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林杂俎

  南海霍子衡,故尚书韬之后,历太常寺少卿。俾妇女两子妇一孙妇并渖水中,乃自溺,家无遗育。
  十二月十六日,钱塘大遮山东聃寺(一作东明寺)僧指庵曰:丙戌口月口日有二十二人,皆伟干杰貌,免胄而入。命米三斗作饭,豆一升作乳,仓卒具食,并恭谨如礼。僧异之,问饱未。曰「未也,亦不敢饱。」饭后遍视佛像不拜,见建文帝像拜而泣。止一人,余皆后之,毋敢效也。求浴,里衣朱殷,多虮虱,肤如刻漆。人臂二弓,腰二铳,试鸟雀无一失。铠伏重铁,度所佩荷皆百斤外。其一人泣拜者,挽铁鞭重数十斤,合二僧力能起,彼运之如禅家棕拂竹如意,若无物者。问邑里姓氏,不答。以其北音,知为北人也。「今安所往?」彼泪隐隐承睫曰:「吾糗尽,游观天下,无可起事者,吾安之乎?」曰:「三吴足赋可就也。」曰:「取三吴未能集事,敌因之虐其民,犹夺之民耳,吾不忍也。」僧曰:「以诸君之敢力赴义,何患无成?如时之未易,委蛇掇尊官,徐为所欲为,非晚也。」默不应,讽之苦口,亦不应。僧曰:「即出值官兵奈何?」曰:「吾仗剑行数千里,先后所值何啻百十,彼安能难我?」僧曰:「自此至天目,民寨殆百余所,称义师。能往观之乎?」曰:「尝按视一二所,皆盗耳。意他寨类之,不足目也。」因问道,僧述天目径山湖州之程者三。曰「吾之湖州」。曰「湖州多守兵。」曰「吾固欲遇守兵。」冑而出。每一人冑,夹二人力收之,目欲迸火。遇湖州守兵,杀五百余人,而二十二人亡恙。忾然叹曰:「吾多杀敌何益?且吾所以来,岂为此鼠辈哉?」遂皆投碧浪湖死。异哉!若而人,殆文鸯魏胜之流,与海岛之义士合而一矣。
  愚录群忠,姑置其死事者以俟论定。呜呼,死者人之所重,而人多易言之,何与?乙酉五月,太子太保、工部尚书、曹州何应瑞就缢,其子救之仅伤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口口杨维垣闻乘舆出亡,榜云"此事从古所有」,以安人心。因题邸壁,历任本末,生某年月日,卒乙酉五月十一日口时。语甥徐某曰「我时上未填,容补之。」引觞。令二妾孔氏、朱氏投井死,置三棺,殡其妾。又壬题「杨某之柩」,遂死之。常熟许重熙曰:「杨题柩有顷,引二仆遁。至秣陵关,怨家击死之。」吴骏公先生曰:「是岁一见杨,衰惫甚,安能走乎?其引决无疑。」嗟乎,余子或需岁待月,株累蔓染,三木及身,百口交引,虽欲自活,必不得之数矣,故于死事者有靳词焉。虽然,人有定品,事有完负,亦未可概论也。环堵所录,就其著者若而人。
  
  白门语录:
  阳城张藐山先生好《九经》内典,不喜杂帙。日兀坐枯想,辄语予学问之要。尝曰:「讲学有讲学之弊,不讲学有不讲学之弊。」先生言取简悟,不主故常,不烦词说,又深自晦也。姜宫詹燕及,讲学留都,先生秘不一言。予私录之。佚者半矣。
  《论语》极其浑沦,《大学》、《中庸》则《论语》之脚注,《孟子》又《学》、《庸》之脚注也。
  「学而时习之」,颜子不贰不迁便是习。所学何事?古人也说不出。
  一阴一阳之谓道,即接继善成性何也?一阴一阳之谓道,即一天一地之谓道。不须转注,故直接善性。
  僧家论因果,辄说阎罗老子,以阎罗信佛经也,岂不有污儒书乎?佛教未入中国,阎罗在甚处?予旧尝作文曰:「戒慎恐惧之君子,决不堕三涂六道。」
  格物,或作感格之格,或作格去私心之格,或作格式之格。俱不必论,但问所格何物。如忿懥好乐忧患恐惧,皆是物也。有所忿懥好乐忧患恐惧便非格,无所忿懥好乐忧患恐惧便是格。
  好好色,恶恶臭,如何说诚意?不过念头。《金刚经》云「一切众生俱从淫欲」云云。岂非色有共好乎?然亦有苦行人不喜者,惟至恶臭更无有不恶之理。如粪堆在前,趋而避之,此是自了汉。若锄而去之,便是克复手段。齐治均平不过如此,可想诚意之妙。口口口口慎独便是思诚。恶恶臭,好好色,何曾思勉得来。
  明德如明镜,明上着不得工夫,刮垢磨光可也。
  大学知止,只是知一路走,更无别径。
  明德即知也。明明德即致知也,明明德于天下即新民也。
  有所既不是,心不在又不是,此却如何?亦不说破,但曰所谓修身在正其心。亲爱畏敬哀矜傲惰贱恶,俱八识田中带来。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是空空地位。
  观未发必于已发,若已发中节,则未发可知。
  不睹不闻,工夫在睹闻上用。睹闻工夫,在不睹不闻上用。
  君子而时中,只是喜怒哀乐中节。中节本之未发,无喜怒哀乐故也。汉光武哭更始帝极哀,哭其兄不哀,也是中节,盖当其时不得不尔。
  小人无忌惮,只是不中节,以先有一喜怒哀乐也。
  世间无一物不有主。如街上驴马虽多,必以钱雇。粮米虽多,必以钱市。眼前景物尚且如此,况日月山川,许大道理如何枉得?故曰鬼神之为德。关将军在玉泉显圣,云"还我头来」,有僧语曰「颜良文丑安在。」鬼神也欺不得,此便是诚。故至诚无息,说至诚又说天地。如《易》、《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说人事又说造化。可见天地万物人事,毫无分别。大哉圣人之道,大哉干元,俱可参看。
  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知人知天何也?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知天而未知,不思不勉非天也。知人而未知,择执非人也。知天知人,只是一诚。诚只是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质之鬼神而无疑。鬼神也是色臭上。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百世之圣人也是色臭上。此关打得破,何理不可格?何事不可为?人不曾发念耳。
  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大人也。广大精微,高明中庸,新故礼厚,皆德性也。致之尽之极之道之温之知之敦之崇之,皆学问事也。
  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即生生之谓易,惟生生故日章。小人是袭取,不能生生故日亡。生生之本何在?以其淡,以其简,以其温,到底不着迹。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大学》、《中庸》,只一格物尽之。惟精是格物,惟一是致知。仰观俯察是格物,通德类情是致知。博文是格物,约礼是致知。知人无二,人心道心,势不得不精,精便是一。那时止有道心,无人心。
  惟天下至圣,开口说聪明睿知。唯天下圣诚,说完又曰,苟不固聪明睿知,两章须合看。
  聪明睿知,只是灵气。宽裕温柔,发强刚毅,齐庄中正,文理密察,皆灵气之运用条理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皆聪明睿知之灵气。生生不穷,藏诸用故显诸仁。天地圣人,原无异也。圣贤与愚夫妇,原无异也。
  宋儒谓天者理而已矣,今人祭天难道是祭理?
  《宗镜录》分性宗相宗。天命之谓性是性宗,体物而不可遗是相宗。淡简温是性宗,远近风自微显是相宗。
  论六十耳顺,因曰吾人不独耳要顺,即目也要顺。耳无毁誉,目无好丑便是。
  八识,识情也。此八识是生死极根,要从咽喉着力。曾子云「而今而后吾知免夫」,与夫子云「夕死可矣」同。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之小人。即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之大人。
  信以成之,要上下相信,彼此相信,不是一己。如信而后谏,信而劳其民皆是。
  庚辰会试题:「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先生常问诸孝廉曰,这学甚么?志甚么?问甚么?思甚么?俱无对。
  有性善,有性不善,尧舜桀纣是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中人是也。无善无不善,至善是也。
  人之性,如天乙之水,空空蒙蒙,落在城市便苦,落在山溪便甘,落在江河便淡,落在海便咸。吾人亦然。水惟淡为真味,人惟善为真性。苦可使甘,甘亦可使苦,惟海中之咸再不能挽回。气质之性也。从天命之性出来。口老子只是一坤卦。
  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极妙。能者可勉进于贤,贤者不必其能。
  干卦为尧用,坤卦为文王用。文王非不能用干,以其时则亢也。鄂侯、玖侯,便是亢龙有悔。文王也不专坤卦,盖干体而坤用。
  用九,即君子行此四德,实时乘六龙。
  否泰俱曰拔茅茹,可见用人关国家气运。用一君子便为泰之始,用一小人便为否之始,可不慎欤?
  干母之蛊不可贞,口凡在母后事虽正道,不可认真说去。如左师触詟之说赵后,便妙。
  大畜,四爻自牿其邪,五爻自豮其过。
  蹇利西南,坎本之坤,六五居中故。
  《系辞》或单言乾坤,或单言六子。言乾坤而六子在其内,言六子而乾坤在其内。
  但言大员图,不必看方图。大员图,六十四卦在焉。天地万物,吾身亦在焉。
  刚柔相摩,八卦相荡,不必如本义所云。满天地间便是刚柔相摩八卦相荡。易如何与天地准?只是神无方而易无体。
  《河图》五为生数,十为成数,何以专属若此?天地间五行,如甲乙木也。甲为阳木,乙为阴木,便是一是二。
  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数也。成变化而行鬼神,此气也。数与气,即理也。如四时、八节、二十四气、七十二候,以至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数也。而春夏秋冬,寒热温凉,而万物生长收藏。盛德大业,于是出焉。此中何处分理分气分数!于何处寻太极也?故曰「无极而太极。」非有无极方生太极,以太极本无极也。
  神以知来,即是知以藏往。知来者逆,即是数往者顺。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即是质诸三王而不谬。
  着卦爻,圣人以此洗心。及钩深致远等语,俱不拘着蓍龟。
  乾坤之圣人,以易简始。知险知阻,若不易己先处于险,不简己先处于阻,如何能知险阻也?不逆不亿,所以为先觉,便是易简。
  觉梦即生死也,梦时即游魂为变。
  天地万物鬼神,件件与吾人一体。今人语及辄不信。试观六壬射覆者,或拈一茎草便知休咎得失。夫人之休咎得失,于茎草何预?而灵通乃尔,非一体故乎?
  训诂解书,不如以书解书。以书解书,不如以心解书。
  《素问》人身脉名,《星经》诸星名,俱奇古,初何所取义?
  唐山夫人诗、卫夫人书,千古诗字之绝。
  项羽为汉祖之功臣,王郎为光武之功臣,陈友谅、张士诚为我太祖之功臣。
  韩信对「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此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此非对君之礼,宜云"陛下南巡,臣岂有不至之理。」
  曹孟德文学书法兵略,千古一人。若正其心术,加以忠义,当在郭令公之上。令公明哲,尤有福。
  周家自后稷、公刘、太王、王季、文武,历数圣人,始有天下。自成康后,绝不闻有令主,仅一虚王耳。商氏盛衰不一,贤圣之君六七作,周之前灵气发泄已尽,便不可继。然制度文字,绵密之甚,威烈以后,虽寄名诸侯之上,尚慑息不敢动也。
  评阅古人书,心眼各别。或主经济,或主词,或主场屋,未可概论。吾意想之,彼初旨又不尔也,须通融看。
  或问圣人贵象数,不贵心易。先生曰:干阳物也,坤阴物也,是象数。刚柔合德,便是心易。仰观俯察是象数,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便是心易。
  萧伯玉(士玮)刻《起信论解》,语及宗门。先生曰:不肖生平不喜谭宗。瞿昙氏四十九年说法,未尝有宗,后来单留公案一则,拈花微笑而已。达摩东来始开宗乘,诸公继之,自此多事。然古德本性员悟,当下应机,偶为拈示。即如赵州和尚,一领青布衫重三斤半,不过因彼问及,不得已借证。今性相未明,狂口棒喝,岂不大误天下后世也。此事自有商量,并钻研也不中用。如《论语》或问禘之说,夫子答讫又指其掌,岂非吾孔子之宗乎?他日夫子说一贯,门人问曾子,若复指其掌,便落第二义矣。
  先生语杨匏斋侍御曰:吾辈而今读书,非比诸生时博取科第也。今涉宦途,刻刻与死为邻,读书直为免死计,一日不读书有陷于死地不自知者。更要诸生体认亲切耳。
  夏初见盆花,叹曰:此盆景若丐者见之,了不相关,非幻乎?然非真幻也,自有真幻在。若丐者暖衣饱食,亦知爱盆景矣,则尘心终在。即吾人视以为幻,亦非真幻也,自有真幻在。
  尝论及某君子,因言居官有礼有法。予曰:袁了凡以《大明律》先丧服图,亦是先礼后法。先生曰:此人善读书,君子怀刑便是一部《大明律》。
  某宦倨见邑令。先生曰:元许鲁斋家居,邑尉经其门,鲁斋闻呵殿声立起坐。人问之,曰「父母官过,不敢自安。」吾侍御时还里,适主簿治行,即入巷避之。乡绅示重,不在于此。
  县令之任,切弗轻视。治朝廷之事,自上而下,至县令而止。吏民之事,自下而上,从县令而始。
  凡人皆有宿根;无贫无富,无贵无贱,无智无愚。如世宗皇帝好生,是道家宿根。某学士生平不近色,是禅家宿根。驴胎马腹,披毛带角,一念不善便堕此因。然驴胎马腹,披毛带角,本性不迷,也可成佛。今人昧却因果耳。
  先生里居,修海会禅院。语同年某曰:我修禅院当不费一钱。请其故,曰:财非我有,不视为己物,以世应世,何费之有?其募疏曰:窃闻有经世之学,有出世之学。经世则大成,集归尼父。出世则最胜,无隃伽文。道本相须,见分歧指。言自总角已禀志皈依,迨于结绶遂迷因逐物,今偷生且六十年于兹矣。六十岁以前,备历穷通祸福死生荣枯之相,回首尽是空华。六十岁以后,堪怜老死病苦三涂八难之因,究竟将归轮藏。将来如赴死之牛犬,步步已迫死期。现在似少水之鲋鱼,沾沾有何乐趣?驰逐于功名富贵声华歌舞之场,愈增烦恼。即寄托在烟霞丘壑友朋文字之地,未证清凉。盖前此尚有好丑两途,贤愚并骛。后来只争生死一路,豪喆难逃。刻刻不停,星星非故。且如最痛痒是血肉之躯,到头果成何物?极亲切是儿女之爱,临期略不相关。一旦眼光落地,鬼手捉人,业力所牵,不知何处可上。识神未泯,总来忘想所招。现在五浊三毒之中惘然,果不知因,业不知报。谁向人天罪福之外,照见死此生彼?舍生受身,如来说为可怜闵者,岂虚语哉。从来佛种从缘,转物须知,良以发信者因,起因者相,因相悟性。此中导引殊微,依实行权,在上感通良在。吾里有海会院者,地可布金,人斯卓锡。邑中缙绅先生,后先项背相望。云鹤翔桢,李饮兹口水。桐鸾绚釆,曾栖此双林。既现长者宰官,应身说法,合庄严供养,成就威仪。睠言练若,新此祗洹,真俗同归,人天作眼。瞻依调御,免流浪一十二缘,借渡慈航,期度脱于百千万劫。阐提悭是罪,波罗檀施为先。《经》云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有诸欲,助发爱性。是知爱即是病,佛即是医。贝叶灵文中具验方,见闻喜舍便为良药。讵可无一办香,向一佛二佛试种善根。从兹读四句偈,于千劫万劫,永护善果。既以福田净土,接引中根,法雨慈云,普沾含识。至觉海澄员,性天皎洁,同臻彼岸,共拔迷涂。端有待矣,夫岂徒哉。又思韩退之力避浮图,大都是罪祸之粗,至法王奥义,未涉津涯。苏子瞻深心禅说,亦仅窥游戏之迹,止借义海余波,时资笔楮。且举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所免者何事?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所得者安名?朝闻道夕死可矣,不闻则不可以死乎?未知生焉知死,知生即可谓知死乎?噫嘻!物不可以久居其所,穷于外者必反其家。古今大觉,均等仁慈,后先圣人,原同悲智。今兹盛举,良为大事因缘。借此化城,徐趋宝所。谨疏。崇祯丙子岁杪朔一日,刑部右侍郎张慎言书。或曰疏中单从只身说起,于普化之义何居?杨时化曰:此正所谓现宰官身而为说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