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台必告录


  上廖仪卿座师书

  二月中旬,接奉赐书,恭志起居曼福;入春以后,自当康健胜常。翘企程门,无任驰溯。仰叨庇佑,黾勉供职,幸无陨趣。小儿启蒙,尚不甚拙。舍弟南北两处安信常通,诸称平顺,堪以仰慰慈廑。

  台地大局粗安,盖藏素足,各商运贩各省灾区,而粮价尚未增昂。此间情形与内地不同,转以米榖稍贵为便;贫民无业者,多半皆只身东渡,富者得利,则贫者仰食有资。佣趂挑负,皆可餬口;粜贩外省,一举两善。然疏通于目前,又须筹备于后日;惟在随时留心体察而已。至斗械之风,何能默化?亦别无董劝之方。窃谓洗心革面,不责诸民,而求诸官。文武僚属,经制军整顿以后,渐去积习。大约无事若有事,刻刻防闲,一有萌蘗,即芟夷之;不至如从前之待其滋蔓而后图之,即可望其相安。而有事又须若无事,稍有张皇,难保无幸灾乐祸者从而和之,激成变乱,非海外蚩蚩者尽为枭獍也。两年以来,奏办匪犯凶盗,汇案具疏;或由地方官酌量外结,未敢姑息养廱。而用贼攻贼、以兵防民,宥其胁从之徒,留其自新之路;不拘牵文例而变通其间,亦因时因地为之,非敢任意以行。果尔势至燎原,不容稍存成见,自当痛加剿除。要在县官得人、弁兵守法,总可相安耳。至近年士习,似觉稍有起色。非能弃末返本,借文字以鼓舞之。

  不知者或以为事非所急,且近好名,而于地方无益。未知由内地来台者,民固多莠民,士亦少良士;宋富郑公所谓『凶险之徒,读书应举,仕进无路,心常怏怏』。此辈常在民间密相结煽,纵无成谋,实能始祸,当设法以羁縻之。是诱掖佳子弟之中,实隐以牢笼若辈。且十室必有忠信,得一、二善良者,与官长气脉相联,每默消祸患于无形。各属渐去贪婪之习,于词讼曲直易明;即考试得举错之公,顽愚亦闻而心服,似与地方习俗不相涉而实隐隐相通。此稍见安定之实在情形也。

  每念函丈,寤寐时萦;覼缕率陈,以代侍坐答问耳。再,为政不在文告之烦;而言语不通,不能不以笔代舌,僚友有取以付梓者。谨检数件恭呈训正,求教于父师之前,非敢轻以示人也。

  寄浙抚梁楚香中丞书

  日前登岸之初,即闻郡城兵丁械斗,因而乘机抢夺,罢市闭门,城厢之内,路径不通。镇、道皆告病退居,又无署事者;府则病卧已久,百姓几有煽动之势。盖平日受其苦毒,积怨已深,将一发而不可遏。各路匪徒,再闻风而集,遂不可问。及闻某将到,漳人念旧而息,泉人亦因以罢兵。抵任后操纵两难;如再事弥缝,履霜坚冰,隐患可虑。三、四月以后,情势渐通;向所谓获盗、引盗之人,今亦渐为巡盗、捕盗之人矣。

  夫以海外繁剧紧要之区,悍兵劫杀攘夺之苦,镇、道半年无人,府、县虽有若无,而商民亦忍之安之,竟未酿出事变;是民情虽不能如来书所云葛天、无怀之民,而实非难治也。惜乎数年以来,元气剥丧已尽。一误于好静之员,以无为为治;一误于好动之员,以有事为荣。究竟封元帅、作先锋者,为免饥寒耶?为争富贵耶?为地方官视之如仇寇耶?为自外于承平之世,甘作乱民,将为郑氏余孽耶?伪号既加,爰书有据,岂容曲宥?遂至刳之、砍之,如刲羊、系豕;戾气所感,年年地震,岁岁风灾。兴言及此,可为痛哭!然习惯已久,一旦矫弊太甚或稍存姑息,为害尤烈。此间地方官难则真难、易则真易。风■〈日卂〉靡常,限期宽展,且除莠安良,海外浮动之地,有不能不暂假便宜行事者。火烈胜于水懦,惟期克明克允耳。

  士习尚易整顿,五月间岁试颇极安静,经古并有可观。旧有海东书院肆业者三百余人,各街巷昼夜俱有书声,内地所罕闻也。

  水沙连一案,遍访舆论,不准其归化,实为全台隐患;拟请设屯,以安其心。民生国计所关,不敢稍存成见,亦不敢畏事不言。另稿附求训示。

  答王素园同年书

  宦海,寓言也;某则真入于海矣。遥谂足下脱开缰锁,得以优游泉石,侍高堂甘旨,以抒爱日之忱;莫名企慕。如某之负疚终身,仍待罪于蛮烟瘴雨中,直永堕轮回矣。升官不难而去官难。去官何难?难在去之而心安理得耳。

  海外情形,另有一纸书,可以得其大概。各省吏治之坏,至闽而极;闽中吏治之坏,至台湾而极。然犹是民也、犹是官也,岂其无可治之民、无可用之官而卒至束手无策者?一言以蔽之曰:穷而已矣。抢掳之罪,生死未定,尚在后日;号寒啼饥,目前别无恒业,流至海外,更无家可恋,不能坐守饿毙,只可铤而走险。是民以穷而不能治,听之愈顽、杀之愈悍;此治民之难也。疏防之咎,参劾未定,尚在后日;工食赏耗,目前别无经费,宦于海外,已舍性命而来,无从亏挪告贷,只可苟且姑安。是官以穷而不能驭,劾之不能自新、举之亦复如旧;此为官之难也。事莫重于人命;而不求偿命,但求得钱。岂真重财不重命?穷到无可奈何,只好要钱不要命。且地方官不能振刷精神,为其伸冤理枉,只可以钱了之。官不知民之代为将就以保全考成,反谓轻命重财之民不可治;甚且有此成见,而亦置之不治。台阳居海外无所谓限期之说,为重洋阻滞也;故吏治之易,至闽中而极;闽中吏治之易,至台湾而极。岂知今日之难,皆自数十年来以为易之所致耶。为今之计:但有动官之良心,以冀通民之良心,不至官民为仇而已。官穷死不要钱,则民屈死不怨官。其万不能伸理者,民亦谅官之无可如何;苟有可以伸雪者,稍尽心力而为之,不视之如犬马,而民已戴之如父母矣。其万不能依限完结,上司亦谅官之无可如何;苟有可以及时办理者,稍尽心力而为之,不以海洋为退步,而上司已倚之为手足矣。大约乱民多出于兵,否亦兵所酿成。尝谓治番不如治民,治民不如治兵;兵安则民安,民安则番安。而兵之难治,亦无他难,难在将兵者得其人;得人亦无难,仍一言以蔽之曰:穷而已矣。台地救穷,别无良策。已入版图,地方菁华已竭;惟有准归化之番,来为我民,令流亡之民,去垦彼地。

  上年考毕,聊集可观者为试牍,不过作海外稗乘观。书末有「开内山番地论」,则拙作而借名以刻者,附呈哂正。事不果行,想亦早有所闻。汉书有云:『国家与公卿议大策,非凡所见,事必不从』:古人已先我言之矣。先生不忘苍生者,故不惮烦絮上陈,谅不于为不入耳之言也。

  此间非无人才,但无一处不焦头烂额。即迁地为良,仍不出苦海之外,而无可如何也!纸短情长,无任惓惓。

  祭溺海文

  维大清道光三十年,岁次庚戌,五月壬辰朔越祭日癸卯,福建台湾道徐宗干等谨陈羊一、豕一、清酒、面饭,致祭于海洋溺亡兵民之灵而告之曰:

  呜呼!自戊申履任未久,惨闻官兵沉溺者百数十员名,商民死者尚不知凡几;旅魂渺渺,将何所归?上年六月乙酉日率属祭告后,帆樯来往多获安全。因仰赖海神好生之德,而人力所不能施者,冒险无恙;则尔众冥冥中与有力焉!夫生而正直,殁为鬼神;为王事而致身者,虽亡如存。救危济难,犹是仰体圣天子己溺之怀,为国家效力;即兵民中,岂无忠信公正、授职波臣者?谨再循旧典,复展明禋;酬已往之勤劳,冀将来之呵护。近年以来,各官兵因公沉没,同戊申秋师船溺亡者,已照例请恤;并于新修昭忠祠内诹吉附名供设,以妥幽灵。如眷恋乡井,既已名达天庭,来往自无阻滞。此外无主游魂,当牒请城隍默赐引导,护还故土,得享族类禋祀,无为此邦疵疠。呜呼!自今以往,尚无淹滞荒埔,徒蒿目于中元之羹饭也!哀哉!尚飨。

  戊申晦日祭告城隍文

  某年月日,某敢昭告于城隍尊神曰:

  维神聪明正直,赫濯威灵;海上苍生,咸叨福庇。职服官兹土,并仰荷神庥,幸无陨越。计自视事以来,勉竭心力,惟恐贻误民生;但才短事剧,积习难移,徒滋愧悚。自秋徂冬,兵船覆溺,饷鞘沉沦;淡、兰水溢为灾,彰、鹿地震尤重。斯民劫祸难逃,究由官吏奉职无状,不能挽回天心。循省之余,益深惴惴。祗有吁乞尊神默为辅佐,俾蚩蚩者以渐自新。从此岁稔人和,闾阎安谧,刁斗无惊,洋面肃清,帆樯稳渡。职黾勉率属,矢慎矢勤,稍赎前愆,冀观后效。

  本年岁试取进生员名次,备列上陈。自忿寒士出身,不敢昧心去取;有不明、无不公,当蒙神鉴。

  又缮呈会同台湾镇勘定请令正法各犯,法无可宽,求其生而不得。惟惧有失入,即恐有失出;杀之者少,宥之者多。如逃显戮,伏乞冥诛!至所属各衙门,海外重地,除莠安良,有不能不变而通之,俾得便宜行事者。但因公无私,神其谅之,无任干冒悚惶之至。

  谨告。

  与台阳属吏书

  我辈出身加民,除莠安良,原分内应为之事。如不能弭患于未萌,以致糜帑殃民,方引罪之不暇,遑曰计功。仰荷圣恩垂念海外宣劳,无不准其请奖;而或因以饰词取巧,清夜实属难安。然得之昭昭,终失之冥冥。仆阅历宦场将三十年,凡窃虚名而得快捷方式者,非徒无益,有因他案而罣误者、有别出事故者,甚至未久而身亡者,历历可征。章服,天命也,不应得而得,是谓逆天。果尔实心实力,诛锄凶暴,造福无量;朱绂方来,不期而至,是谓顺天。闽中近日升官而易者,无过陈云榖、罗子扬二君;皆台湾之官,而未及来台获犯也。夫重囚,罪有应得,原无可矜;而以彼首级换我头衔,以私心得之,终亦必亡而已。官于此者,大概为两端所误。一则以海外可便宜行事,一则以重洋可展宕多时。圜扉人满,淹禁累累。死者固求其生而不得,生者且求其死而不能;黑狱沉埋,罪未定而幽闭瘐毙者,亦不可胜计。怨气充塞,何怪天灾人祸,迭见不休?幕丁延压,咎在本官;省费有限,造孽无穷。盍于欢娱宴乐时,一抚心思之?果因公赔累,于心无憾,天亦终必佑之。呜呼!罔民犯法,而又视之如几上之肉,昭昭之律例尚可规避,冥冥之律例其能通融耶?地方治理,全在亲民官尽其力之所到、行其心之所安,必先立于无过之地,乃共安于无事之天。二者切中时弊,有则改之,助我非浅。是用忠告,书不尽言。

  谕书院生童

  书院之设,非徒课文词也,所以造人才、敦士品也。诸生文艺稍精者,大半皆赴省闱试;而本司道仍按课亲莅(仍课经策诗赋杂体)以训习之,无非欲尔等专精学问,以收放心,不至干预外事,闲为不习耳。且安分读书者,其容貌举止间可见。每届课期,留神察看,有面色浮躁、神气粗戾者,即知其非闭户潜修之士。夫子弟为非,他人则漠然置之;其父兄则必深恶而痛惩之。何也?爱之切,故愤之深也。其有溺爱于先,卒至不能制者,则有望于地方有司及学官矣!然子弟在外多事者,绅富之家居多;并其父兄尚不得而知之,官师或以情面所关,又岂肯董戒之?久之积惯自然,毫无忌惮,酿成大患,悔之无及!如到本司道衙门,但知执法,无可挽回。此尔父兄之教不先也,地方官教导无方也,要皆本司道一人之咎也。视尔等为百姓之子弟,则成败听之;视尔等如自己之子弟,则不能不爱之切而愤之深也。宽之,正所以害之;是与溺爱之父兄等。披枷带锁,人人指视曰:『此某某之子弟也』,尔父兄能无赧然?受刑坐牢,人人指视曰:『此考试时所取录之生徒也』,本司道能无惄然?思之慎之!

  谕书吏

  尔等入公门为吏,原为顾体面、保身家起见。如作奸犯科,甘蹈刑章,岂非自投法网?尔等将来考得吏员,亦将为朝廷官职;若有刑伤过犯,后悔何及?

  大家要勉励做个好书吏,不要包揽词讼,不要串通衿棍,挟制官长。县官是尔等父母,不得以身充上司衙门经书,便敢藐视。

  自家子弟及所居乡邻有为匪者,尔等在官知法,当劝戒之;如不听从,即密禀查究。

  居乡时,遇事排解。

  公门中好修行,刑房公事尤为紧要;如招详早办一时,则人证少羁候一时。

  尔等亦曾读书,尔等子孙亦可成名。无心过失,不以笞杖辱之;有心作恶,立毙杖下。

  本司道整饬地方,先从各衙门起。尔等不能尽解官话,是以简明晓示。既往不咎,咸与维新。慎之!

  试院谕诸生(六条)

  一要保身:读书上进,将来为国家出力,须要精神。若谓年力方强,任意游荡,习为佻达,即学问优良,场中精神不到,必犯规被黜。

  一要敦行:家道素殷者,切勿内听妇言、外交损友,以致兄弟不和,贻父母忧。贫苦者须守分安命,果能孝友无亏,天必不负也。显亲扬名,先固根本:故曰『君子务本』。

  一要积德:恃有护符,扛帮词讼、挟制官长、结交胥役,甚至与棍徒为密友,不但剥丧功名,久且身家不保。天上主司有眼,单看心田,借文章为去取。

  一要养气:幸为四民之首,遇事逞忿,愚民相效,而争斗之风日甚。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能令一乡之人,皆熏其德而化为善良,排难解纷,保全多少身家性命。此莫大阴隲,天必报之。

  一要笃志:实力用功,非徒求名;正心养心,终日对圣贤书,则邪僻之心自少,且无暇干预外事,而品行自端。须先穷经为根柢之学,或专治一经,务熟不务多,兼看注疏及先儒说经精义,则作文可以贯通,而二场工夫亦并及之矣。暇时兼观史书,不但为策问之学,并可增长识力;不是读几篇时文、钞几本类典,便诩通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