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未信斋杂录


  族兄照方,讳炎,自太高祖分支。兄由通贸易至上海,初以制糕饵为业,渐积货于东门外鱼行桥为一廛,号曰照源。久且门为市矣,遂家焉。生三子,长、次先后殁,三步云,克继其业,诚笃以孝闻。余自己巳扶服旋里门,年已七十矣,瞿铄如壮者。每岁春秋渡江来同扫墓,与诸父兄子弟欢聚数日乃返。为祖茔树木被附近居民损伤,予助为厘正之。自抵台后,家书附海舶由上海寄通,以上海为商艘总汇之区,无不知有「照源号」者,丝粟无失也;似前知官海外而于其地特分居以为接应者。亲族由台往返,皆照顾。辛亥秋,接步云书,知兄于六月二十七日寿终矣,为之大恸。癸丑暮春之初,其友王礼堂浮海入艋舺口,至台郡,与之坐而问焉,述兄弥留时言语甚详。兄饮酒无量,每日惟餐,每餐自变量大觥(约三斤余),焦米饭一大碗(即锅巴也)。家事尽委之子妇,惟以莳花、饲鸟为娱老计。失偶独处将三十年,泊然一无所好。己酉春赴通城,步云问带银若干,并请至姑苏多游几日,有应预筹者,请留意。盖为百年后之事,知老人必欲自为之,而不敢明言。兄悟其意,曰无过虑。及庚戌秋起行,召步云语之曰:旅赀须多备。至通祭扫礼毕,自购冠靴布帛,自里衣至外服悉备。又得美木一,且携之归,诹吉制衣、造棺,躬亲监视。棺成,内外以朱墨髹漆完好,襡而藏之。辛亥元日,以新衣冠拜神祖后,什袭以付子妇。清明节前,令步云回里曰:余尚健,尔当归,与族人同祭。步云尚无子,令纳妾,辞之,拂然曰:从吾为孝。六月初,交下澣时,对花而泣,人以为不祥。平日每食淆品,必问所欲。至殁之上半日,尚命以猪腰为羹,酣饮大嚼如平时,惟觉神气倦怠而已。医来,且迎送之。午后,命步云书遗嘱,内外大小悉及之,并语以在外节饮,以三杯为止,且多置灯笼,勿书店号。不解所谓,申之曰:上海浮杂之地,人情叵测,夜行借灯者或酗酒生事,将以灯字为据,而株累之。花鸟勿与人,听其自生自死可也。后不及数日,花萎而鸟亦死。是日酉刻,令子妇以衣冠来。自穿戴毕,以金环二,脱与媳曰:舟在河干,须备行粮无误。又曰:早正邱首;吾通州人,速与吾妇合穴。盖嫂故,已卜宅于通之南门外新阡矣。

  汤文峰,比邻良友,安贫勤学,书法敻绝一时。携其子读书文峰塔下,故自以名。闻其子获乡荐,前在里门见其力疾修谱,皆手书,人珍藏之。

  台郡有漳人蒲玉田,善绘事。属画台地花果六幅,又为乘风破浪图一、登岸图一、斐亭课子图一。尝拟画册十二帧,曰重译宣纶(归化生番)、静参定谳(登台打座)、斐亭草疏、榕坛选文(海东书院)、鹤堂校书(署有驯鹤堂)、鹿场习射、北郊试马、西港造舟、禳风酾酒(祭海)、喜雨品茶、瓜圃学农(有句云:曰晴而晴、曰雨而雨,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竹轩听读(斐亭前荷池,其旁有廊,新题君子轩)。

  前在山左济州,产有瑞禾,一茎三、四穗;又产瑞麦,双岐。同人绘图勒石,并另为画卷,征齐鲁诸名人题咏满幅。近蒲玉田以己酉年彰化、凤山出有瑞榖双岐,亦仿为图,而征闽人之诗。抚闽后,闽县、侯官等县亦产瑞榖。

  偶得句云:随地看花无运甓,入林听鸟勿栖笼。又,细竹漏新月,孤松哦晚风。

  台地产锦鸡如雉,而尾尤长,羽毛更艳丽;或云鸡与雉交而生。海鹅似鹤,而足短如凫,喙长二尺余,吞大鱼如猿之啖果。竹鸡驯则善鸣,其声激越,能令蚁化为水,或不尽然。

  或问食字旁加令字何字?为之茫然。既而思之,则节字也。

  丁述安明府赠海儿楷字孝经一册,郭兰若(尚先)所书。世传多草书,此真珍秘也。授读毕,以见行公孝经正解刊本易之,而藏于笥。

  南路参戎安定邦,善草书,为龙蛇体;大幅飞舞,勃勃有异气,且不易识。据云:临西蜀拓本。参戎,蜀人也。又书神字作一笔书,直笔或长至丈余如干霄之竹,可与松相国虎字并为墨宝。

  壬子六月二十六日,得京报抄本会试全录,仲弟中进士三十三名。然未接家信,心为悬悬。每日早起,鹊噪于庭。台地向无鹊,皆附船桅而来。或有人携一双至台而哺育之,不常见。见则必有喜音,或乡人至。癸丑正月二十日,奉上谕,赏花翎;数日前亦然。

  朱丹园司马同年云:曩年湖北闱前,请乩问题,先写「难说」二字。再问之,又写一「说」字。三问之,写「不说」二字。众皆不解。是科题为「君子易事而难说也」三句。又一科,写自行束修以上;士子争预构之;是科题为「志于道」一章。丹园,即此科乡榜也。

  有友人同席,或以鼻烟赠之。答云:自少至五十,未闻烟。余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有言过海遇险,幸船柁有鱼网缠系,不至沉失。余曰:罔之生也幸而免。同人为之大噱。尝吊于丧者之家,方雨后,以炭屑铺地板,行之轧轧焉。或云:如闻叹息之声。此善戏谑而不为虐也。

  戏拟台湾月令云:仲冬之月,主瓜实、石榴华、促织鸣壁,蚊雷发声,纸鸢上于天。

  壬子十二月望日,谒庙归,拜神祖毕,在内堂少坐。顾姬待早飧,呼海儿不见。旋见其自房出,挟书往塾,而马姬似觉身后有人推引者。甫入房,见火炎上屋矣。儿于窗外以废字纸焚于茶炉,见延烧及帘幙,不敢言而出走矣。余仓皇攫印出,姬恋恋于房中物,与仆妇郑氏仍在房检拾,强之乃出。窗内为纸篷,篷上皆枯草,鸟雀自户牖衔入者;火在上而不下,顷刻自灭。丁壮复以水倒扑之,得无害。茶炉在窗外小院,咫尺地耳。儿如不出,岂但损墙屋而已哉!数月前,友人朱南陔善卜课,云十一月有惊恐之事。余方以地方为虑,而应此小惊亦良幸矣。

  裕子厚太守言:受伤出血,有咒语可止之云:日出东方一点油,手持金鞭倒骑牛。一口喝断长江水,止住金鎗血不流。吾奉太上云云。默诵以纸接口而贴于伤处,血即止。又蝎蛰伤,咒云:日里鸡凤吃血。以手捏患处,摔之即愈。

  有迭树根为假山,饰以花木、缀以楼阁,四围加土种小草,并为小池蓄鲲鲕。其中为小舟二。山顶以绒纸为凤、为鹤,以蜡为猿、为鹿,黑纸、白纸为二碑。一云:一勺水、一撮土,扩而充之,其利乃溥。一云:郁郁涧底松,青青河畔草;野渡河无人,风波不可蹈。为平安桥,为皇华驿馆,为寿星亭,为授经台,立大小塔,建占风旗。又为营汛,树其纛曰山高水清,一曰绥靖海疆。题崖字,曰钓璜、曰卧龙冈、曰盘石、曰霖雨苍生、曰崇朝雨天下、曰一览众山小、曰壶天、曰锦屏。有耕夫、有牧童、有樵、有渔、有子女,皆范土为之,象形惟肖。海儿书一联曰:高岗宜有凤,清水岂无鱼?

  海上无人不供奉天后,灵应如响。戊申年,曾以明神护佑众生,历膺封号。请援照泰山圣母碧霞元君每岁四月十八月神诞,先期由京差官赍供器、幢幡、藏香到省,由省委员赍送泰山,派司道大员焚献之例,天后三月二十三日诞辰一体照行,至湄州供献,分藏香若干炷,附便员敬赍至台镇道行礼;未准行。奏请御书匾额,奉旨颁发「靖洋锡祉」,敬谨摹制,悬于天后宫正殿。海外士庶,皆得瞻仰天章也。
 
癸丑日记

  夏四月初十日入院岁试,二十五日校场阅武,二十八日事竣。是月初八日,内地漳州海澄失守。二十五日,郡城守营火药库焚。时方阅马箭,烟焰如山起,静坐未动,闻其时已有奸匪伺其忙乱者(三月旱,乡民戴柳圈入城者日以千百计,约于四月二十日假祈雨袭城。在试院仍夜祷,连得大雨)。

  二十八日,台邑中北路匪徒树旗,中路委县丞姚鸿、北路委署县高鸿飞会营剿办。高署令是日扎营湾里街地方,贼来围攻,督同弁兵开炮轰击多人,自夜达旦。有积匪李石前一夕来营投首,高令未即加诛,曾为守备李云龙网民;旋逃去,不知何往。该匪带伙混入兵勇,窃去军营火药。次日,攻益急,后击退,而粮饷未至,壮勇无食。初以去郡二十余里易于接济,乃为贼所阻截。向来屯兵处就近采买,兹附近各庄闭户避贼,无从购买,众将溃。于是,移营退行,队伍遂乱。李弁乘马逸,中途被各匪探知,乘机围杀。高令麾众退,手刃拒贼,被戕,头颅并割去。外委谢奋扬、前县丞汪昱之子汪兆蕃助杀贼,并被杀,分其尸。屯番与县丁先负高令走,以体胖不胜,乃被贼追及,家丁、壮勇、屯番同死者百余人。此二十九日午时事。是日,闻署凤山县王廷干、典史兼兴隆巡检张树春于二十八日并被害。前一日闻警,署参将曾元福带兵出哨。该邑新城名埤头,以竹为围。王令先调义民林万掌来城,带领壮勇防守。林万掌,番格也(娶番妇为室,谓之番格)。世为义民。其弟林万能与壮勇首林恭及各匪装作义民,砍城而入,直闯衙署,杀伤王令,割其首,携之出。群匪肆抢衣物、赀财,囊括而去。张典史出而复返,救援印官,并被杀,亦丧其元。王令妻张氏被伤,卧路旁,居民移之家,见其将死,又曳之出;死,以苇席裹其尸,浅瘗于署后,卒为水所漂没不可得。其姊孀妇孙王氏立溪水中,越日死,尸尚立水上。长子王钧受九伤,未死。次子王湜方十岁,贼收为子,命呼父;曰:你杀吾父,是仇也,非父也。义民救出,并王令之妾,同匿火药库,赖参将曾元福防护得生。火药库在城内,极坚固宽敞,官兵遁入者数百人;曾元福闻变入城,夺门入此库坚守之。贼以火攻、以水淹者数十次。粮尽,则密与居民约,以粮食出,使兵故为抢夺状,运入库;然被贼窥破,多被杀。火药库不失,则城陷而不陷;而军火未落贼手,不至益横。前参将安定邦与其妾皆前月死,贼闻其多藏也,破其棺,取钏饰,复焚其署。棺皆炉,余骨数块而已。子一、孙一、女一,在火药库得生。

  镇军扎营北门外校场。

  五月初二日五更后,闻城外吶喊声;天明围城,攻东、南、西三面。城上枪炮齐发,击毙多贼。贼稍却未退,登澄台四望,城内无火起。手剑登埤,令兵勇缒城杀贼首级,予重赏。于是纷纷下城追杀,生擒上城,手刃枭示共十余人。贼退,屯聚附近各庄,派饭封榖。初三日以后,嘉义城被贼攻数次未破,凤山火药库迭被围攻。嘉义县营连获胜仗,拏获首从匪犯多名。

  初四日夜间,喊声遥起,贼攻扑郡城小东门。时,海儿病痢极危,二十余日粒米不入口,每昼夜舄痢百十次,万无生理,只可听之不顾,免死贼手耳。然奄奄未绝,终难弃之。是夜令顾姬用衾裯抱裹,越署后围墙,缘梯攀树,踰入附近之绅士黄应清闲屋内暂避;桑姬同荣、元两女亦逾墙入民家。嗣闻贼仍退,海儿在小屋内汤药皆不能应手,热益甚。次日夜间,密使人往觇之,危在呼吸;不得已,又令毓恒侄背负踰墙而返,二姬亦后归。侄孙醴泉之妇张氏,孀居二年,相从不忍去,能操土音,故居民肯纳之。海儿病至六月,已数旬不食,忽坐起索韭菜面饼,连吞三枚;从此,进米粥。有道士名海上方者,素不令治病,不得已姑试之,服其药数剂而渐瘥。家人迫移居,曰:无妨也。外间童谣云:少爷好,贼就了。初二日早辰,贼攻城时,顾姬已抱之出室。时屋上皆壮丁持刃环伺,家丁各带刀剑利器入内宅将护之出,儿已昏晕;旋闻贼退,仍寝之床。生死间不容发,一线之不绝者天而已矣。初六日大雨,贼又来扑东南门,击退。

  初七日以后,嘉义仍告急,道路不通。以印函捆卷如针入烟管中,或藏草鞋内,或置发际,然往往被贼搜出,杀之。

  初十日,镇军移驻浦姜头地方,贼屡攻营,皆击退之。

  会衔拜折一次。

  十一日以后,日夜分派丁勇出哨。贼势日炽,谣言夜间攻城。夜宿城上,天明出北校场巡营,冒雨点派弁兵及义勇分起往大穆降地方击贼,因雨未能痛剿;然贼势少衰。十五日以后,议派兵南征。委署游击夏汝贤、候补县郑元杰督带兵勇二千余人,又派西螺壮丁一千人、水师兵丁二百余名,并谕粤民分路协剿(郡城外席地坐,以酒与壮丁同饮,送其行)。

  二十六日,单衔拜折第二次。

  六月初一日,夏游戎带兵至城外驻扎。台湾府裕守以自郡至凤山皆贼庄,全军覆没,奈何!应之曰:余同死。兵扎城外不行,余出令斩之,并自刎;众止之,乃启行。兵出城,而贼庄皆改树义旗,先畏贼而不知官兵尚能前来也。局近鸿指园,有荷池,余坐其旁。或问之,指荷花曰:凤山不收复,此花下觅吾尸可也。

  初二日以后,沿途遇贼接仗。

  初七日,官兵克复凤城。委前淡水厅史密、台防厅洪毓琛督带壮勇、屯番赴镇营协剿,澎湖营游击王国惠带兵四百名赴镇营。

  初八日以后,连次剿捕北路贼匪。

  十五日,移军大社地方。

  十六日,渡曾文溪,移军茅港尾。

  十七日,大风雨,平地水深数尺,至旬日末止。

  十八日,单衔拜折第三次。

  十八日以后,北路贼渐穷蹙分窜。连日报获首从逆犯多名,由郡局及两路军前正法。各庄民皆立义旗助剿,获戕害高知县之首犯李石、从犯张添、李知仔,先后委员押往该故员柩前凌迟,令其子高人镜监视行刑,剖心致祭。获戕害王知县之从犯黄汶从,令其属立该故员牌位于高故令之右,亦剖心祭之。

  七月初一日,镇军起营往嘉义,贼匪将逃入内山。有义首叶占春、叶阳春居山前隘口截之,贼首以千金并马匹假道入山,不许;同各庄民围捕,拏获伪大元帅、伪军师、伪先锋多人解营内。要犯槛送郡城,审明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