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台必告录


  附:泉漳治法论

  察由

  知难

  任役

  用耻

  械闘

  掳禁

  抗官拒捕夺犯杀差

  亲民

  重士

  治下南狱事论

  察由

  良医之视病也,察其由;不去其致病之由,不可以言治也。

  泉、漳之民,性极拙而易怒。拙则闇于利害,而无远图。易怒,则不可矶也;不可矶则少屈抑,而发之暴矣。

  夫民有屈抑则讼之官者,势也;乃讼之官,而官不能治,曰犯不到案者,悍而不可捕也;捕矣、到案矣,又或贿之,而不持其平也。民以为信矣,官不能捕,吾将自捕之;于是乎有掳禁之事、有私刑拷掠毙命灭尸之事。以为犯罪而官不能治,则虽毙命灭尸无惧也。俄而信矣,毙命灭尸者,可不到案矣,到案而贿以免矣;于是乎群相效尤,寖成风俗。以为吾所屈抑者得纾吾情,虽破产以贿于官无怨。

  至其事关乎乡邑者,则率众合族,私相侵伐,由是有械闘之事。闘而死伤适均,居间者可和以解也;吾杀彼二人,而彼杀吾三人焉,则必约众再,曰吾持其平而已。盖捕犯刑拷以伸屈抑、杀人抵命而持其平者,人心天道之当然也;第官不能,则移其权于民而已。

  呜呼!此掳禁、灭尸、械闘之由也。去其由者为良吏,有治人焉而后可言治法。

  治人治法,千古不易之论。今闘习日盛,若不惩艾,其田园荒芜者不可胜计;则国家之正供他日何所取办也。民敢于杀,贫而为盗,则行劫杀;若不幸继以水旱凶荒,则械闘之技即为乱之技,为地方之忧者方大。所望仁人君子,消患于未形,是不徒治闘而已矣。

  知难

  罪人不得,则上无刑。非刑之难,而政术之难也。夫杀人者抵命,依古为然,童昏而知之也。若夫杀人而无抵命,则是国法不行;天下之大,乱不旋踵矣。

  今泉、漳之杀人,皆无抵命者也;械闘而杀者自相抵,非国法之抵之也。掳禁而毙者,上贿其官、中贿其吏胥、下贿其尸亲,检其尸曰:『伤非致命也,扑跌而死也、服毒也』;尸亲具供词,而谳以定,无上控之患。由是,而县官以命案为利路矣。官不受贿,则缉凶莫获,先受其累,而民自赂尸亲以免;官无缉捕之能,亦乐尸亲之不复催也已。不得钱而民冤仍不伸,胥隶皆觖望,故廉吏为难。其或尸亲不受贿,则上控于监司;监司批饬牌札屡行,纸墨告疲,而事已毕矣。其甚者则移营召兵,大其号曰「会拿」。文武毕集,直指长驱,风声所至,鸟兽各散,无辜之人,扶老携幼,哭声载涂,军役既从,乡村一空,纵火其庐,夺其余赀,饱其鸡黍,而事永毕矣。盖至「会拿」,而罪人弗得,虽督抚亦知泉、漳之难也,而不知非泉、漳之难也。

  官不受赇,胥隶觖望;此病无一处不然。其为官而得民誉者,多受胥隶之谤。民去官远、胥隶去官近,则必多方以惑其官,陷之为受赇之官然后已;此廉吏可为而不可为也。惟慎简其人,教之以善;官之亲随左右及吏胥辈有好善而不贪者数人可任以共事,实移风易俗之要图也。若不得其人,则不若姑受其觖望之谤之为愈已。

  任役

  昔之缉捕者以健役,今之缉捕者以民壮。健役数人而已,民壮则有数十人之多。夫人至数十,则必以治兵之法处之。故官泉、漳者,不可以不知兵也。夫兵未有不教而可用者,且必自教之而后可用也。教者非必教其技勇而已,教之使知吾之性情律令也。吾之性情如铁、律令如山,使彼知而信之,如臂之使指。二十人如一人,可以为县也;四十人如一人,可以为郡也。得民壮四、五十人,可以横行于泉、漳两府之间,缉凶无弗得者矣。其法,县不可过三十,郡不可过五十;过三十、五十,则不能以理,而亦无所用之。夫泉、漳之民至顽也而亦至驯,至悍也而复至拙;激则易变,犯罪则■〈忄只只〉然知惧。得一廉公之吏,审机而乘之无敢抗者。马巷,泉之岩邑也,冯别驾养民壮数十人而其地以宁,其明验矣。

  夫兵不经教,与非其所自教,虽数人之少,名将不能御也。今之纷纷「会拿」者,民壮数十、会营数百,哗然而往、废然而归;徒为良民之害,未见其益也。夫兵不畏将者必畏敌,利其财者不闘,此定法也。将无律令,孰知其可畏。有赃物之利,而无死伤之患,彼诚乐之;则且利其乡民之逃而据其室庐、搜其盖藏、攫其饮食、占其厨灶、房床,饱食以卧,有来者骇之使走已矣,无足怪者。且夫兵非可轻试者也,今之官兵养其虚锋而不堪实用者也。若辄试其锋,而凶人无一获。既取怨于平民,而复使乱民辈习知其不足畏,则肆行无忌;流寇之患,将在目前,是则可忧已。

  惟能任民壮者,有用兵之实而无其名;兵威仍伏而不泄,民壮任役而已。故善筹泉、漳者,必无用「会营」之法。

  缉凶不用「会营」,即捕贼而营伍毕出,亦吓贼使走者也。兵机不欲使敌知,岂今之諠哗而往者可以得贼乎?养民壮则必治兵,治兵之法有妄取民间物者罪无赦。然后民不虞于官,可以得民情;得民情则未有不得贼情者矣。或恐民壮不无恶少所充,养之反贻民害;然岳忠武所收贼兵即为精兵,顾在上者之驾驭如何耳!

  用耻

  传者曰:『知耻近乎勇』;又曰:『用人之勇去其怒』。且夫耻生忿、忿生暴者,泉、漳之民也。一转移其心,可用以为善;惟上有以去其蔽而激之以兴耳。夫彼之好勇闘狠、犯不韪而不避者,耻受屈于人,思有以胜之耳。势屈于人、利夺于人,则内顾若无地自容;其愤不爱生者,且相助以起也,非耻心之所激与?惜乎其所耻者,仅势与利也。夫势屈而利被夺者,怯弱于一时而已,而理尚有得伸。若夫杀人犯法,则理屈于人,比其伦于乱民、列其名为凶犯,齿身囚隶,等类捕亡,何独无耻也!且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与自杀何异?彼以为吾能杀之,其势有以胜之,而不计其自杀者,固未尝胜人也。其或争利而动者,所争未得,而所费已十倍。朝而闘杀,暮而鸠赀以啖官府;兵役怒而攫之、胥吏坐而饱之、招谣撞骗之徒诈之以去。其得达诸官府而买罪者,犹幸也。素日视一钱如命,一旦受欺、受诈,弃如泥沙而不知愧。呜呼!何其不悱以怒也。惜无有斥其乱民、呼其凶犯、榜其囚隶、暴其逋亡、标其杀父杀兄、号其受欺受诈,使之瞿然难安、腼然不获,移其无地自容之心而以耻、以怒于此也。

  夫仁人君子之用心,才德出众之循吏,当此岂遂无术?禁之不可,威之;威之不行,谕之;谕之不止,激之,其俗可变也。是自明其理以先之,善其术多方以启之,积诚以感之,痛词以发之,因其所明而通之,犯其所恶以触之,策家长以开其端,训生员以行其化;于是乎乡约以聚其人,读法以柔其气。区其治之东西南北,即假征收之便,每至其乡,必集其老幼而加劝惩焉,语毋迂而意专于激也。其劝也,其乡之善也,祠堂则荣其匾额,征收则薄其陋规;乡耆则予以赏赉,衿监则隆以礼文。其惩者,其乡之顽以悍也,褫其祠堂匾以辱之,书其囚隶之姓名榜诸壁,图其逋亡之状貌糊诸墙,散而施诸近乡之墟市,强族之生员则难其科举。吾恐其乡之人必耻以怒也;虽然,不尽此也。程子云:『一命之士,苟存心爱物,于人心有所济』。斯言也,以其存心也。心之苟存,相其宜而处之,无弗得者;心之不存,民乌乎幸!

  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今械闘日甚,民日贫,无所用耻矣。窃谓当察其积恶者,先除其害,使民乐业;民乐业,斯可激、可劝也。

  械闘

  有积怨深雠而闘者,有因端起衅而闘者。其闘所以不同,治之之法亦异。因端起衅者,其祸浅,治之宜猛,其置之法也必严;积怨深雠者,其祸深,治之必缓,其置诸法也宜宽;此其所以异也。

  若泉之同安、漳之漳浦,冤家固结,多历年所。杀父、杀兄之雠,所在多有。甚或刳及数代之祖坟,出其骸鬻诸市,题曰「某人之几世祖骨出卖」;列诸墟,众遍观之。此其不共戴天,非国法所能止也。治之之术,亟之无益,置诸法难以称情,得一二人而诛,往往不当其罪,而其祸不息。呜呼!是必积诚相感,涕泣以道,使之瞿然惊、翻然悔、愀然不知涕之何从,而后以善术处之,庶乎可几也。呜呼!是非寡德者之所能为也。

  若夫因端起衅者,坟田水榖之利争起于一时,羞忿恨怒之私激成于恶少,非有根蒂甚不可已者,断之得其平,则冤可释。倘治之稍缓,则流毒既深,势难卒解;严以处之,则知所忌惮,而其风可熄。此为上者所宜尽心也。

  治法在讲谕于平日,力遏于将萌。其既成者,痛惩起事之人,而严其责于家长。家长者,衿监也。夫恶少之滋事也,一朝之忿,挥拳袒胸,甚或掷石拔刀,仓猝以起者,非家长所及知而止也。至其大闘,则必集众家庙,鸠赀列械,设厨以饱其徒、放炮以示其威。斯时为家长者一言不诺,其事必格;惟党援强弱之见有以中其心,而曲徇恶少年之志也,是家长之罪也。严其责而不宥,则生监顾惜其私,虽受恶少之迫,而龃龉必多,事势已杀其大半。昔谢金銮教谕南靖,南靖民有同姓而闘于城邑者,教谕为之病辍药、饥不餐、夜不能寐也,悉召生监而谕之。其弱房者稽首悔罪,缚起事者以献于县官。强房者不尔也,屡传不至;察其人方集于公所,饱饭,治器械,放炮示强,炮声不绝者二日。乃具文书详革生员二人、讲戒饬者七八人;封已具,众乃相率而叩首遍地,愿熄事自罚,备明伦堂砌泮池石阑;乃为延山长戴明经以监之。其弱房早悔罪者,裁联句褒之,不予罚;而彼亦荷畚锸以来助也。是岂及贤令之明示其法于众者哉?居官固当爱秀才;独械闘一事,严其责于秀才者,所以重秀才以为化始也。

  论以械闘宜严其责于秀才,今乡僻处文风日衰,有千百丁男而无一秀才者矣。又,同姓而分强弱房,秀才若系弱房亦不敢预强房之事。其所谓家长者,良善则不足以制恶子弟,奸黠则乐以生事而得财。治闘者,似当先治其家长。良善者尊其权,奸黠者惩其习。有启衅者使之鸣于官,恶少不受制者亦许家长自首;不告官、不自首而轻为闘者,重其责,庶几家长可用也。又,有社无家长,各自为闘。如廿七都蔡坂一社,沈、蔡二姓联乡相闘,杀人发冢,至今八、九年不息。问其何乐于闘,则苦而非乐也;问其何不息事,则无家长也;问其何不推一家长以主其事,则衙役需贿、人命需贿,控案未结,家产已尽于闘,无财可办其事,亦无人敢预其事也。闘似于此,治闘者又当通其变矣!

  昔日之闘,会社犹少,今各处无不会社;凡此社有闘,同会者必出械助之,因而牵连愈多。

  或有恶少好闘,闻同姓有闘,或出械助之;甚有起事之人欲息事而助闘者不肯息,此宜预为严禁。凡出械助闘者,死不得索债、索贿,此风庶或可变。又有延惯作盗贼者,以助闘名为请焉,尤当痛惩。

  泉民之闘以乡闘,漳民之闘则以姓闘。以乡闘者,如两乡相闘,地画东西;近于东者助东,近于西者助西,其牵引尝至数十乡。以姓闘者,如两姓相闘,远乡之同姓者必受累;受累则亦各自为闘,其牵引亦能至数十乡。若漳浦之红白旗会,则近似泉民。究之以乡闘者,必大族为之首;以姓闘者,必大姓为之首。则治大族、大姓,宜加意焉。

  掳禁

  有掳禁而行勒索者,有掳禁而快仇雠者,有掳禁而施劫制之术者。勒索者要其财,仇雠者修其怨,劫制者求其所争者。

  勒索者强盗所为,侦其人之子弟于涂,要而执之。其甚者深夜伙众,明火持械,斩门入其家,掳其人以去;后一、二日有来者报其家曰:『掳汝子者,吾识其处矣;得金若干可赎。必某人者亲赍以往,则可也;非某人,金虽具,不赎』。某人者,邑之忠厚长者,富其身家者也;素不与恶类交,怖不愿往。其家不获已,号呼哭泣顿首于其庭,邀以往;谨赍金如数,果赎以归。倘迟一、二日,则报者复至,已截其子之一指,以示急矣;再迟一、二日,则又截其一指矣。金不具,必急变产。某人不来,必急求之,而某人者乌能坐视其死而不救也;迨其既归,岂不欲控之官哉?控之官,则必援某人,官不能捕盗,而究某人必亟也;盗未获,而忠厚长者之家已破矣。如是者,漳州为多,赃皆千计;善良冤抑,盗贼横行。为真勒索者,官皆不之知,则以民之不控也。

  若夫以掳禁勒索控者,多出于仇雠之家。二姓忿争,素有嫌隙,则互相掳掠;无赖者因以为利,或掳其财、或掳其人矣。掳其人以困辱之,亦勒其财以赎焉。赃则无多,志在辱之,以快仇雠而已。若是者泉州为多,安溪尤甚。惟入于无赖者之手,则与劫盗无异。安溪赤岭以掳抢勒索而致富者数家,林员、林茂辈是也。此辈控案以百数十计,而县官不能治;赤岭道梗不通者,五六年于兹矣。近村赴县邑者,皆倍道出他涂以往,则以员、茂辈之不获也。此初起于仇仇,而终成于勒索者也。

  至其坟田、树木之争讼于官而不到案,逋租负债之人恃其强而不肯还,则掳其人而私加拷掠焉;是为行劫制之法者,虽绅士富民之家,亦恒为之。其法率多毙命;然亦互相掳以为报也。久之,则成为仇仇之事矣。掳禁之患,此为最初;治之者宜首严焉。当切谕之曰:『坟田、树木之强争,逋租、欠债之不还,罪名之小者也;掳禁私刑,罪名之大者也;毙命,则尤大者也。汝欲治其人之小罪,而自处于大罪,则所屈者终不得伸,官将舍彼之罪而治汝,至不利也。汝之为此者,以控官而不到案事不伸理耳;汝既能掳而执之,不如即送之官,付诸差役,官当为汝治之。则汝无掳禁之罪名而事获理,利莫大焉』;民无不愿从者也。然必速为断之,而持其平。若徒付诸班馆,以为胥役之饱,久而不治,则民仍不如执而私刑之为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