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钦北徙录

  行三四日间,忽逢北来骑兵三四千,首领一紫衣人,问讯对答,皆不能记。帝卧草与中,微开目窃视。紫衣状如汉儿,忽驻军下马,呼左右取水吃干粮。各于皮筐中取出干牛肉数块赠帝后,赖此病体稍瘥。紫衣人谓帝曰:「我本汉臣,昔为陛下延安钤辖周忠是也。元符中,中国与西夏交战,兵败被掳,由是父子俱降西夏,亦曾作西夏部中首领。宣和间,西夏遣臣将兵助契丹,与金国交战,又为金国所掳,降之。现为统管,郎主命臣至奚国发兵,往陕西路御西将军,今所领是也。」又言:「陛下无忧。昔时契丹大辽主与大金连战日久,尚且不杀,今见在昌合州收管。况陛下并不与大金苦战,只是近日四太子在江南颇为失利。金国盛称刘锜刘光世韩世忠等皆戮力疆场,智勇双全,不难恢复。臣本宋臣,不忍见陛下如此,故将微肉上献,幸为自爱!」言讫别去。
  是夕,宿树林下,月色微明,闻番人吹羌笛声,呜咽如泣,盖美国兵后阵也。帝与太上太后闻之曰:「与他成乐如何?」时太上口占词曰: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国帝皇家。金殿琼楼,朝吹凤管,暮弄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说胡沙。向晚不堪,回首坡头,吹彻梅花泣路涯。
  少帝及太后闻之,俱各惨然泪下。少帝乃赓其韵而和之曰:
  宸传百载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天倾地覆,忍听琵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逦绕胡沙。万里邦家,伶仃父子,披星戴月向天涯。少帝歌不成曲,三人大哭而止。
  或日,所行之处,但见草莽萧条,悲风怒吼,黄沙白雾,日高尚如烟绕。五七十里并无人迹,偶见牧羊儿,问此何所,云:「非正路。两傍原有城邑俱在,东西不从此中行走。」时方近夏,榆柳夹路,泽中亦有萍草,皆褐色而不青翠。
  又行十余日,方见一小城,云是西江州。护卫者引带入城,见其地无甚人烟,本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丽王之所。其中方广不甚大,有屋数间,廊庑皆倾倒,亦若官长衙署。篱落疏旷,杳无人迹。惟护卫者三百余人,逐日斫伐树木,盖屋居住。两三日后,发遣骑兵回归,止留守卫六七十人。每日惟二帝及太后在中间一室居住,不敢出入,亦无处走动。饮食日止一餐,皆粗粝不堪充口;或些须羊肉适口。
  一日,二帝相谓曰:「我父子在云州,深得阿计替维持保护,尚微知我国消息。今彼已去三月,不知还到云州否?」正言之间,忽户外一人言曰:「帝曰阿计替,乃是我哥,我名香查理。当时北国皇帝专使我等兄弟监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云州同知兀西哺途差往燕京,下投文字,不久亦须来此 。我家阿哥素能善书,虏主时要书文字报他,故须仍来此地。阿哥去日,曾嘱咐我,教我保护你父子,不妨但放心也。」
  或日,阿计替回揖二帝曰:「官人安乐否?我从云州往上京回云州,今又至此,往返九千余里,不胜辛劳。」二帝亦慰劳之。阿计替又于怀中取出一小纸,令帝看视,其上云:「今年南事未定,有苗刘二人废了官家,立起太子,改元明受。」又云:「已得江南建康府,车驾入海,二太子已得四川,四太子已得两浙越州。」帝视毕,呜咽曰:「如此则我国祚不能复矣。」又云:「苗刘两人敢如此,吾儿子方即位四岁,做得甚纲纪?」良久,阿计替将文字仍纳怀中。自此阿计替兄弟二人,每每心思保护,又时时供办饮食。自阿计替到后,帝后愁苦少释。
  或一日,阿计替谓二帝曰:「今日是七月五日,后日乃系七夕,忆官人在京时煞快活。」二帝吁嗟曰:「到此地位,那复想当日耶!」言未已,忽见甲士多人,喊声震天曰:「在此耳。」二帝不觉惊骇仆地曰:「我命尽于此矣。」阿计替遽出,问过首立,语甚详。少刻,阿计替持刀入帝室,帝愈加惊惧,以手掩目,太上太后亦然。阿计替乃大声曰:「与你三人无涉!」乃于帝所居室壁后,执一小番奴出,付首立者杀之,持其首而去。过半日,帝神魂始定,尚不能言语。阿计替入曰:「先来惊否?」帝问:「因何事而杀此番人?」阿计替曰:「此七月七日祭神也。我金国礼,预于暗处藏伏一人,然后领兵佯为捉获,斩首以祭为上祀,以其身为中祀,以羊为下祀。祀毕,人羊俱入锅中,煮熟啖之,名曰布福。」帝曰:「顷间若汝唱言不关我三人事,我等俱惊死矣。」太后因此得病,至七八日始稍瘥。或日,主首持人头,在腰间取尖刀穿肉一脔诣帝曰:「布福肉吃之。」帝闻其气恶不可近,欲不受,阿计替在傍曰:「受之有福。」帝乃受之,主者舞跃而去。
  或日,秋风遍起,冷气逼人,阿计替曰:「秋令至矣。」俄闻堂中雁声嘹喨,自北向南,护卫者数在傍,阿计替兄弟挥之使去。壁间有弓一张,阿计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我番人事也。」乃手持弓为帝曰:「我代官人卜可乎?」帝曰:「然。」乃执矢仰天祝曰:「臣赵某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身羁胡地,存亡未卜。若我国祚有复兴之日,当使箭中飞雁。」祝毕,付阿计替射之。一箭中雁,宛转而下。二帝稽颡拱手曰:「诚如天命,死亦无憾。」阿计替亦大喜,取草茅杂木爇火,破雁炙而分食之。
  或日,阿计替又入室密语二帝曰:「闻四太子与南朝争战,尽得江南之地,已将至洞庭湖。」又云:「金国官家今日差人往北路,佥拨兵马,向江南厮杀也。」时天气渐寒冷,二帝及后衣裳,皆腐烂垢腻,时赖阿计替呼集胡妇,为之澣濯。
  或日,大雪积至五六尺深,室中寒甚。帝后皆颐膝相拉,声颤不能言语。阿计替持一披毡至,覆盖三人首,稍得温暖。帝先在云州病后,发俱落,不复生,状类僧尼,与番奴剃头者无异。是时冷甚,又乏粮绝食,日获一雁于火上烧熟共食。一连三日俱如此。雪霁后,尤极冷,手足挛曲不可伸。
  或日,阿计替为二帝曰:「今朝十月一日也。」二帝曰:「十日是天宁节也,可谓今非昔比。」二帝及后皆泣下。阿计替曰:「天宁是何节也?」太上曰:「乃我之诞辰也。我生此日,未卜死于何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古帝王之辱,惟晋愍怀与石少帝,然未有如我父子之更甚耳。」
  或日,天气晴明,风和日暖,阿计替曰:「今月几日鞭春,便已先有此和煦之气矣。」手持羊乳一杯饮帝以代酒。其乳腥秽异常。近口即生哕呕。帝后恐拂其意,乃勉饮之。
  或日,雪霁天晴,阿计替呼帝出屋外。来时三人皆以极寒冷对,不能出,阿计替曰:「春到矣。」空中雁声,自南而北,千万成羣而去。凡北方御寒者,必先于数月之前,掘地作坑以居。先是阿计替于帝室内作坑。深五七尺,令帝后昼夜伏处其中。其护卫人亦如是。是日始出坑,不复入穴矣。时金国天辅十二年,即南宋建炎三年也。
  或日,春深,草长至二三寸,荆榛布野,满目藜蒿,不胜异域之感。
  或日,忽传金国皇后上逝,阿计替等六十余人,皆白布缠头作孝。郑太后曰:「我何日得死,而免此苦楚?」又传金国皇后死后,郎主喜怒不常,时好杀戮大臣。手持刀剑甚利,左右官人少有忤意,即手刃之。阿计替曰:「汝中国有肃王乎?」帝曰:「有之。」又问:「肃王有女乎?」曰:「有之。」阿计替曰:「近闻郎主以肃王女为嫔御专宠,皇后因此妬忿,自缢而亡。金主知其情,乃手击杀肃王女,以报复后仇。」郑太后曰:「肃王女玉箱也。此女自小多奇怪,今果死于兵刃之下,哀哉伤哉!」尝记肃王妃,陈执中女也,生玉箱之夜,有青衣童子自天而下,手持一铁丝笼,笼内有玉印二纽曰:「天赐你生后妃。」妃惊而寤,自思我夫王也,吾妃也,岂有父母为同姓王妃,而生女复得为后妃之理?而终不悟也。越数岁,玉箱戏于水傍,得玉印一颗,篆曰「金妃之印」,常佩玩不释手。京城陷,其女为完颜树所得,每醉后犯之,必昏绝,不得近身,乃进于金主。金主宠之,遂以为妃。生一男后,因后兄咀里孛进夏国女李氏为妃,两人争宠。玉箱又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家□仇怨,适逢皇后薨,因阳奉间,多以私意怂金主杀左右大臣以及李妃。又因中暑,常取冰雪脑以进,由此亦发疾。此本年六月也。天辅十三年正月元旦。宫中张灯饮宴。时金主无后,只有赵妃专宠,因疾杀其所生子。一日深秋侍坐,金主谓赵妃曰:「汝为南朝族属,安得有此富贵!俟后服除,当敕立你为后。」妃拜谢。一日,因左右奏:「宋朝赵家父子,现在西江州安置。近日四太子又为韩世忠所败,狼狈逃回,南朝势渐广大,可将此三人植入北地,不可赦回。」金主允奏,着令北向五国城去。时赵妃在侧曰:「望求陛下以臣妾故,优容其祖父归国,妾之邀恩而蒙赐也。」金主曰:「外事何得你言?」不准所请。妃曰:「骨肉何能不念?陛下亦有父兄否?」词甚激烈,金主怒曰:「留汝在宫中,外有祖父之仇,内有嫉妬之行,一旦祸乱,悔将何及!」妃起而喝言曰:「汝本北方一极小胡奴,侵凌上国,南灭汴宋,北殄契丹,不行仁义,恃强专务杀伐。今我父祖皆因误听奸佞,致遭汝掳,辱我宗庙,破我国家。汝又将我帝后等迁徙穷荒之域,汝之不仁不义已极,上天必不容汝,恐你他日亦当如此遭人馘灭夷族也!」金主大怒,遂手杀之于阙下。

  ●九 徙五国城

  或日,阿计替手持文字谓二帝曰:「我共官人不免又要走五七百里路也。」
  帝问:「何也?」阿计替曰:「金主又命徙汝等于五国城安置之故耳。」帝喟然曰:「将我父母如是之东迁西播,不仁甚矣。」乃掩泣而退。
  次早,阿计替引二帝及后徒行,及护卫六七十人出西江州后,纵火烧其屋宇而去。约行六七十里,太上及太后皆不能行,泣告阿计替曰:「何不告知金国皇帝,就此地将我等敲杀,以免匍匐千里路也。」阿计替曰:「且耐辛苦前去,莫思他事。有我在此,你三人且省烦恼。」
  自此又行五七日,郑太后病甚,不能动,少帝负之而行。是晚,太后殂于树林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卒之间,于路傍取佩刀掘一坑,以身兜土而埋之。二帝俱恸哭失声,护卫亦有不忍而嗟悼者,亦有促行而倨詈者。二帝不胜哀苦,幸阿计替再三劝勉,又行至三日,始达五国城下。
  其处颇有类于西江州景况,据云此处乃昔时囚契丹阻羌西部落黑水吐蕃奚国酋长之处。入其城中,有居民五七十家,荒残不成伦次。行至官府署,有大庭及廊庑皆倒卸。护卫者引二帝至庭下,见上坐一紫衣老番人。阿计替即于怀中取出文书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庑下小室,又进一窄室,仅有土台,可坐两人而已。四面有土墙,当前有木棚,护卫者缄封而去。至日晨,得饭一盂,分食之。居此凡七八日,大抵每日一餐,锁闭而已。
  天辅十四年,即绍兴元年辛亥,此一年中,惟金主生日得酒肉一次,七月七日祭神得酒肉一次。阿计替与其弟香查理争番奴,手杀之。至十月间天寒,仍掘地窟而居。又因病疫缠染,护卫多半死亡;二帝亦久病垂危。
  天辅十五年,即南宋绍兴二年壬子,此处元宵亦同汴京,但灯火皆于磁碗中贮羊脂,以草为炷而燃之。有胡僧五七人作佛事,皆云祝颂皇帝福禄,俱在中庭堂上。二帝被拘不得出,问阿计替曰:「此地离燕京若干里路?」阿计替曰:「三千八百里,此间西北去黄龙府二千一百里。五国城即汉时李陵战败处。」至日午时,老番以奶酪一瓯使人持至隙中,谓二帝曰:「今日元宵节,可吃乳。」
  二帝勉饮之。时雨雪三十余日,屋舍崩毁,墙壁圯裂,有蝎数十枚螫太上之臂,痛楚移日。少帝以土砖俱击杀之。
  或日,中庭列香案,堂上坐紫绿褐衣三番人饮馔,云此日是金主生日所赐酒食也。亦分与二帝食之,哕呕至尽。问阿计替,乃知为蜜浸羊马肠,为彼中贵人珍味。帝曰:「我侪囚人,无福享受此佳品,故致哕呕,靡有孑遗矣。」
  或日,太上皇因哭郑后过悲,一目生翳障而失明,终日闭目坐室中,呻吟求死不得,时年五十一岁。语少帝曰:「我祖宗二百余年基业,一旦覆于羯虏,此皆误于奸臣之手,以至于此。有子二十七人,今惟汝一人在此,余外飘萍流落,闻知多有为人作奴婢者,思之可赧可恨。惟有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占,自于云州一别,未知近日何如?今与汝寄生于腥膻瘠壤,度日如年,真乃生不如死耳,哀哉痛哉!」言毕,泪泣如雨,少帝亦悲泣不已。太上自此目病转剧,月余后一目已枯而盲矣。
  或日,中庭设祭品,云是祭天王,盖番中所重者。是夕列灯烛在中庭,至深夜乃罢。少帝于隙窦中默祷,望神位暗祝云:「愿求南朝中兴社稷,北则愿早还内地;如若不能,惟求速死以免辱。」是夕,梦神自空中降于庭下,为帝曰:「我北方神天王也。上帝有命,统摄阴兵,卫庇南北生灵。自此更十年,当天下太平,南北中兴,与昔相似。」言讫升天而去。帝寤语太上,太上曰:「我梦亦如是,但神自怀中探二玉羊,赠我而去,不知是何祥也?」
  或日,有一中贵人坐堂上,与老番人相对,且命少帝至庭下,语帝曰:「北国皇帝欲立赵氏为皇后,云是荆王之女,吴王孙女,不知宋朝的派实迹,故遣我来问,汝可速具图谱,明日奏闻。」帝曰:「我亦不知详细。宗族谱系不存,实难稽考也。昔日攻破汴京时,大内宗正册籍,俱被取去。今底尚在,何不检阅?兼问皇后,便知宗支位下也。」中贵人曰:「臣亦东京人,昔为陛下小内监,离京时方十六岁,今二十有六岁,原本是娘娘私自遣我来的。路逢盖天大王夫人韦娘娘,呼臣问何所往,臣告以往五国城,问皇后宗谱。韦夫人为起居二帝太后,余无所语。」帝曰:「郑太后已亡矣。」中贵又曰:「今月十一日想已册立皇后矣。尝闻后云,在京师日,呼太上为伯公,少帝为伯兄。今有二子:长曰殊哥,少曰青哥,早晚议立为太子。」言毕,上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