刻竣。)饭后诣讲习馆。申初刻至云山别墅,赴梦陶、嗣香二公之约,陪其房师李荫墀尚书。归途答谒东邻阿子实克东阿,谈次始知阿系班义烈公第之元孙(义烈公与鄂容安公同殉阿睦尔撒纳之难),裕靖节公(谦)之侄孙(靖节公抚浙江,死英夷定海之难),固忠勋后裔也。其弟袭一等诚勇公,而阿公嗣九公主,恩赏额驸品级,俗呼为公,误也。余又详问尚主之制,皆闻所未闻。可见学问随处皆可得益。尚主之家,公主先薨逝,则将所赐府第妆奁,悉簿录归官,而别指一小屋以给额驸(不过十间,门窗户壁皆无),盖仅不夺其名而已(若特恩赐之,不在此例)。公主别有葬地,名公主园。驸马先逝,得预葬园中,将来公主与之合葬。若公主先逝,则园不再开矣。凡公主子孙,得穿四开衩袍,其额驸品级仅一代,再传则等于齐民。俗传公主不许生子,误也。阿公列举某某,皆托体于皇女者。
初六日阴。史馆改早堂期。巳初到馆,午后归。写扇三柄。申刻至松筠庵,赴李符曾昆仲之约。夜雨。车中看《六大政治家•商君》一卷。不特知商君法治精神,而法家之纲领要义,亦略见于此。余夙好法家言,读《商子》、《韩非子》,苦不能尽窥窍奥。嗣见西士论法书而善之,而译笔冗劣,词不能举其意,久阅未免意尽。今阅是编,始足供我研索矣。由是以读商、韩二子,如锁之得匙也。
初七日晴,有风。辰刻三松精舍第二会,周政伯学士、李子伟编修来入会。萧隐公讲“季氏将伐颛臾”一章。余又发表立会宗旨。午初散。刘龙伯来议医学堂事。未刻至农事试验场,同乡公请王大京兆。乘舟遍游毕,乃宴于荟芳轩。归寓已上灯,萧翰臣约万福居,辞之。读《类经》,少阳属肾,肾上连肺,故将两藏(少阳,三焦也,将领也)。张注以将两藏属肾说,谓肾以水藏而领水府,故肾得兼将两藏。两藏,府亦可以言藏也。愚按:以将两藏属肾,则经文语意不贯。藏、府迥然各别,岂可如此轻率通融。两藏自指肺肾二藏,将字指三焦。三焦下属肾而上连肺,是三焦以一府而兼将两藏也。语自明白了当,而张注迂晦之。
初九日阴。巳刻诣史馆。归途访朗轩,兼为正甫接场(举贡试第一场)。与锡兄徘徊西园,赏初开芍药,检王氏《广群芳谱》研究培植灌溉之法,亦养心一道也。评阅札记。
初十日晴。晨醒觉中气迫促异常,不复能就枕,因搴帷开窗,呼吸空气以补助之,稍乎。再醒则已午初矣。在精舍请苏抚程雪帅,吴子修学使,吴颖芝、张采南两太守,请邹紫东、姚石荃、徐花农三侍郎,陈梦陶副宪,袁珏生太史作陪。伯葭来夜谈,以余用思太苦,将成怔忡,殷殷以养脑力、畅心神相劝,良友之意可感也。泰西人测彗星与地球同轨,将有撞击之祸,今日乃危险之日也。西人信之甚深,中人亦有为杞人之忧者。候之竟
不应。灶焉知天道!闻彗星已于丑刻见于东南方,星大如碗,尾长数丈,嘱伯葭夜窥而报告于余。
十一日晴。饭后答谢中西城客。复门人张吟樵书。拟三松讲学会规则。
十二日晴。惠、襄、丙、懿均患风温,延菊生诊治。饭后诣荣相,点补起居注满主事。袁秉道大令自蜀来京访我作半日谈,故人一别十六年矣(乙未夏秋,秉道下榻潘家河沿旧居),历治江北厅南溪、峨眉二县,治绩甚著,除暴安良,不意书生能具辣手。赵次帅恶其强项而疏之,然则制府所用皆软媚一流人矣,吏治可想。秉道昔主敝庐,维时余公私事皆简,又在黄门伤逝之后,每当日落,必设几中庭,相对啜茗纵谈,以消沉寂。秉道犹话及此景,为之黯然。灯下作复张亲家书,唁濮南如昆仲书,均交朱升带回。珩甫云,夜深望彗星未见,唯见白气如迅练,横亘半天,上宽下锐,直贯明河。梦中哭次弟极恸,既醒犹有馀哀,远鸡初鸣,万籁沉沉,唯闻鼠子悉窣作微响,凄怆不复成眠。
十三日晴。彻夜怔忡,脑力过伤,心绪过乱,以至于此!若再不静养,吾将殆矣。
一日不会客,不理事,不用心,夜眠较稳。伯葭示我卫生八法,拟如法行之。
十四日晴。三松学会第三期(以此会在三松精舍讲论,即名为三松学会,固以纪实,亦取岁寒共保之意),巳初刻讲侣毕集,余升中座,讲知耻说,并录讲义示同人,将来可汇集成册。午正散。衣冠至江苏馆,常府京官公请程中丞,终席而去。赴滇学堂教育平时会,殷楫臣中翰辞干甫员职,公举四川衷佑卿太史代之(“衷”姓读若“冲”),余作书代表众意。入东城祝周采臣部郎太夫人寿。风雨将至,急驰而归,归则霁矣。灯下评阅札记全份。昨方言省事,而今日之事更多。奈何,奈何!西圃芍药齐放,前年老本着花大如盘,鲜艳充足,则三月初加肥之效也(用香油渣以水融化溉之)。每日必流连花下,稍为养心之助。
十五日晴,燥热殊不可耐。巳刻诣史馆,删改《曹德庆列传》,淮军名将也。归寓为雪樵介绍苏臬、沪道二书。日落时至医学堂送雪樵。答访菊生。学生公函致余,挽留雪樵,因宣告诸生以雪樵不能久留之故。梅叟来赏花,约赴聚魁坊小酌,兼约锡兄,挈惠、铭。
十六日晴。看《夏峰集》乙丙纪事一篇,为之激昂。饭后为王次篯殿撰诊病,温病误服牡蛎,篯病遂增剧。庸医之庸可恨。出城赴医学堂晤会稽张达夫孝廉(采薇),深于医学,唯两耳聋甚,宾主笔谈。姜宝轩丈来夜谈。向龙伯借余氏(震)所编《古今医案》阅之。
夜梦次寅,知其死也,握手痛哭,倏然而醒,万籁沉沉,唯闻鼠子悉窣作声,凄怆欲绝半如惝恍半分明,见惯癯容竟隔生。噩梦初回闻鼠啮,拥衾泪眼对残檠。
十七日晴。门人廖子方自桂来京,谈及广西遍地皆匪,乡居者相率保城,而新政筹款,无一非出之民间,乱将作矣。姚石老过谈,留饭久坐乃去。为王次篯复诊,诣陆相,商起居注公事。
十八日晴。张达夫来访。袁秉道大令命其两郎(〔眉〕袁瑗,字篯同;袁环,字匡来)来执贽。次郎匡来,曾习英文英语;篯同则精于计学:皆少年之秀也。未刻赴徐花老之约。出示南唐徐供奉(熙)蜀葵,用廓染法,千年后犹神色如生,神品也。恭忠亲王所藏,嗣王锡晋斋主人以赠花老。花老对临一纸,代余题诗四绝并后跋,记其始末。余特携笔墨印章,对客书之。馔有鲥鱼,殊鲜美。归寓评阅札记六份。八点钟二刻,彗星见于西方,尾长数丈,斜扫正南,旋见星陨者三,彗星行度极速,十点钟即没。昨在元和师相处
恭瞻皇上御笔,以黄纸朱书“正大光明”四字,大约四寸许,去岁五月间所书,年甫四龄。
元和师恭纪一诗云:“劲气纵横信笔书,聪明天亶有谁如?他年奎藻盈寰宇,记取童龄运腕初。”(〔眉〕孰意逾岁而竟亡国耶?)
十九日晴。巳初为钱新甫同年诊脉。因诣史馆删改《岑毓宝列传》。去年至今,史馆列传余所最得意者,刘坤一、黄万鹏、岑毓宝、曹德庆、俞樾各传,颇有前史笔意也。
炎风扬尘,乃归寓。潘爽卿、陈菊生来谈。客去,评阅札记毕。戊初赴伯葭六国饭店之约。
朗轩在通记相招,因偕伯葭往谈,夜深始返。后半夜丑刻,另有一彗星见于东北方,光芒更甚,未知与前半夜所见是一星否。天象如此,恐有兵事也。寄禹弟书。接许篆丈福州书并幛。
二十日晴。巳刻诣讲习馆。午刻赴太升堂,同乡京官为八邑举贡接场,循昔年礼闱故事也。宾主两席。归途又为次篯复诊,病已全愈,善后而已。夜饭后燥闷殊甚,以留声机自娱。余新又买一八音琴,盖以音乐能养心解愠也。昨日鄂督奏结湘乱案,有旨:巡抚岑春蓂开缺,交部议处。藩司庄赓良、盐道朱延熙均开缺议处。湘绅前祭酒王先谦,道员孔宪教、杨巩,主事叶德辉,推戴藩司(推戴二字恐是原奏中语,似措词欠酌),排陷抚臣(孔、杨),梗议平粜,电请易抚臣(王),屯谷万馀石,为富不仁(叶),均交部严议。
闻旧辅屯谷尤多,乃逃严谴,幸矣。以粤臬赵滨彦代庄,其人屡为言路所劾,尤非理乱之才,朝廷用之,恐误湘事耳。夜,雷雨,今年第一次发声也。
二十一日黎明复雨,竟日凉润,花木皆长精神。因雨辍讲,至东城为新甫复诊,在彼午饭,与新甫令弟晋甫久谈。晋甫尊人子方先生(讳炳森)为先大父道光甲辰浙闱所取士。出城为应沂初之女诊病,闻其戚串家一新妇,热病发狂,市医常姓因其新婚未匝月,指为房劳过度,夹受阴寒。余诊之,决为血热,用羚羊角、丹参、丹皮等药,急电告病家勿服热药,而附子理中丸已下咽,病人痉噤将绝,已置后事。余药煎成,以银匙强灌之,两匙后即觉噤势稍解,七匙之后病人居然苏醒,张目认人,自索药服,迨尽一大瓯,其病若失。一时观者诧为仙丹。顷刻间传遍前后巷。余亦自喜不但救活一人,且为新妇洗其污名也。至米市胡同赴剑秋之约。访三兄未值。夜又雨,依枕听窗外滴沥声,清脆无比。人间清境何定,第视人领略何如耳。
二十二日阴。竟日微雨。至新甫处复诊。闻橼侄患病,特往视之。冒雨出城,至大德通,与朗轩、亚蘧约会畅谈。亚约东兴居便饭。九点钟归寓,甫坐定,忽闻北闹市口保安寺失慎,与吾东院后屋仅隔一巷,火光逼近,庭树皆红。约一小时,为水龙救息。采涧夫人适伏案临书,闻之略出瞭望,即归坐挥翰如故,无一颤笔、败笔。其镇定之力,有非男子所能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