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禁二年记


  太后盥手后,乃来余等食桌前,于是余等起立。太后嘱余:询加尔女士曾爱此食物否?及闻女士答以爱之,较彼固有者为甚,殊欣悦,且颇令释然。

  膳既毕,余告加尔女士与太后兴辞,余等则与太后、皇后致敬,并与宫眷辈辞别,而导女士至于醇王府邸。乘车而行,约十分钟始达。既以女士之寝室示之,遂辞出。入己室中,心殊愉悦,盖以得有安息也。

  翌晨,余等又与加尔女士入宫。至宫时,方早朝。女士外人也,不能入御座旁,余等乃坐朝堂之后廊下,俟朝之毕。以是故,反致余不能追随太后,一如往时。而余固有之位置,一时恐难复得。心焉思之,不胜沮丧矣。不宁惟是,余之居宫,其惟一之目的,乃欲以西方俗尚与其文化,循诱太后,使之欣悦。以余所知,深信太后于此已得乐趣,且恒以余等所言之事物,语诸大臣,而谘询意见也。如余以旅法时所摄之海军操演肖影示太后,觉其颇有所感触,且谓甚愿中国亦有若是之表彰。旋以商之诸大臣。而彼等乃亟以遁辞答之曰:“为此颇需时日也。”由此以观,则太后几全无改革之望。纵彼心愿为之,然一经商之诸臣后,诸臣虽无不赞从,而辄设辞延宕,以搁置之。且以余宫中经验之所得,知无有敢以新事语太后者,盖恐以是而生困难也。

  当太后出自朝堂时,加尔女士趋其前,而吻其手,致渠大愕,惟面色间未呈露耳。然此后余等独居时,乃询余等:“此非华礼,加尔女士之何故出此也!”迨知此乃西礼,遂无他言。

  于是太后乃步行返其寝宫而换衣饰,备画像焉。是日晨,天气甚佳,太后坐约十分钟,乃告余觉倦甚,并询:苟请女士延长其时间,于势当否?余答以女士之居宫,尚有时日,延期一日,固无妨也。维时余固知女士之必因此沮丧,然又必竭力徇太后之所欲。不者,将全局尽隳矣。女士谓:苟太后欲事休息,渠可于时绘宝座及屏风。若尚愿坐而临画也亦可。此语使之甚喜。谓下午休息后,必再坐。旋谕吾于十二钟,延加尔女士餐于吾之室中,吾母吾妹及吾之与俱焉。若宫中晚餐,约于六时。此次则俟太后食后,女士乃与皇后暨诸宫眷用膳。太后又谕香槟或他酒之为加尔女士所爱者,必备。谓彼知西俗,妇女食时,恒乐饮酒。至太后何以有此意念,则无人能知之。吾意必告者之误。但于此时而正其谬,则又非计。盖太后极不愿人非其所是也。仅可稍俟机遇,于无意中正之耳。

  是日午后,值加尔女士之休息。太后命人召余去,而以其常设之疑问询余。如加尔女士有何所言之类。观其状,似亟欲知女士对于渠之意见。迨余告之女士谓其极美,且觉少艾也。太后曰:“诚然,女士语尔,固必如是。”然经余之确切陈辞,谓女士此意,并未曾询之而自语余者,渠闻此,其状似尚不怏然也。太后忽语曰:“吾思果加尔女士能绘吾之宝座以及屏风,则吾之衣饰,彼必可绘之,而不必吾之亲临矣。”吾告以此必不能,因无人可衣此,俾女士之得其真相也。而太后之答语,乃使余惊愕不置。太后曰:“此固甚易,尔可为吾衣之。”余闻此,几不解所谓。继思之,必谋所以舒此困难,而语以女士或不悦此。然太后则知女士于此,必无反对处。盖当绘渠面容时,渠固亲临也。故余乃婉言以此意达之女士。卒之,凡值太后疲倦时,余乃衣其外褂,饰其珍宝焉。以是故太后之绘像始得成。仅有数小时,女士欲绘太后面容者,则由太后亲临也。余晨坐两小时,午间复坐两小时,直至像成始止。

  吾父之四月假期,于今已满。六月一日,太后与帝,乃御殿受其朝觐焉。吾父病体殊健痊,惟仍苦于风湿,当登丹墀时,太后见其状,乃命太监二人扶之。

  吾父首谢太后眷顾余妹及余之恩,循例去冠,叩首及地有声。凡官吏之受有殊恩者,辄作此礼。继乃置冠首上,仍跪太后前。太后乃询其居巴黎之情状,慰劳有加。且见其不能久跪也,特谕太监赐以毡垫,此亦殊恩也。以毡垫惟大学士为能用之。太后当谓吾父,状殊老耄,不欲其再适异国,且以欲留吾姊妹于宫中,不尔,则将携其子女以去。并谓余等离国虽久,然犹习于满人俗尚殊为欣慰。吾父谓其所以教养吾等者,一依本国之俗尚,其于此事,盖甚致意云。

  于是太后又询皇帝:尚欲有所询问否?帝答以欲问吾父能否法语。及闻其不能也,似甚奇愕。吾父乃以公冗,无暇习此以释之。且谓自念老迈,殊难从事外国方言也。太后又问:法国对于中国之感情如何?吾父答:初颇友爱。惟自拳匪之乱后,为使臣者,困难特甚。太后谓:此诚不幸事,惟近来百务,均得满意之解决,殊为欣慰。旋又谕吾父,善自珍摄,期其速愈。而朝事乃毕。

  此后,太后恒谓吾父归自巴黎,顿呈老态。当病体复原之先,必宜珍重,而各事务期安乐。且以吾父因太后之善视吾姊妹也,殊形感激,为之大快。

  光绪帝万寿,为是月二十八日。宫中于是始预备庆贺礼焉。帝之生辰,实月之廿六,因值先皇忌辰,不克宴会,遂改是日,岁以为常。庆贺期,共得七日。在廿六前者三日,后者四日。宫中无人不著礼服。凡百事务,靡不停止。是年为帝之三十二生辰,其大礼则十年一行,如二十万寿,三十万寿之类。而其宴会,亦不甚烦重。然此已足为万几之障。而此七日间,且罢朝焉。仅有太后一人,于此时不甚装束,宴会亦不恒与。至此次庆贺礼之所以不大举者,尚有别故。盖以太后尚存。依满制,太后实居帝上而君临全国,帝犹其次焉。帝颇知其故。方太后命人预备庆礼时,帝恒谓此次不必举行庆祝,以未届十年也,且极不愿宴会。帝之于此,苟遵行规定之仪则,似嫌非礼。惟其臣庶,则无不承认其诞辰,而如常仪以行庆祝耳。于斯时也,绘像亦因之停止矣。既至二十五日之晨,皇帝乃衣公服,服为黄袍,上绣金龙,加天青色外褂。其帽之顶,则大珠也。以珠为帽顶,只有帝仅用之。帝先往太后处请晨安,一如常仪。继往宗庙祭祖。礼毕,复至太后前叩首。凡华人之生辰,无不叩首亲前,表其敬意。此后,帝乃御殿,受群臣之朝贺焉。朝贺时,人约数百,以叩首故,纷纷上下其首,苟不先为之齐一,则其上下也尤甚,状极可哂,虽帝也,见此殊特之情状,亦有时为之粲然。方朝贺时且作乐。今略述之:其最要之乐器,系一坚木所制。其底平,约三尺对径,上作半球形,距地高约三英尺,中空,另有一木杆,质与此同,用如鼓捶焉,特派一吏专司之。乐作时,竭力击鼓,其声可想见矣。帝登御座时则击之以儆众。此外有一器,形如虎,亦以坚木制成。虎之背,有音格十二,而置于丹墀中。此器不击之,仅以物沿虎背之音格而刮之,所作之声,如同时燃放无数之爆竹然。朝贺时,则作之。此器之外,益以鼓声,几令人聋矣。行礼时,有一吏专司赞礼,其所呼者,如:跪、叩首、起立之类。但以乐音嘈杂,其所语者,几不能闻一字。又有一乐器,其状如架,亦木制。约高八尺,宽三尺,架之上有横木三,上悬钟十二,俱黄金制,以木梃击之,其声与用齿轮旋转之洋琴相若,惟较为洪大耳。此器置于朝堂之右。至朝堂之左,亦有一器,与之相若。其不同者,则所悬之钟,为白玉所雕琢耳。此两器所作之音乐,甚和美。

  各大臣朝贺既毕,皇帝乃返于私宫。皇后、皇妃、及诸宫眷,均聚于是。与之叩首毕,各宫眷以皇后为领袖,跪于其前,而献如意。如意者,介圭之类,或以玉制,或以木嵌玉制之,为吉祥之标识,献之其人,俾使之愉乐且利达焉。行礼时,亦佐以乐,乐为丝属,极和美。

  其后帝则受太监之庆贺,其礼相似,惟无乐耳。太监之后,则婢仆等。而礼遂告终矣。于是皇帝复入太后宫,跪其前而谢之。盖以此次典礼,实彼之赐也。既毕,太后乃往剧场观剧,诸宫眷皆从之。

  既至剧场,余等诸人,各蒙太后赐以糖果,盖此日之俗尚也。有顷,太后退,作午后之寝息,而典礼遂终。

  典礼之后两日,则七月之朔。而七月七日者,又宫中之令节也。有两星,一名牛郎,一名织女。相传为耕织之鼻祖而匹偶也。继因争论,遂遭贬谪,而隔银河以居,每年七月七日,始得相遇,喜鹊为之架桥以渡。

  是节典礼,颇觉奇特,有盘数四,各盛以水,而置于日中,俾日光可以照其上。于是太后乃取细针,而置之盘中,盘各一焉。针浮水面,射盘底成影。影之状,因针之位置而殊。苟其中有成形状,而为人所预期者,则投针者,必吉且巧。若形状与所期者殊,其人必拙。太后并焚香而拜祷此两星焉。

  巧节既过,太后最悲恻之时期至矣。盖以其夫咸丰帝崩于是月。月之十七日,为其忌辰故也。其十五日,则为祭祀诸死亡之节。是日侵晨,宦廷乃迁入三海,备行祭礼。华人相传之死者,其灵魂仍存于地。届此节则焚以纸币,亡者之灵魂,将得其所焚之数,取而用之。太后故于是节,集僧徒数百,超度灵魂之孤独而无苗裔祭祀之者。是日之夜,太后暨诸宫眷,相率泛舟湖中。糊纸如荷花为灯,中置以烛,飘于水上,盖浮灯之一种也。意谓将以光明畀之是年死亡诸鬼,导引之来,享其所赐。太后命余等亲燃其烛,而置花于水上。彼谓死者之魂,将知所感。有太监告太后,谓彼确见有鬼者,信之甚笃。太后虽未尝有所见,然相谓其位至尊,鬼不敢近,惟嘱余等注目一视,苟有所见,则告之。余等固必无所见者也。然有宫眷辈,辄惧甚。紧闭其目,不敢稍视,深恐或见之。

  太后之对于咸丰帝也,依恋至切,故当此时,悲怆不可言,且至抑郁。余等靡不谨慎从事,深恐有以怒之。因伊辄于小故寻瑕疵焉。又寡与人语,时时啼泣不辍。吾念咸丰帝宾天已久,颇不明太后如此悲戚之故。亘七月间,宫眷中所著之衣,无得稍有彩色。余等皆衣墨绿或淡青者,而太后则纯黑。逐日如此。无或稍异。虽彼所用之手帕其色亦黑。月之朔望,宫中必演剧,而七月间则无之,且不得有音乐声。凡百事物,无不令之呈凄戚状。质言之,宫闱间,无一而不悲痛者。

  七月十七日之晨,太后亲祭于咸丰帝之庙,跪神位前,涕泣良久,因欲致虔敬于咸丰也。余等于此三日间,无得有食肉者。此为余第一年之居宫,常日相习于娱乐,今见此状,惊讶不置。而余之对于太后,殊怜悯之,观其悲戚,系出自至诚。且又无术可以止之。以余为太后之所爱也,值此怆恻之时,恒不欲余离其左右。一日皇后谓余曰:“太后状殊恋尔,吾意尔于此时,莫若与之同居为佳。”余即从之,而余亦不禁自悼。太后哭时,余亦随之俱哭矣。及太后见之,乃立止其涕泣,而嘱余之勿悲也。渠谓余年少,不可以涕,且尚不知何所为哀痛者。值此相语之时,太后恒以其已事,为余述之。有一次谓余曰:“自余髫龄,生命极苦,尔所知也。以余非双亲所爱,尤觉毫无乐趣。吾姊所欲,亲必与之。至于余者,靡不遭呵叱。方余入宫之始,以余之美,嫉妒者众。幸余颖慧,卒排众难,而获胜利焉。余之初来,先帝恋余至切,其余诸人,鲜加顾盼。幸余继获一子,致先帝之宠眷未衰。奈自此后,遂入骞运。先帝之末年,忽遘重疾,而西兵又于是时举圆明园而火之,余等乃避之热河。此中情事,人佥知之也。嗟余方少年,先帝见背。幼子继之。彼东太后之侄,人至不良,颇瞰帝位,而非皇族,于理不当。举此时之所身受,深顾无有如吾者。方先帝之弥留也,凡有举动,彼已茫然。吾乃以子至其榻侧,询继承者,果谁氏子,彼乃一无所答。良以变出意外,先帝与吾,佥不知所措。继余语之曰:”此固尔之子也。‘彼闻是言,立张其目而语余曰:“继袭正统固属之。’吾以此事既决,心乃涣然。语后未久,旋即升遐。之数言者,殆其最终之言语也。历年虽远,而崩驾情状,如在目前。思之犹昨日耳。”

  “自余子之得登极而为同治也,余时自思,或可豫逸。奈年方二十,又复殂谢。自此以后,身世全非。盖所期之荣华,以彼之殂,尽归湮灭。兼之东太后之与吾也,心性龃龉,困难时兴。相处既久,卒难言好。幸余子死后五年,亦相继凋谢。光绪帝年方三岁,即来母余。又以孱弱性成,时致灾殣,瘦弱之极,几不能步行。其双亲之育之也,辄不敢与之饮食。其父为醇王,尔之所知。其母则为余姊妹,故余抚之,一如己出。实则余固子之矣。虽至今日,余已为之备尝艰困,彼固犹未健全。此外险阻,犹难屈指,尔素稔之。今述之,殊无所济矣。凡余所期,无不失望者。”太后至此,又复大哭。旋续言曰:“人之视余,一若已为太后,诚无往而不愉快。然如顷间所语尔者,则固无有也。且所身受,犹不止是。一事之谬,余辄为众矢之的,曾有言官,且上章劾余,幸余旷达,不为物囿。不者,余墓木拱矣!尔且思诸人之偏狭,果何所极。其所以反对余者,乃亦并于暑季而迁居颐和园也,亦反对之。然余居此,固未尝有所贻害也。虽以尔之入宫,为时至暂,尔当见凡百事务,非吾所能独断也。彼等有所欲为,辄先自计画,奏知余前。苟非事出重要,余固未尝有所不可。”

  悲悼之时期既过,余等仍返颐和园。而加尔女士,又从事太后之画像焉。乃不几时,太后于此,殊觉厌倦。盖有一日,曾问余:“思此,果以何日告成也。”渠颇虑冬令之前,犹不克蒇事。以冬令将返禁城,苟于此间,而欲绘像,不独困难极多,且不便甚。余告太后,毕此甚易,祈其毋自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