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以余所闻,编修君受诬实甚,别为记事一篇,录于卷尾。
二十三日晴。终夜心怔仲不能眠,起甚晏。得惠信,随手再复一纸。看讲习馆札记五份。石荃、亚蘧、肇生、奕卿先后来访。买《国风报》第四期。灯下意懒,随手取新买《广舆记》,阅一卷。此书国初陆应阳所辑(字伯生,华亭人),每府先记沿革、形势、山川、古迹,次记自三代迄明名宦流寓本贯人物,简而不陋,可以卧游,可以尚友。
二十四日晴。饭后至徐禹门处题主。又至湖广馆胡莲溪太史处行吊。与肇生、爽秋饭于广和居。肇生善谈,殊可破寂。灯下评阅札记四份。得延平书。
二十五日晴。因宝襄不率教,愤恨终日,中气固而下坠,腹胀不能偃仰。甚矣,为父者期望儿子之心如是其切也。回思三十年前,不孝之向学、立身,果能仰副吾父之心哉!
不为人父,不知己父之苦也。灯下写畿辅农工学会横额,作擘窠书。
二十六日晴。同乡李锡畴主事(志道)来访,得其兄俊贤云南书,以族侄秀松(号灿云)触瘴殁于威远,老母悲痛狂易,其妇仰药者再,获救未死,幼子零丁,嘱余函恳滇中大吏,为筹身后事。余既谊不容辞,又触夏津之痛,拟函致李仲仙制府、秦右蘅廉访、叶伯高学使,交李俊贤料理。秀松之高祖,余曾叔祖也,讳燮,由进士兵部主事截取铨授云南景东厅同知,殁于任。家贫道远,遂葬于滇,子孙流落不能归,因家焉。四世皆单传,秀松议叙得通判,即官滇中,犹用阳湖籍。秀松方在壮年,今又夭,无兄弟,仅馀孤子,此支其遂流离乎?午后诣顺直学堂查学。在有正书局买梁卓如所撰《中国六大政治家》第五篇《王荆公》。其书发挥荆公政术学行,尽雪宋以后党论之谤,实具卓识,当细读之。其第一、二家为《管仲》、《商鞅》,余尤欲得之。书局市缺,须俟异日也。得东抚孙慕韩复书,力任次弟身后亏累,且筹归梓之资,可感。
二十七日阴。清明。远隔先茔十一年矣。每逢此节,抚然有思。午刻约锡三、朗轩、珩甫同访张润泽于万寿西宫。平畴无际,烟树溟濛,几不知此身在城市中矣。润泽留饭甚丰,流连至傍晚始散。又偕朗轩访冯润田,至福兴居晚餐,竟日盘桓,此心稍适。得宝惠廿一所发书。
二十八日阴。西园老桃树根轮囷可合抱,为前人刬平垂朽矣。去春忽挺孙枝,余酌留其中较直一条,尽芟其馀。今春长至八九尺,枝叶扶疏,居然着花廿馀朵,乃碧桃花也,艳洁殊可爱。据花匠言,老根气厚,三年即可成树,又为吾园生色矣。申刻约朗轩、正甫、王笃安便饭,谈及淮河淤浅,下游不畅,横流漫溢,皖北各州县受水患者十馀年,民生大困,国计亦伤。前岁江北水灾为害甚巨。乃与三君披图考说,议导淮之策。天下事有当为百年计者,此类是也。客去静坐。阅《王荆公编》,其味醰醰,遂忘就枕。
二十九日晨,微雨,午刻晴,润爽宜人。至北城祝庆邸生日,未设寿堂,纳刺而归。
门人舒宾如新简直隶巡警道,来谢师门。饭后端坐书室,竭半日半夜之力,评阅讲习馆札记十六份。其中固多心得,而作新政门面语者不少。某君乃取各国召集议会之日期、场所、开会式,掇拾而胪列之,吾不知于政治何关,于学理复何关也,阅之昏昏欲睡。润泽为我觅得梁纂《中国六大政治家》第一编《管子》,第二编《商子》,合一册,连前得第五编,可得一月快读。此三十日为不负矣。因语润泽:凡古今人书,必识见深一层,笔力透一层,意象远一层,读之方有馀味,有大益。若仅见平面,人云亦云,何必多此一重纸墨,用此一番心神(如古人之为贤为恶,办事之为是为非,久经论定,毫无疑义者,更论之,则赘矣)。吾近来读书,实有如此意趣,不得谓非新知识有以发之。吾自谓于新学能得其精神。
三十日晴。饭后诣讲习馆。归寓写复大兄书,为澍孙出嗣展缓数年事。灯下检新装订《华制存考》中名臣一卷,读武陵赵文恪、安化陶文毅二传。文恪历治数省水陆各政,全得力于认真编保甲。文毅则创海运,改鹾法,皆百年远大之功。贵州皆童山,文恪劝民就土宜多种橦树,放蚕作茧织绸。今直隶、山东多用橡树养蚕,不减桑叶(橡蚕丝虽不如湖桑之细润,而坚韧则过之)。若橦树,则他处未闻,恐只贵州有之。
三月初一日晴。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答访伯葭、翰西。又至六国饭店答拜洪
颖之,未值。昨闻此次互选议员,有以子而举父者以为怪事。今日闻政伯前辈述雍正间衡郴巡抚王榯应诏举其父:刑部主事王正学问优裕,政事练达,忠孝之性发于至诚,请破格录用。世宗超擢为知府,榯能举,上能用,较之今日尤奇。接门人张泽堂太守(铣)焉耆书。
初二日晴。未刻至医学堂会议访奕卿。灯下读《国风报》,评阅馆员札记。得宝惠信,系三十日动身回京。
初三日晴。巳初刻谒振贝子畅谈。至魏家胡同吊寿懿卿夫人之丧。访珏生久坐归。
评阅札记六份。宝惠回京,宝铭暂留夏津。后任卢海如(澜)除担认亏空外,别赙一千金,又合以次弟应得之款,约有三千馀金,不忧归计矣。东省大吏情谊可感也。
初四日阴,有风。午刻至石桥别业赴王胜之学使、张采南太守之约,座皆己丑同年,合拍一照为纪念。未刻至云山别墅赴梅叟约。桃花经风狼藉,树头树底不复能觅残红矣。
此年年例恨也。入座即行(花老出示新作苇絮诗,清新雅切。吾将以徐苇絮呼之),至广和居赴奕卿约,傍晚始归。评阅札记七份讫。
初五日晴。午刻至长椿寺公祭孙文正师,素面后归。采涧夫人率儿妇、女游万生园。
余枯坐内室。接讲习馆电话,元和师到馆,余乃步行而往,侍谈四小时始去。
初六日晴。巳刻祝振贝子生日。绕地安门诣史馆。归寓腰背皆酸痛,乃随意步西园看花消遣。海棠绽蕊,万点嫣红;芍药廿馀本,茁芽甚盛,可供半月娱赏矣。宝惠下直,言陆军部接湖南明电,土匪勾结饥民,初四日据长沙省城作乱,拆毁公署,巡抚岑春蓂在牙里局仰药死。电为藩司庄赓良所发,辗转达部,湘电已断,不得此两日消息,未知乱象若何。
初七日晴,暖甚,须换夹衣。未刻至西柳树井越中先贤祠外路祭孙文正师。先在祠中小坐,与天津相国剧谈,谈及定兴鹿相太翁壮节公,讳丕宗,道光末任贵州都匀知府,已受代旬日,未行而贼至。幕友劝曰,公已无守土之责,虽去不为逃,何必与人同尽?壮节公不肯行,城破,公及夫人萧氏以幼子托幕友挈之缒城去,遂夫妇公服对缢。老仆某焚居第,亦投火中死。相国甫出城,回顾火已赫然,间关寇中,足重茧,走省城,两月始达,大吏悯而赡之。待贼平,然后诣都匀收忠骸,同官集赙,乃得归葬。定兴相国早年得科第,人皆谓忠节之报。老仆之子孙,鹿氏世养之,今小康矣。访仲山。管丹翁来商办敬节会报销京兆详册,余概令实用实销,无一项含糊。
初八日晴。适翁氏大姊自常熟来京嫁女,暂寓米市胡同,余即往问讯,因屋隘,不适用,颇费唇舌。余与伯齐调停其间,在便宜坊晚餐,趁西城归。鄂督来电,岑抚尚存,系混成协统领误报也。岑抚有电,自请严议,得旨开缺,听候查办。移鄂藩杨文鼎护湘,抚乱事略定。湖南为产米之区,湖北亦仰给焉。外部忽与外人定契约,以湘中产米及锑,名为土货,准其出口(闻此约结于光绪廿八年,真病狂矣)。于是日本于二月间买米三礼拜,米价骤涨,湘人大恐,禀岑抚乞禁,岑抚与日人约法,只许再买一礼拜。此七日中,盖藏遂罄,价至十元一石(向只二元),且无从得米,饥民困迫,遂肇此祸。定约诸人之肉,其足食乎?唯青黄不接,来日方长,湘既濒死,鄂亦坐困,吾恐乱之靡已也。
初九日晴。巳刻至顺天府赴王大京兆约,归寓略憩,复出城,至乡祠,赴宗端甫、王鹤田约。副都统霍伦泰递封奏,奉旨掷还申饬。其正折请以赃罚库款筹还国债,谓尝阅史鉴,明朝诛刘瑾、魏忠贤籍没之产皆在库中(此事不知何据?前朝数百年库款,至今尚存,真足喷饭)。今又数百年,积存之银,不知凡几。附片系劾山东一知县一都司,拉杂填缀罪案数百言,竟未指明何县及知县、都司姓名,可发大噱。
初十日晴。评阅札记十二份。朗轩来谈,余以新得坡书《罗地庙碑》、《迎神词》拓片赠之。至翁宅一行。
十一日阴。午后偕锡兄至下斜街花厂买鸾枝二株,补栽西院;又买木香,荷包牡丹
(其根即当归)各二盆,顺至乡祠访海棠芳讯,尚未盛放。吾庐海棠花较早已灿如云锦,盖庭宇宽敞,受阳光足也。
十二日夜,大雨。壬午全蜀馆公局,未暇往,托新甫照料。
十三日阴。两日奔驰于朱、翁两处成礼合欢。
十四日阴。在家静养,评阅札记十二份。申刻访朗轩,写对联九付,伯葭亦到,晚饭后归。接宝铭书。
十五日晴。午刻诣史馆。贵州解来新印全省图说,颇精详,足资采录矣。散后至新开路,为于穆若夫妇诊疾,梅叟相陪。灯下写复丁衡甫同年、吕业卿舅、家润笙先生三信,均交邮寄。
十六日晴。午后至文友堂买医书二种(明板《灵素类经》〔张景岳著〕、《景岳发挥》〔叶天士著〕),《魏鹤山文集》,雅雨堂《山左诗钞》,惠士奇、金鹗《礼说》,前后《汉纪》,又零碎书五六种,共合银廿五两。鹤山先生古文,源本经术,博大精纯,为南宋一大宗,王铁夫极重之,余求之数年矣。古文一道,固贵有序,尤贵有物。若仅规之于格调神韵之间,而无物以为之质,则亦优孟衣冠,鱼兔筌蹄而已。余妄谓作文与其法严而局促,无宁驰骤而法疏。
十七日晴。申刻至于处复诊,因至西堂子胡同赴那锡侯、刘聚卿约之约。补莳蜀葵五十本,玉簪二十本。
十八日晴。王保师枉谈甚久。出城答拜十馀家。访陈松山前辈,畅论时局,共痛心于南皮故相之误人家国,为名教罪人(故相生平行事无一足取,而废科举以绝寒畯登进之途,崇东学以亡圣贤文学之绪,铸铜元以乱国计而朘民生,致今日上下交困,不可收拾,尤其罪之大者,而一般无行无识之徒,乃奉以山斗之名,言之齿冷)。(〔眉〕尚有一大罪案,为今日所未可言者,当于日后及之)。起居注送来光绪十三、四、五年记注,仍请锡兄复校。夜,大风,此花时常例也。
十九日晴。午刻与伯葭饭于六国饭店。饭后诣史馆,删正提督闵殿魁列传(昌平州,回教人)。祝铭鼎臣将军生日。访吴蔚文丈久谈。归寓联华堂在此久候,议数事而去。灯下评阅札记四份。
二十日晴。评阅札记七份。饭后诣讲习馆。申刻至恒裕,还惠、铭前用赴夏川资二百元。至嵩阳别业赴史吉甫之约,半席先行。至草帽胡同赴朗轩约。闻江南北缺米特甚,斗米千一百馀文,海州宿迁已有抢米面等事,新谷尚远,饥民无以为生,可忧实甚。昨晤政府诸公,方以湘乱平靖为喜,曾未计议及此。呜呼!
二十一日阴。云南禄劝黎君炳南,字灿阶,闻余名过访讲学。黎君从事身心性命之学,向道甚笃,律己甚严。万里走京师,入政法学堂,志在寻师访友。年甫三十有三,求之今世,殊不可多得。余约其常来讲学,互收攻错之益。澜笙先生自津来,梅叟、珩甫、三兄皆至,共作半日谈。梅叟独坐精舍看书,仆人不知而扃其门,余久候不见,其仆亦觅主人不得,相与穷搜,或疑其在西厅,姑启扃视之,则端坐俨然,语其故,宾主大笑。徐相国、增大臣来唁余,以明日有公事不得行吊也。
二十二日晴。清晨赴三圣庵,日入后始归。来客三百五十馀人,收奠份九百号。大约为余来者十之六,为宝惠来者十之四也。疲甚,依枕即酣眠。
二十三日晴。午初始醒,精神虽复,而腹股痛未平。其实昨日俱系惠、襄两儿,鸿、钧、济、骏四侄陪拜,余大半立而请安回揖耳。中年后人不禁劳剧如此!一日不出门,不见客。锡兄、珩甫、润泽两弟、刘殿英来拆封。评阅札记全份。复看史馆大臣四传。江督电奏截留漕米十万石平粜。张景岳取《灵枢》、《素问》二经,区分门类,详加诠释,名曰《类经》,余新得于文友堂,明刻大字本,为两函。景岳主张用温补药扶阳,为叶天天所诋,作《景岳全书》发挥以辟之。余意古今医家所值气运不同,因而各立宗旨,吾辈志在救世,
大可相剂为用,不必过于执持。学者各从一门悟入则可;墨守一门以概万变之病。则不可也。景岳此注,融贯参互,发明经义,其中误解之处诚所不免,亦犹先儒之注经,而用力之深,可称体大思精矣。寄笏斋书。
廿五日晴。巳刻赴柏林寺,昆文达师三周年公祭。牡丹一丛盛开,甚可赏。寺建十元至正间,有屋梁题字可证。孙退谷《春明梦馀录》、朱竹垞《日下旧闻考》皆未载。国朝乾隆初,以寺与世宗潜邸附近,特敕重修,赐名柏林寺,以殿前古柏而名也。柏凡四大株,东南一株,四五人合抱,轮囷垒块,尤为奇古,恐是元时旧植,馀三株亦数百年物也。
与同年李木斋府丞摩挲徙倚久之。御碑二,一满文,一汉文。此寺规模闳广,庚子年两宫西幸,衙署为联军或据或毁,各部院皆侨置于此,分屋治事,宽然有馀。留京各员呈递折件,俱至此交内阁封发,王大臣验放外官亦在此,几于一小台城矣。亦近十年大掌故也。
在寺午餐。答谢东北城客。五点钟归寓。往返六十里矣。得延平书。
二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答谢东城客。在大德通少憩,复入西城吊葛勤恪丧。车中看明季稗史四种。末造天时人事,古今一辙。今人悲古人,又将使后人悲今人也。复笏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