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画舫录


  俞掩泪趋药灶,渐闻旃檀气馥馥盈鼻,见灶上炭大然,汤已百沸。检视铫中,赤物二,大半掌许,心怔仲若突喉欲出,急洁器泻之,赤物不复见矣。捧汤而趋,身四周履声藉藉,若数十人旋绕,手摇摇屡欲倾覆。奔床前饮姑,饮半,神稍王,饮毕,渐复而能呻。走告家人,皆大惊。父廷贵入室,见妻苏,则欣喜合十,入子舍抚儿,则痛伤不知所为。皇扰间,天渐达曙,家人方欲出觅医药。闻叩门声甚急,开视则亲知数人已来探其事。家人指庭中香烬烛泪,视之,刃在案,血淫淫犹湿也。顾念门未开,彼等何由知之。方疑问间,邑之名医数辈先后至,亲知迳揖之入室视孝子。方共议药,邑之巨家富商络绎送参苓来,闻孝子未死,则大喜。方群相贺,郡邑守令又联舆至,问孝子割肝状,悉其事,则皆手额嘉叹。

  廷贵纷纭顾揖,愧谢不暇,益大惑不能测。渐探得其原,则萧之邻徐姓者,受役阴曹,是夜方睡即醒,顾其妻曰:“今夜诸神皆集萧家,不知何事,吾欲往探,汝勿惊我。”遂复睡,三更又醒,击床大叫曰:“奇事!奇事!”妻惊问之,徐曰:“适吾至萧家欲入,邑神部下众官数十人列门外,拒不许。伏狗窦中窥之,见庭中设香案,双烛大才如指,而光长二尺余,灿如列炬。萧二相公袒而执刀自剖其胁,关圣立于右,以袍袖覆其肩,文昌立于左,视之点头,庭下神从雁列,邑神立屋檐,四顾若指挥。予悚然急出,遇同曹阴役问之,役谓予曰:”萧孝子割肝救母,诸神在此鉴察。邑神令吾曹数十辈驱逐强魂厉鬼,汝可急避。‘“徐语妇未毕,邻人已来叩门详问。盖徐细民室隘,与邻仅隔一板,适所言已历历闻之。而里中居人是夜皆闻旃檀香袭鼻,又空中衣甲轮蹄鬼神呼啸之声不绝,惊不敢卧。徐言一播,喧动里巷,须臾四达,通邑皆沸,故诸人不期自至,而探听观望者又肩背相连,萧氏之门遂塞。次日馈药候问者益多,无论识与不识,莫不哀感泣下,妇人童稚皆合十诵佛佑孝子。越七日,创渐合,复溃。又二十日,血尽濒危,嘱家人曰:”我死移尸于外,勿哭,恐伤我母心。“环抱父身,上下抚摩,泣且叹曰:”儿代母死,志幸遂,儿不能报父矣。“遂死。是日巷哭里哀,远近之人,无不感恸,吊奠盈门,铭诔塞户,郡邑申请立祠于梅花岭祀之。孝子既死,母亦渐强。家人体孝子意,默治丧事,不令母知。母问日黄,家人绐以暂出作客即归。孝子妻节妇俞氏,出则麻衣带,哀毁尽礼,入则易服婉容,躬亲汤药,母遂康豫如平时。家人移孝子柩于庭侧小室,常以芦苇数十束苫蔽之。母日倚门望儿,节妇辄先意承志,百方慰悦,如是十二年。卖菜佣憩于门,母与闲话,佣问曰:”老母系孝子何人?“母骇然详诘,其事遂泄。发旁舍,得孝子枢,大恸,病复作,遂死。日黄柩乃得随母柩出葬于梅花岭孝子祠侧。节妇无子,养异姓女,赘婿于家,年益老,礼法益修谨。八十一岁五月五日,女治酒侍节妇解粽,节妇谓之曰:”昨夜梦女父着朱衣来,言天帝嘉其孝,命为雷部上神,约今日午时来接我去,当不得与女久聚也。“女犹笑解之。节妇索水沐浴,入室迳卧。时赤日停空,天无纤云,忽霹雳大作,电旗雷鼓,轰绕于室。家人慑伏不敢动,渐闻音乐隐隐直上,起视节妇,目已瞑矣。遂与孝子合葬,有司具其夫妇事上于朝,旌曰”节孝“。

  草堰陈周森,事母至孝,家贫,以舟为生,年二十未娶。母病革,祷宿于里中金龙大王庙。夜梦王坐殿上,颜色甚霁,谓曰:“尔母病用马肝一叶煎服可愈。”

  觉后喜有可救之药,忧无买马之资。乃奉母岸上住,卖船买马,剖其腹,得肝煎奉,饮之病更剧。周森复祷宿庙中,夜梦王为怒色,而语如故,命卫士掖之出,遂怖而觉。因思梦中显赫,而再为买马,则无其资。且杀马伤生,为我之母,伤马之命,前药罔效,宜也。惟以己之肝医母之病可耳。乃引刀剖左胁下,入手探得肝一叶,割出血流不止,以针线纫之。忍痛煎奉,母饮之立愈。周森疮口,数日亦平,而一小口如米大,有水浸出,终年涓涓不断,而不自知。其生于雍正丙午,是属马也。乾隆戊戌春,朱转运巡淮南,闻其事,命来郡城谒萧孝子墓,出百金作文以赠之。

  双忠祠在萧孝子墓旁,祀南宋李庭芝、姜才二公,事见《宋史》。祠为朱转运重修。

  兴隆禅院在梅花书院大门之右,门临市河,女尼居之。院中多老树。

  玉清宫在兴隆禅院之右,门临市河,道士居之。中多老树,皆元明间物。

  史阁部墓在玉清宫右,古梅花岭前,明太师史可法衣冠葬所也。祠在墓侧,建于乾隆壬辰。墓道临河,祠居墓道旁。大门亦临河,门内正殿五楹,中供石刻公像木主。廊壁嵌石,刻公四月二十一日家书及复睿亲王书,御制七言律诗一章、书事一篇,大学士于敏中、梁国治,尚书彭元瑞、董诰、刘墉,侍郎金士松、沈初,翰林陈孝泳恭和诸诗。又公像原卷内胡献徵、秦松龄、顾贞观、姜兆熊、王耆、王、顾彩各题跋。先是乾隆癸未翰林蒋士铨于琉璃厂破书画中得公遗像一卷,帧首敝裂,又手简二通为一卷,出金买归。明日侍郎汪承霈索观,乃取公家书及胡献徵诸人各题跋重装像卷之首。壬辰,彭元瑞视学江南,值蒋士铨主安定书院讲席,恭逢内府辑宗室王公功绩表传,上见睿亲王致公书,引《春秋》之法,斥偏安之非。因索公报书,不可得。及检内阁库中典籍,乃得其书,御制书事一篇以纪始末。彭元瑞因取蒋士铨所藏遗像家书奏呈,奉旨修墓建祠于梅花岭下,题曰“褒慰忠魂”。

  祥符史氏,族系繁衍。乾隆庚子,其族裔史鸿义刻《褒忠录》,即今祠壁拓本,并蒋心馀诗跋,萃之成帙。公裔之在扬州者,即《明史》本传所云“可法无子,遗命以副将史德威为之后”是也。自德威传至纂,纂传至山清,山清传至开纯、友庆。乾隆甲辰,开纯编列公付遗稿奏疏笔札,敬缮宸章,冠诸卷首,附以史志记赞题词,顾光旭为之序,题其目曰《史忠正公集》。计缮赐谥谕旨、《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御制题像诗》、《御制书明臣史可法复书睿亲王事》、赐题遗像谕旨,及于敏中、梁国治、沈初、彭元瑞、董诰、刘墉、金士松、陈孝泳恭和诗,公《请浚河济运疏》、《祭二陵毕疏》、《请定京营制疏》、《议设四藩疏》、《请颁敕印给军需疏》、《请尊上权化水火疏》、《乞下抚臣黄家瑞等处分疏》、《报高兵移屯瓜洲疏》、《请颁诏敕定人心疏》、《请遣北使疏》、《请进取疏》、《论人才疏》、《请行征辟保举疏》、《论从逆南还疏》、《请出师讨贼疏》、《请旌淮人忠义疏》、《论从逆法宜从重疏》、《请励战守请紧急防守疏》、《辞加衔疏》、《请饬禁门户疏》、《自劾师久无功疏》、《请早定庙算疏》、《复摄政睿亲王书》、《致某》、《答左公子》、《复左公子》、《致刘允平同年》、《致孙鲁山胡吉云夏国山》、《致金楚畹》、《与杨公祖》、《与李余我》、《复刘允平同年》、《复傅鹤汀》、《与杨某》、《致副总马元度》、《复徽州绅士》、《与金正希》、《复左武康》、《复孙鲁山》诸书,又家书十四、遗书五、《四月二十一日遗笔》、《甲申讨李贼布告天下檄》、《祭左忠毅公文》、《祭庐州殉难官绅士民文》、《邀助左公子启》、《乞闲咏》、《序六安署》、《病中感怀诗》、《忆母诗》、《燕子矶口占诗》、《子曰若圣与仁一章四书文》。附录《明史》本传,《畿辅志》、《扬州府志》、《甘泉县志》、《祥符县志》诸列传,及公《恳留在朝疏》、张斯善功德记、宋之正六安生祠记、黎士宏《书殉扬州事》。王士正《池北偶谈》、方苞《左史逸事》、谢启昆《墓祠记》、程之光《公请留六安祠碑呈》,王像记,胡献徵、顾贞观、姜兆熊像赞,秦松龄像跋,顾彩、夏慎枢、刘藻、蒋士铨、袁枚、高文照题像诗,王士正、彭定求、王特选、郭家鼎、陆朝玑、闵华、吴岐、吴贤、李因培、袁义璧拜墓诗,顾贞观《拜六安生祠》,朱续卓《春秋祭文》,子德威,孙纂,元孙开纯、友庆家祭文,共六卷。

  费家花园本费密故宅,草屋三四楹,与艺花人同居。自密移家入城,是地遂为蓄养文鱼之院。密孙轩,字执御,有《扬州梦香词》,与董伟《扬州竹枝词》并传于世;伟字耻夫,《竹枝词》九十九首,有古风人讥刺之意,而无和平忠厚之旨,论者少之。时又有《扬州好》者,与《梦香词》等,而失作者姓氏。

  柳林在史阁部墓侧,为朱标之别墅。标善养花种鱼,门前栽柳,内围土垣,植四时花树,盆花庋以红漆木架,罗列棋布,高下合宜。城中富家以花事为陈设,更替以时,出标手者独多。柳下置砂缸蓄鱼,有文鱼、蛋鱼、睡鱼、蝴蝶鱼、水晶鱼诸类。《梦香词》云:“小队文鱼圆似蛋,一缸新水翠于螺。”谓此。上等选充金鱼贡,次之游人多买为土宜,其余则用白粉盆养之,令园丁鬻于市。有屋十数间为茶肆,题其帘曰“柳林茶社”。田雁门焯题诗云:“闲步秋林倚瘦筇,碧阑干外柳阴重。赖君乳穴烹仙掌,饱听邻僧饭后钟。”

  光明庵在史阁部墓之右,过此为北岸圆砖门,上砖路至天宁寺。

  ●卷四◎新城北录中拱宸门在新城西北,亦曰天宁门。城内天宁坊,亦曰天宁街,名起于城外之天宁寺也。寺左有兰若,为寺中东园下院。北折为东园便门,又东折为梅花岭。

  寺右有杏园,为寺中西园下院。沿岸入丰乐街过街楼岔路,分上下买卖街抵北门。

  天宁街口乃古天宁寺山门旧址,旧有华表,俗称牌楼口。牌楼高二十丈,额曰“朝天福地”。宇下蝙蝠以万计,又称其地为“万福来朝”。柱下栖乞儿数百。

  迨改建新城,寺在城外,华表遂废。

  天福居在牌楼口,有花市,花市始于禅智寺,载在郡志。王观《芍药谱》云:扬人无贵贱皆戴花,开明桥每旦有花市。盖城外禅智寺,城中开明桥,皆古之花市也。近年梅花岭、傍花村、堡城、小茅山、雷塘皆有花院,每旦入城聚卖于市,每花朝于对门张秀才家作百花会,四乡名花集焉。秀才名纟遂,字饮源,精刀式,谓之“张刀”。善莳花,梅树盆景与姚志同秀才、耿天保刺史齐名,谓之“三股梅花剪”。其后张其仁、刘式、三胡子、吴松山道士效其法。纟遂子居寿,字仁粹,号旧山,穷而工诗。

  扑缸春酒肆在街西。游屐入城,山色湖光,带于眉宇,烹鱼煮笋,尽饮纵谈,率在于是。青莲斋在街西,六安山僧茶叶馆也。僧有茶田,春夏入山,秋冬居肆,东城游人,皆于此买茶供一日之用。郑板桥书联云:“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

  青龙泉本在天宁寺内。西域梵僧佛驮跋ヌ罗在寺译《华严经》,有两青蛇从井中出,变形为青衣童子供事,故以名泉。既建新城,泉界入天宁门内。雍正间,寺僧理宗募买隙地,勒石其上,旱年亦多于此祈雨。乾隆戊子后,泉竭遂不复浚。

  至今理宗碑石尚嵌壁间。

  天宁门为新城七门之一。前明太守吴平山浚西北城壕,以石堤。太守郭光复石壕堤,未竟者四百余丈。故今城外钓桥西皆石岸,东皆土岸。

  天宁寺居扬州八大刹之首,寺之始末基址,郡志未经核实,故古迹多所重出。

  考志载天宁寺在新城拱宸门外。世传柳毅舍宅为寺,寺有柳长者像。又传晋时为谢安别墅,义熙间,梵僧佛驮跋ヌ罗尊者译《华严经》于此。右卫将军褚叔度特往建业请于谢司空琬,求太傅别墅建寺。又《华严经》序云:“尊者于谢司空寺别造履净华严堂译经。”又曰:“寺西杏园内枝上村文思房有银杏二株,大数围,高百三十余丈,谢太傅别墅在此。”雍正间,徐太史葆光为题“晋树亭”额。又城中《法云寺志》云:“晋宁康三年,谢安领扬州刺史,建宅于此。至太元十年,移居新城,其姑就本宅为尼,建寺名法云,手植双桧。”又曰:“谢太傅祠,安故宅,内有法云寺,旧有双桧。”又《墨庄漫录》云:“扬州吕甫观文宅,乃晋征西将军谢安宅。在唐为法云寺,有双桧,建炎后遂亡。”又云:“按《十国春秋》,光启三年,海陵镇遏使帅民兵入广陵,杨行密伏兵杀于法云寺,寺外数里皆赤。”又曰:“寺有藏经院,释迦院。”又志乐善庵云:“在大东门外天心墩。”

  雍正十一年,尹公会一碑记云:“梵僧佛驮跋陀罗尊者,译《华严经》于此。”

  《华严经序》亦云:“尊者别建履净华严堂。自谢太傅舍宅为寺,寺域甚广,墩列于前,亦属寺界。明嘉靖丙辰,漕院郑晓加筑城,始截寺前数百武地于城内。”

  按诸说萃于一书,而天宁、法云、乐善分三地。于天宁曰跋陀罗译经于此,于乐善又曰跋陀罗译经于此,其同一也;于天宁曰尊者于谢司空宅造履净华严堂,于法云又曰谢太傅宅于此,尊者别建履净华严之堂,其同二也;于法云曰寺有藏经院、释迦院,而今之天宁寺旁兰若内有藏经院,其同三也。据尹会一曰“墩列其前”,再曰“截寺数百武地于城内”二语,则乐善本在天宁寺址内已明。惟法云之于天宁,舍宅舍墅同,华严同,藏经同,而志中分为两地,未加考定,遂习焉不察耳。以今考之,今天宁寺距拱宸门数武,门内为天宁街,长三百余步。法云寺后址居北柳巷之半,其半二百余步,合而计之,纵不过二百余步。今杏园兰若为寺东西址,杏园距天心墩百数十步,由杏园至兰若二百余步。由此计之,约纵不过千步,横不过五百步,天宁居其北,乐善居其东,法云居其南,其实皆谢宅也。古之谢宅,当自法云起,至天宁止,并今之彩衣街之半,北柳巷之半,为民居者皆是也。今天宁、法云于晋为广陵城外地,自截入城后,人遂视天宁、法云为两地,且视天宁、乐善为两地也。又《晋书》有云:“太和十年,谢安出镇广陵之步邱,筑垒曰新城。”按《晋书》,新城当在今新城之东北隅,其半仍当在拱宸门外。古云水际之谓步。《太平寰宇记》云:“江都南对丹徒之京口,旧阔四十余里。今瓜洲渡江仅阔十里,对岸已是银山。”是则古之阔四十里者,凡今之高寺、扬子桥诸地,皆在江心。其扬州江岸,当距法云不远,而步邱亦当距法云不远矣。志云:甲杖楼在步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