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史藏
- 志存记录
- 清宫禁二年记
清宫禁二年记
余之影片,皆作欧装以摄者。太后阅之既久,乃言曰:“佳哉此片,美于画像多矣!惟余既有成言,自必践之。余纵须摄影,而与画像一事,毫无与也。所苦者,不能招市肆摄影者入宫,诚难事也!”
余母乃进告太后:言余之一兄,曾研究摄影术有年,其艺尚佳。可即招入为之,当能称意。余于此,须表明余二兄之行状。是时二人皆在宫内当差,一管颐和园电灯处事务,一管太后御用小汽轮。清制:凡满员之子,皆须在宫当差二三年不等。渠等在宫中,可自由行走,且逐日见太后。太后之遇诸少年也,极形仁慈,常与闲谈,如慈母焉。诸少年每日清晨至宫,公务既毕,即须归家。宫中例不准留人过宿也。太后闻余母言,极为惊诧。即问:“何以向不闻述及此事?”余母答称:“因不知太后亦欲摄影,故不敢冒昧进告。”太后笑曰:“嗣后有事,尽可随意直陈。盖余于新颖之事,必求一试。好在外间无人得知也。”言已,即命传余兄至。余兄既至,太后谓之曰:“吾闻尔乃一摄影家,今将有事烦尔。”余兄时已跪下,盖按宫廷之礼,太后有谕,必跪而恭聆,即皇帝之尊,亦不免也。惟宫眷独蒙恩免。盖宫眷长日伺候,太后时与闲谈,故特命免行此繁缛之礼,以免消耗时光也。
太后问余兄以何时得入宫为之摄影,以何种天气适宜。余兄谓拟于今夜归取摄影器来,随时可为之。听老祖宗便,天气不妨事也。太后闻言,乃决意于翌晨为之,且曰:“余拟先摄一乘舆视朝之状,然后再摄他影数种。”复问:“摄影时,须坐许久?”余兄以数秒钟对。太后作惊异状。旋续问:“摄影后,几时可成?俾得早睹之也。”余兄答:“晨间摄影,下午可成。”太后谓:如是妙极!并言拟亲视余兄工作。乃告余兄任于宫内择一相当之室,以为工作之处。并命太监一人,预备一切。
翌晨,天气晴好。八点钟时,余兄携摄影器数具,候于宫院内。太后步入院,一一视之。旋曰:“奇哉!岂以此即能摄人之影?”及闻余兄详解摄影之法后,即命太监一人立于器前,俾彼可由聚光镜片中,望其形状。旋忽惊问曰:“尔首曷为颠倒!倒立乎?抑直立乎?”余等告以摄影之后,其状即不如是。太后得此观象,欢然自得。且啧啧称奇,卒命余立器前,仍由聚光镜中视余作何状。继复与余易地而处,命余由聚光镜中视之,挥手不置。及闻余述其举动也,色殊愉悦。
太后旋登御舆,命舆夫舁之行。将过摄影器时,余兄已摄得一影。既过,太后回顾问余兄已否摄取其影,兄以已摄对。太后曰:“曷为不先告余?容过严肃。后再摄时,须先语余,俾令面容和悦也。”
余知太后极为愉快。临朝之际,余等咸处屏后。余见太后状,似欲急术退朝,以便再摄数影者。是日临朝仅二十分钟,盖罕有之事也。
各大臣既去,余等由屏后出迎太后。太后曰:“天气极佳,盍往再摄数影。”太后即步入朝堂之院内,余兄已备镜箱于此,且已摄有一影矣。太后谓欲于御座上摄一影,一如临朝之状。余等闻言,乃舁御座入院,后置屏,下置足凳。不数分钟,即部署妥帖。太后又命一宫眷取长袍数袭,俾其选择。于时余复往取太后平日最爱之首饰数事。太后命将接见伊文斯海军大将及其夫人时两次所用之服饰取来,分别衣之,各摄一影。旋又欲摄一衣素服之影。且命余兄将所已摄者从速成之,渠急欲视其何似也。继又谓余兄曰:“姑少待,余将与尔同去,以视尔之工作。”顾洗片等事,恒在黑室,余意太后或不耐,故初未详细以告。今知不可秘,乃为一一说明。太后曰:“此无妨,余愿一往视之,固不问室之如何也。”余等同赴黑室,视余兄工作。置一椅室中,俾太后坐而视之。太后谓余兄曰:“尔当作事如寻常,勿以为有余在此可也。”太后注视良久,迨见片上出现人形,若是之速,大喜。余兄持玻璃片,置红光之前,以示太后,俾较为清楚也。太后曰:“此不甚清晰,余仅能辨明自己之肖像。惟面与手曷为黑耶?”余等谓俟印纸上后,则黑处转白,而白处转黑。太后曰:“原来如此,诚可谓到老学不尽矣。此事以余视之,洵属新颖。今余摄影,中心慰甚。惟望画像之佳,亦能如是耳。”旋复谓余兄曰:“俟余下午休息之后,再为工作。余愿目睹尔成之也。”下午三点半钟,太后午睡甫醒,即匆匆著衣,迥异恒时。衣毕,即赴余兄处。余兄已将各物预备妥当,乃将晒印之法,述之太后。时当夏季,阳光极烈,下午四时,日轮犹高。太后坐视余兄印片,足有二小时之久。且见晒出极为清楚,欣然自得。既得第一张,手持弗释,更阅其他数张,乃复视手中者,讵已变黑,乃不解其故。惊问曰:“胡为变黑?抑晦气乎?”余等乃言印后必用药水洗之,否则一经烈光,将使之褪色,如此张然。太后曰:“是诚有趣,且视将如何为之。”
诸片印成后,余兄即置于药水盆中,卒以清水洗之。此皆常法也。太后见片上形像,既明白呈露,益为诧异曰:“何奇特若是!无不翼然如生者。”及工成,乃悉取入御寝,坐于小宝座上,审视良久。甚至取镜自照,以与顷间摄之影相比较。
是时余兄仍鹄立院内,以候后命。太后偶忽忆及,乃言曰:“噫!余将尔兄全忘之矣。可怜渠必仍立院中,以待余命。尔往告之。止!余亲往为佳。渠终日劳苦,余必稍以数语慰之也。”太后乃命余兄每片再印十张,且命将摄影器留置宫内,俾次日再为之也。自次日起,霾雨十日。太后极为焦急,盖须俟天晴,始能摄影也。太后欲在朝堂摄数影,而堂深且暗,其上层之窗,皆糊以厚纸,惟下层之窗,可透光。余兄虽经屡试,卒不获一佳影。
天雨之际,余等移寓三海,盖以皇帝将至地坛致祭也。岁举一次,其礼节与其他岁行之祭同。太后因天雨之故,命将各艇移泊颐和园之西岸,于是乃率宫眷,分乘各艇,赴城之西门,至最末之桥而登岸。岸上有轿预候,余等乘之至三海之门,复入艇渡湖,约一英里之遥。湖中莲花盛开,清香扑鼻。太后曰:“余等在此盘桓,至少三日。余望天公放晴,则余拟于湖上艇中,摄数影也。余尚有一佳思,即摄一观音像是也。以二太监总管为侍者,其应衣之服,早已备就,余偶尝衣之。余逢盛怒,或有所烦恼时,辄作观音装,则余气顿平,俨然一观音后身矣。此举与余,大有裨益。盖令余心中不忘‘大慈大悲’四字也。今作观音装而摄一影,则可随时视之,而生慈悲之心矣。”
余等行抵私宫时,雨始止。地泞滑不易行,余等仍步入太后御寝。太后有奇癖,喜于雨中步行出游,苟非大雨滂沱,且不用雨具焉。而太监辄携余等之雨具以从。惟太后不用,则余等亦不敢用之,宫中事,莫不如此。太后步行,余等亦步行。太后乘舆,余等亦乘舆。所不同者,太后疲惫而坐,余等不能坐其前,惟能立候耳。太后之爱三海,胜于禁城之宫殿。盖其华丽,远出禁城之上,且能使太后之性情怡悦也。
是日,太后命余等早归休息,盖步行后,极形委顿故也。且谓明日苟晴,将作观音装摄影。讵意天不作美,连雨三日,故决意再居数日。其末一日,天放晴光,已能摄影,事毕,余等复回颐和园。
余等抵颐和园之次日,太后谓宜预备接见女画士各事,命太监总管传谕各太监不得与加尔女士语,惟以礼遇之可矣。余等宫眷,亦同受此谕。并谕余等遇加尔女士在太后前时,不得白事。皇帝所受之谕亦然。继复传谕收拾醇亲王府邸。后谓余曰:“余以监守女画士事,委尔三人,余已命外务部供给加尔女士膳品。余所郁郁者,此间无外国食品耳。”太后又命以余等家内之炉灶,移入醇亲王府邸,以便加尔女士随时点制食品。太后曰:“尔舍终日监守加尔女士外,且须晨与同来,暮与同归,诚苦尔矣。虽然,余知尔必不以此为苦,尔盖为吾尽力也。”既复笑曰:“余何自私乃尔,余命以尔家之物,移置该处,尔父将如何?今最佳者,莫若请尔父同来相处。该地空气,颇与尔父相宜也。”余等急叩首以谢,良以醇亲王府邸,从未准官员等居住。太后今发此谕,实为特恩也。且以此之故,余能逐日见余父之面矣。以视从前之仅一月一次,而犹须请特别假者,其庆幸为何如也!
翌日,太后派余等至醇亲王府邸,部署一切。府邸极为壮丽,附属之小屋,均彼此隔开,不与正屋毗连,如普通室者。院中有小地,有曲径,风景与颐和园仿佛,惟规模则远逊之。余等择夏居之屋一宅,为加尔女士寓所。屋内陈设,应有尽有,美逾寻常,俾有宾至如归之乐。余等之居,在加尔女士之侧,既便呼应,又可时时窥守之。当晚,余等回抵颐和园,以部署情形报太后。太后曰:“余愿尔等谨慎将事,勿使此妇知尔等以防守为务也。”观太后状,似极忧虑此事,盖加尔女士未抵之前,尝频频以此语叮咛余等也。
接见加尔女士之前一日,诸事悉已预备妥帖,太后深为满意,而余亦极觉心慰。太后命余等早退,盖彼愿休息,以期明晨容光稍美也。翌晨,诸事皆匆匆毕之,即早朝亦然。俾加尔女士至时,不致匆忙。
余立屏后如常日。有一太监来,谓:“康格夫人偕女画士及他妇一人已至,现在朝房之内。”是时早朝将毕矣,太监总管入告太后:“外国女宾已来,候于他室。”太后谓余等曰:“余思当入院中迎之也。”向例:太后辄在朝堂接见外宾。今因加尔女士非宾客比,故以为不当常礼遇也。
余等下阶之际,见诸女宾已入宫院之门,余乃指加尔女士告太后,太后注视颇切。既抵院内,康格夫人趋前向太后行礼,并介绍加尔女士焉。女士笑容可掬,太后一见之下,欣慰无似,盖太后喜人以笑容对之也。乃低语余曰:“视其貌,若一极欢乐者。”余答太后:“果作此想,余心殊慰。”盖余正虑太后见女士后,不知作何态度也。女士与余行礼之际,太后睇视颇悦。旋语余,谓见加尔女士与余接晤时,为状极乐。且曰:“窥其举止,良易处置。”言已,乃回寝宫,余等随之。既抵宫,女士谓已自备画布,长六英尺,阔四英尺。余曾预告女士:“太后之绘像,不喜缩至极小,其大必与身量相埒。”及女士出画布示之,太后犹嫌过小,殊为怅怅。于时画案已部署妥帖。太后乃问坐以何处为宜,而是室窗户颇低,除近窗地面外,光亮熹微,余知女士颇难遽决。审度再四,卒定于近门处铺画布也。太后以须易衣故,命康格夫人等稍坐休息。余乃随太后入寝室。启口即问余意女士年近几何,渠观其发,色淡,而几全白,殊不能决其年龄也。余闻之,不禁欲笑。乃谓:“发色之淡,固由天生。”太后谓:“曩见之西妇发作金黄色,除老人外,无白发者。”又曰:“女士容貌极美,为吾绘像,谅亦佳也。”
时太后回顾一宫眷,命其取一黄袍来。此袍虽为彼所不喜,然彼意绘之画图中,色为最美。乃从宫眷所持诸袍内,选得一袭。上所绣者,则紫藤也。其鞋与帕,均与此相配。袍之外复披一绿缎肩巾,上绣寿字。每一字中,嵌一明珠。又戴玉钏一双,与玉护指焉。头饰之一边,簪玉蝴蝶与缨繸之类。其别一边,则鲜花,一如常时,此时太后,状诚美矣。
当太后由室中外出时,加尔女士已将各物预备妥贴。及见太后作如此装束,不禁呼曰:“太后著此服,何都丽乃尔!”余旋以此言,译告太后,太后以是悦甚。
太后乃坐于宝座上,以备临绘,其姿势甚自然。安乐与燕居无殊,而置其一手于垫褥之上。加尔女士曰:“姿势绝佳,以其自然也。乞毋移动!”余乃以女士之言告太后。渠询吾:其状佳否?不者,当易其姿势焉。余谓其状,望之确自然。渠乃又询皇后及宫眷辈之意见,彼等无不称美,而未以加矣。然吾于时见彼等方欣欣然视女士之工作,盖从未一睇太后也。
方女士为太后绘草图时,诸人无不张口而视,以从未见有工作如是之易而天然者。皇后耳语余曰:“吾虽不知像画,然固能决其为良画家也。吾等之服与头饰,彼从未之见,而所临者,无不酷肖。苟思中国画家,而为西妇画像,则其混淆不知何似矣!”草图既成,太后甚喜。且以女士作此,速且肖也,深异之。余乃为之鲜明其说,谓此仅草图,一俟设色时,则彼将知其区别矣。太后命余询女士倦未,思休息否?并告伊渠终日甚忙,每日仅可坐数分时也。余等乃肃女士及康格夫人进餐。餐毕,乃偕太后入剧场。
康格夫人去后,余乃延加尔女士入余室中,从事休息。乃方坐定,而太后命一太监来,召余赴彼寝室。太后曰:“方余午后寝息时,殊不愿此妇绘画。彼于此时,亦可寝息。俟余醒时,尔肃之来可也。今见各事,较余预期者为佳。余甚忻慰。”余乃以太后之意,告之加尔女士,并谓太后寝息后,苟此时可当其意,尚可稍事绘画焉。女士颇为太后所感动,语余无庸休息,惟盼即从事绘事也。今日为渠入宫之第一日,余固不愿以各事详告之,盖虑其烦恼耳。且亦未告以此即太后之命令也。经余之种种运用,乃使女士去其急欲绘画之观念,且未有以忤之。旋太监入室,预备餐桌,余导之出至廊下,皇后与之语,呶呶不休,而余则为之译人焉。有顷,一太监来,谓太后已毕膳,愿吾等入而进食。既入室中,余见已设有座椅,不胜大愕,盖前所绝无者。平时,除太后外,无不立而食也。皇后之惊愕,较余尤甚,询余曾知其故否?余谓或因加尔女士在此故也。皇后语余至太后前,面询之。盖以不得太后命,不敢坐。太后耳语余曰:“吾之所以待皇后及宫眷者,颇不愿加尔女士知之,而以吾徒为蛮野也。宫中仪礼之由来,彼不得而知之,将能免于误会。尔等仅可坐而食,不必来谢吾,一若日日固无不如是,而已习惯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