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恸哭记


  朱永佑号闻玄,昆山人也。甲戌进士,吏部主事。虏南下,避入浙东,依平海将军周鹤芝为监军。周鹤芝取海口。海口陷,复至舟山,上以为吏部侍郎。虏执永佑,欲剃发活之。永佑曰:吾发可剃,何俟今日?虏砍其胁,死。仆负尸出城,流血沾服。仆哭曰:主生前好洁,今岂无知耶?血遂止。

  郑遵俭,绍兴人,义兴侯之从弟也。

  董志宁,鄞县人。

  朱养时,江阴人也。为人慷慨,尚与■〈〈氵咸〉上木下〉争御史王翊事。台州虏守道耿应衡遣奸细入舟山,托于日者,谓灾星见,上之禄命尽矣。定西侯张名振信之,使禳。上择日行香,养时上疏争之。名振不以为然,养时怒曰:使虏闻之,谓行朝无一人矣。舟山陷。自缢。

  林瑛,字玉之,闽人也。同母、妻、婿、女五人航海。上入浙,婿随郑彩;瑛至健跳所,而母又死,贫甚。妻陈氏及女,为人纫箴以食。已而女又死。虏入舟山,瑛与陈氏分梁缢。陈氏腕弱不得死。瑛使其童子嗷嗷助之,陈氏挥之曰:吾守妇道三十年,垂绝而死男子之手乎?卒自力而死。

  江用楫,苏州人。

  董玄,字天孙,会稽人。赋绝命诗自缢。

  李开国,余姚临山卫人。

  朱万年,字虎拜,闽人也。与吴钟峦同死。

  顾珍、顾宗尧,皆长洲人。

  苏兆人,字黄侯,苏州人也;大学士张肯堂之客。城陷,谓肯堂曰:黄泉之路,请以兆人为道。绝命词云:保发严胡夏,扶明一死生。孤忠惟是许,义重此身轻。自尽于雪交亭。雪交亭者,肯堂读书之所,有梅一、梨一,故称之雪交云。兆人死,肯堂酹之,而后自裁。

  刘世勋,南直人。黄斌卿之在舟山,世勋即以安洋将军守之,守甚力。城陷,自刎。虏相谓曰:吾兵南下以来,所不易拔者,江阴、泾县合舟山而三耳。隆武皇帝尝闻江阴、泾县之以守见屠也,叹曰:吾家子孙遇江阴、泾县三尺之童子,亦当哀而敬之。

  张名扬,定西侯名振之弟也。名振之扈上,以名扬居守。城陷,母范氏以下数十人阖门自焚。

  戴仲明,宁波人,抱高皇帝主投火死。

  王朝相、刘朝,皆北直人也。奉上妃陈氏、贵嫔张氏、义阳王妃杜氏入井中,以巨石覆之;朝相与朝皆自刎其侧。当宫眷未入井之时,阖门放火;虏将灭火,而有校尉七人者,登屋极注矢向虏,虏不敢动。相朝盖井既毕,七人挟弓矢投火中。

  顾明楫,顺天人,张名振之客也。

  林世英,闽人。自闽入浙,上书遇难,自缢。

  跋

  右海外恸哭记,据书前引譔人名■〈〈氵咸〉上木下〉(音义列子周穆王篇:右骖赤骥而左白■〈〈氵咸〉上木下〉,八骏之一)不具姓,相传为黄太冲先生托名之作。全祖望譔先生神道碑铭,胪列所着,有海外恸哭记一卷,盖必有所据矣。碑称先生己丑闻监国在海上,乃与都御史方端士赴之。又全氏书先生所着行朝录后云:先生从亡,累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按记云:己丑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壬午,分使使山寨授官。河南道监察御史■■■奏曰:(元写本见先生姓名作■■■,今印本悉填姓名)臣观诸营长,文则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则自称将军、都督,唯王翊不自张大云云。同日上命■■■为左副都御史,辞不受。凡作■■■,即先生姓名(行朝录书后云,录中凡书某,皆先生所自纪。记中之■■■,亦犹录中之某也)。当是甫抵行在,即有左副都御史之命。其辞官之年,即从亡之年。碑称先生以柯公夏卿、孙公嘉绩等交荐,由职方改监察御史;而分道河南,则见于记,可补碑文之阙。其奏荐王翊之言,则碑亦载之,与记政合。行朝录书后云:累官左副都御史,而不知其未尝受命也。记前引云,舟山以后,■〈〈氵咸〉上木下〉所未详。按碑云:公从亡,太夫人居故里,中朝诏下胜国遗臣不顺命者,录其家口。公闻之,叹曰:主上仗我,我不忍去;今方寸乱矣。乃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间行归家;事在辛卯八月已前(碑云公既失兵,日与尚书吴公钟峦坐舟中,正襟讲学,下即接叙告归事。吴公于辛卯八月殉舟山之难,先生临行犹与吴公周旋,则行期必在辛卯八月已前)。记云:辛卯八月丁巳,上发舟山。是书之作,当在间行归家后。其所谓■〈〈氵咸〉上木下〉,疑即当时所变之名。宜舟山已后,事弗详也。碑又云:是年(先生归家之年)监国由建跳至翁洲,复召公副冯公京第乞师日本;抵长琦,不得请。据记丁亥六月,安昌王与御史冯京第乞师日本;下云至长旗岛。日本新遭外国之侮(因杀欧罗巴行教者),外国人至,一切不听登陆。其时监国犹次中左所,丁、辛相距五年,此事何得在辛卯八月已后?且是冯京第副安昌王,何得云先生副冯京第?不知全氏何据而云然。尤可据记纠碑之缪。唯此记碻为太冲所作,则亦可据碑以决之。当时事实,隐显同异之间,以记与碑互证,皆有草蛇灰线可寻之迹。

  窃谓后儒称述,总不如自记为尤可信也。有清方隆盛时,忌讳甚深,文网尤密。凡残明掌故之书,得以流传至今,宁非羍事!孴而锲之,庸可缓乎?

  上元甲寅季春月,山阴吴隐石灊跋。

  又按碑云:张国柱之浮海至也,诸营大震,廷议欲封以伯。公言于孙公嘉绩曰:如此则益横矣。何以待后!请署为将军。从之。以记考之,此事在丙戌(监国元年)八月丙子。记所述■〈〈氵咸〉上木下〉之言,即碑所纪太冲先生之言,则为■〈〈氵咸〉上木下〉先生之变名,无疑谊矣。遯盦再识。

  ●附录一

  思旧录

  赣州失事纪(行朝录之二)

  绍武争立纪(行朝录之三)

  舟山兴废(行朝录之五)

  日本乞师纪(行朝录之六)

  四明山寨纪(行朝录之七)

  沙定洲之乱(行朝录之九)

  ·思旧录

  刘先生讳宗周,字起东,学者称为念台先生。其学体认辛苦,无所不历。故先儒之敝,洞若观火。立朝危言危行,仕至左都御史。先生于余有罔极之恩。余邑多逆党,败而归家,其气势不少减。邑人从而化之,故于葬地、祠屋,皆出而阻挠。其时吾邑有沉国模、管忠圣、史孝咸,为密云悟幅巾弟子,皆以学鸣;每至越中讲席,其议论多袒党逆之人。先生正色以格之。谓当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苟有相啮者,请以螳臂当之矣。戊辰冬,先生来吊,褰帏以袖拂其棺尘。恸哭而去。先生与陶石梁讲学,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而为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发,则无不起而争之。余于是邀一时知名之士数十余人执贽先生门下,而此数十余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阔远于学,故能知先生之学者鲜矣。先生诲余虽勤,余顽钝终无所得。今稍有所知,则自遗书摸索中也。乙酉六月■日,先生勺水不进者已二十日。道上行人断绝,余徒步二百余里至先生之家,而先生以降城避至村中杨塴,余遂翻峣门山支径入杨塴。先生卧匡床,手挥羽扇,余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来。先生不应,但颔之而已。时大兵将渡,人心惶惑,余亦不能久侍,复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绝也。

  文震孟,号湛持。公之入相也,天下以之望治,为温体仁所排而罢。庚午岁,余自南都试回,遇公于京口,遂下公舟,以落卷呈公。公见余后场,嗟赏久之;谓后日当以古文鸣世,一时得失,不足计也。坐舟中竟日,珍重而别。

  何栋如,字天玉。两入诏狱,初以税事、后以辽事。住南都之乌龙潭,着周易,于君子、小人消长之际,三致意焉。为木牌蓬屋,上下于潭中。先生故与冯应京先生讲学,遇其寿日亦用优人。谓余曰:余不似念台先生担板子,勿讶也。先生虽困苦之后,不忘用世。一日暑甚,先生笑曰:如此酷暑,即以本兵起,我亦不赴也。

  陈继儒,字仲醇,华亭人,以诸生有盛名。上自缙绅大夫,下至工贾倡优,经其题品,便声价重于一时。故书画器皿,多假其名以行世。岁戊辰,余入京颂冤,遇之于西湖。画船三只,一顿幞被、一见宾客、一载门生故友,见之者云集。陶不退(埏)谓先生曰:先生来此近十日,山光水影,当领略遍矣。先生笑曰:迎送不休,数日来只看得一条跳板。余时寓太平里小巷,先生答拜,乘一小轿,门生徒步随其后。天寒涕出,蓝田叔(瑛)即以袍袖拭之。余出颂冤疏,先生从座上随笔改定。己巳秋,余至云间。先生城外有两精舍,一顽仙庐、一来仪堂,相距里许。余见之于来仪堂。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舶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诗。书余扇为吊熊襄愍诗:男儿万里欲封侯,岂料君行万里头。家信不传黄耳犬,辽人都唱白浮鸠。一腔热血终难化,七尺残骸莫敢收。多少门生兼故吏,孤坟何处插松楸。余留信宿而别。明年书来,歉不曾过吊云:岂无田僮一束刍,彼磨镜者何人哉?许为先忠端公作传,寄于宋氏;后见宋子建集,有先忠端公传,不知即先生之文否?而以列之宋集,何也?

  史盘,字叔考,徐文长之门人。其书画刻画文长,即文长亦不能辨其非己作也。长于填词,如兼钗、合纱、金丸、梦磊诸院本,皆盛行于世。余十四岁时,于黄泥桥诸氏园中见之;须鬓皓然,年盖九十余矣。

  范景文,号质公,吴桥人。东阁大学士。甲申之变,投龙泉巷古井。公仪观甚伟,好自标致。在吏部考功时,逆奄以先忠端公八人姓名致公。公曰:此八司马故事也。某岂奸党之鹰鹯乎?投板而归。其为南大司马,颇留心于著述。刘振之之识大编、茅元仪之武备志,皆公所指授也。然其人皆非作手,猥杂不足观,而公之虚怀下士,末世所仅见耳。余谒公,余出其书画,赏玩终日;有宋刻争坐位帖,神宗赐奄人以抵俸者,公欲钩勒重刻。公有家乐,每饭则出以侑酒。风流文采,照映一时。由是知节义一途,非拘谨小儒所能尽也。

  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户、礼两部尚书。甲申之变,自磬而死;遗命大行殓后,方可收吾尸。初为庶告士,虞邑有二人,当出其一,其人欲攻先生出之;先忠端公倡言倪之人望,非词林不可,乃止。逆奄败后,其党杨维垣等反面攻奄,以为卷土重来之计。先生分别邪正,手障狂澜,维垣等为之折角。又请毁要典以为魏氏之私书;孙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许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刘孔昭之祖父;时先生为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听。孔昭遂以出妇讦先生去位。癸未,始召用。先生颇事园亭,以方、程墨调朱砂涂塈墙壁门窗。门生鲁元宠为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间数日,又索。元宠曰:先生染翰虽多,亦不应如是之速。既而知之,以为吾所奉先生者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导余登三层楼,正对秦望;其两旁种竹数千竿,磨戛有声。先生笑谓余曰:竹固水产也。今托根百尺之上,子以为如何?先生殉节以后,余再过之,其地已为瓦砾矣。此亦通人之蔽也。

  附静志居诗话:倪尚书晚筑室于绍兴府城南隅,窗槛法式,皆手自绘画,巧匠见之束手。既成,始叹其精工。时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鲁所制墨涂壁,默坐其中。堂东飞阁三层,扁曰衣云。凭阑,则万壑千岩皆在舄一。适石斋黄公至越,施以锦帷,张灯四照。黄公不怡,谓国步多艰,吾辈不宜宴乐。尚书笑曰:会与公诀尔。既北行,遂殉寇难。

  金铉,字伯玉,车驾司主事。每巡城,过御河,辄流连不能去;尝以语其弟。大行变闻,竟投御河而死。公居城之陋巷,余常过之,杯酒脱粟,萧然如寒士,谈咏竟日。

  施邦曜,字尔韬,余姚人。以左副都御史守城。城破,贼充塞街道,不可返寓。公望门自缢,居人恐贻累,拒之。于是以砒霜投烧酒而饮,九窍血裂死。公为通政时,黄石斋先生下狱,诸生涂仲吉上书颂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议论,不为封进。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缴原疏;上见其批,大怒,闲住回籍。逾年,再召为南通政使。出京三日,遣中使召还。上曰:南京无事,留此为朕干些要务。迁为副院。辛巳之冬,葬我外舅叶六桐先生;公题主,余祀后土。公言天下将危,吾辈不知税驾何所。癸未,太夫人五十寿诞;公将赴召,为文以祝云:余友黄太冲,蕺山之高第弟子也。每过余谈学,知余所评阳明文集,有所未尽。公之虚怀乐善如此。公一子,夭;其疏族欲窜继,余为议立其弟之子以后公。

  祁彪佳,字虎子,山阴人。其为苏松巡按,悉取打行火囤之流,杖杀之;列郡肃然。南渡,复巡抚苏松。乙酉,大兵将渡,公出居寓园,夜半,自沈于水。余尝与冯留仙、邺仙访之于梅市,入公书室;朱红小榻数十张,顿放书籍,每本皆有牙签,风过铿然。公知余好书,以为佳否?余曰:此等书皆阊门市肆所有,腰缠数百金,便可一时暴富。唯夷度先生(公之父)所积,真希世之宝也。二冯别去,留余夜深而散。

  巩永固,字洪图,大兴人;尚光宗女乐安公主。城破,阖门自焚死。公貌如书生,喜结交文士。壬午,僧达闻说戒,余与公同坐斋堂,议论相契,由是来往。

  方震孺,字孩未,寿州人。巡按辽东,下诏狱。其出狱谢恩一疏,读之绝痛。辛巳,公在南都,余往还久之。以谓余文有师法,不落世谛。时饮六安茶,香色俱佳。因曰:此乃真六安;彼暴烈日中者烹之,其色如卤,只堪屠沽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