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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钦北徙录
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催促急行,亦不住歇,祇于马上取轻粮充饥。至晚行百余里,宿一古寺中。
初二日,军马至寺门外,泽利立正门上遥。见一簇人马自南来,约计五百余人,中间拥十余人,皆是皇族。内有柔福公主等,皆着青袍,与帝后相见,对视而哭,左右促行,不及一语而过。移时又有一队前来,军马三百余,亦有皇族二十余人在内,行急如前。少顷,复有军马至寺前,谓泽利曰:「此中有康王在内,先往京也。」言讫驰去。如是累累不绝,凡过军马七八队,皆有被俘皇族在其中。两帝后悲泣无语。至日中始催行。日晚,探骑报云:「有乡兵千余,在前寺屯驻。」泽利叱左右分兵一半,前往抵敌;又遣一半,拥卫前行。至夜半,回报杀退乡兵,得粮食而退。
初三日,过一坡,见傍有死尸堆积,秽臭不可近。狼兽方在囓嚼尸肉,见人惊窜。乌鸦羣噪,方广百丈。竟日行陂野中,时天气渐煗,行至路,口燥无水可饮。帝渴甚,终不可得滑滴也。
自四月初三日至五月半,其间所历,皆旷野荒郊,又且拘执更急,虽便溺亦必持刀随后。俟后亦不记期日。是日忧饥渴甚,亦不能复忆日月,但云或日而已,阅者约略记其次第可耳。
或日,见一乡村,人家约数十户,迎谓泽利曰:「北国皇帝因我们投降,封此地为归顺县,差命王六郎为知县。」俄有一褐衣人前拜泽利,奉上酒食,泽利受之。其次军伍,各有所饷。二帝及后,亦有饮食,较前俱极丰腴。
或日,至一县不知名,亦有官出迎,如前具酒食见泽利毕,次见帝后曰:「小番娶得肃王女为妻,要见二后。」乃引一女子拜于前,已变夷人服矣,视帝后而泣曰:「吾肃王小女珍珍也。呼郑后为婆婆,朱后为姆姆。我前日被兵马拥至于此,首领万户与知县是弟兄,将奴与他成亲纔六日,前日至此县中。诸王女只十七人,皆被番人分去,为妻为婢,东西分散矣。」拜讫,知县仍引去。是夕,宿一豪家,其主待泽利甚恭,中夜置酒,命妾三人劝酒于庭;又令兵卒数辈缚帝后于庭下,便溺亦不自由。视劝酒妇人皆绝姿。良久酒罢,泽利去宿别馆。闻诸女相谓曰:「我与汝皆皇孙女,当前伯伯做官家时,好事都不知;公公做官家时,还快活。今落他家做奴婢,何日出头?」互相流泪。俄而被人呼去。
或日,至一州,忘其名,城郭高峻,人烟稠密。泽利安宿驿馆,知州来见,并各官皆见。市中亦有番人做买卖。俄有本州岛岛百姓来至驿傍,方悉帝后被执蒙尘,往往有流涕者。或低声曰:「东京官家张邦昌,原是金国所立,纔做不久,仍是康王接位。大金官家怒发,已差命四太子倾人马去征讨。」二帝隔窗闻知,始得康王确信。前日所云在队中,乃番人狡妄之语。
或日,到一县极荒残,祇有破屋七八间,城廓倒塌。路旁见有一女,约年二十许,垂泪而告曰:「我乃南朝皇帝孙女,因病不能行,大军弃我于此,不能存活。」乃拜太后曰:「带取奴家去。」后不敢留。左右报泽利,急趋视之,微笑曰:「真美女也!」遂命左右搀扶上马。是夜,宿于野寨,泽利乘醉,极力淫污。女实当不起淫秽,求免之声,不忍闻也。帝后亦置不敢问。次日遇酒食,必分及此女,谓朱后曰:「你不及他多多矣。」
或日,过一城,不知是何州县,止有番兵二千余人,并无居民。其首领见泽利再拜,以怀中文字呈上,泽利呼左右,全易帝后衣服冠帻裳服,皆如罪囚状,坐小室中。又有一人持文字示帝曰:「依我作表达燕京,两三日就到矣。」其文引孙皓刘禅及晋愍石少帝故事,尊称金主为汤武唐太宗,先灭契丹,又灭南宋功德巍峨,并请罪免赐死之意。持文字者呼左右取纸笔,促帝草之,其略云:
亡国囚俘赵某,并男某,及归妾郑氏朱氏,稽首再拜大金辅图佐运应道法古至德皇帝陛下:重念某乘祖宗基业,立民为国,不能上顺天命,下抚万民;听谗臣之言,结怨外国;徇贼臣之求,积衅华夏。今一家被掳,百口分飞;父子二妻,听命机下。伏惟陛下德过尧舜,威胜汤武,既已灭宋,当立异姓。而微贱之躯,尚祈哀宥!幸有赦文,若延残喘。
文成,多有删改。末有云:「愍怀幽厉,未有如今日之惭;汤武文高,曷敌此时之举!」是日作表毕,又行二十余里,及夜深月明乃止。
或日,至一官府,牌曰「收复新门」。旁列兵刃二十余人,甲士六七十人,传呼二帝进见。二帝入门,须臾,见堂上金紫人衣朝服,侍卫甚众,引二帝北面再拜。有人传语曰:「将他去见海滨侯毕,来日入城,再见郎主。」言讫引去。复入一门,见一胡服番人,首无巾帻,立庭砌傍,若有所俟者。左右指谓帝曰:
「此契丹主耶律延禧是也。与汝罪状相同,在此未了公事。」言讫,复引帝坐一小室。少刻,延禧亦入小室中,已有巾帻,揖于二帝曰:「我契丹与大宋南北二百余年,未尝绝和好。一旦遭于奸臣所误,彼此俱受难于此,如之奈何?」又曰:「公父子如后日见北国皇帝,设有赦宥之理,亦未可料。我在此三年,尚未了绝。」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我祖遗传尚有百穴珠一粒,大如鸡卵,上有百穴,每遇月圆之夜,向月照之,一穴即生一穴珠,自然落下,以绛囊盛之,每月得珠百粒。又有一件通木香一段,其长尺许,以沸汤沃之,取其汁洗衣服,或洒木石屋宇,以及花草之类,香气可经年不散;又可治疗百病,服之立愈;又焚之能降天真。当时我国为大金所灭,失去二物,不知已在何所。今大金皇帝拘执延禧,立要二物,缘此三载未能释放回国。我妻子眷属,尽皆离散;有为此间官员贵人之奴仆,有为富贵家作妻妾者,萍梗飘零,言之可伤!」帝问:「此间为何地?」曰:「此处是平州界,去燕京尚有七百余里,公其勉之!」良久,引延禧出,次立檐下。有数甲士拥一番囚至云:「是车咽面单于被俘到此。」其人大骂,语言不可辨。主者命以刀断其舌,牵出斩之。车咽面之妻甚美,将拜为夫请命,主者怒,亦命斩之。并小儿三四人,并用木棍击杀。
复引二帝出门,见二后尚立墙下,掩面而哭。同行至通衢,叱令上马,鞭之疾驰。复出一门,向北而行。路傍花木甚多。有急走二十余人,往来不停,云是郎主召四太子下江南,盖番人不知二帝为江南天子也。时有三南人为卒者,相谓曰:「五月初一日,康王在南边即位了。今日已经十日,四太子去后,不识如何?」余语低不可辨。少刻,左右催行,至晚约行五十余里。其时近暑,帝后衣服垢腻,遍生虮虱,污发结月?直如囚徒,已无复有贵人气象矣。趱行三日,不见泽利,亦不知其何在;军中左右,时时诡传其言语,亦不甚能辨。
行及数日,有人呼帝出,谓曰:「今四太子大军至,汝当见。」路傍一寺,四太子拥胡床坐台上,引帝后拜于台下。四太子曰:「汝父子无道昏愦,致有今日之苦。若当初崇信我家言,誓海上之盟,共灭契丹,分其地土,一旦何至今日如此?奈汝不明天命,皮与契丹连和,坐对成败,彼胜则助彼破我。不料我已胜矣,犹不从求于我,此汝之愚一也。暨我兵既破汝国,我皇上悯念生灵,与汝讲和,以河为界。汝又不服,劳我师旅远征,此汝之愚二也。汝祖宗基业,不能守成,内则奢侈,外则结怨,兹一旦绝灭社稷,尚不求死,偷生人世,汝之愚三也。」帝俯首伏地,汗流肩背,不能辨答一语。极呼左右取笔砚伺候,叱令少帝作书,招刘光世韩世忠刘锜等速速回兵。复又言曰:「今日夏至节令,赐汝一杯酒吃。」叱令左右斟饮四人毕,又曰:「你等往朝,皇上无杀汝之罪,无庸战栗,免不失侯王也。」言讫,遂上马而去。但闻鼙鼓之声,震动天地,冲晌凌霄。二帝不禁神魂俱堕落矣,犹如一木偶耳。
二后自出汴京以来,虽马载而行,但足上生茧,不能行步,肌肉消瘦,与二帝俱不类人形。又时时被监押者诟詈鞭扑,欲死无由。又将四人衣袂互相结缚,无晓昼夜。二后与番奴连衽合手,并坐同食。
●五 朝见金主
又行五六日,始达燕京,盖契丹之旧都也。城阙壮丽,颇类东京。到后候金主登门,左右执二帝后入门跪拜讫。其门下左右两傍,侍列金紫衣或深衣或褐衣或伞或笠或骑或车约数百人,皆呼万岁。良久,传诏赐巾帻与二帝。又有内侍二人,自门内出,传旨曰:「皇帝命汝,赐巾帻衣服沐浴。既来我朝,前非悉屏赦免!」遂于袖中取出赦书,引二帝入都堂,见宰相上坐,问知为朱孛堇相公也。帝再拜,孛堇答拜。内侍将赦之文不载,惟末句云:「赦赵某父子之罪,免为庶人。」引帝金阙谢恩讫,仍引出阁门四驿馆中,宣敕曰:「来日引见赵某父子等四人常议。」是日始知为五月二十一日也。
五月廿三日早,有客使引帝入朝,皆巾帻青袍,二后仍常服,至殿下,北面再拜。金主传赦书,帝为重昏侯,太上为昏德公,各于燕京赐宅居住。帝后拜谢毕,左右引入一小室,有衣褐番人坐堂上曰:「此燕京元帅也。」帝亦再拜。皂衣吏呈上文书于元帅,乃挥笔署其末,命引去。皂衣吏引帝出大内门,从行护卫者二十余人,经走十余街,始至元帅府。入府门,左转廊下一小室,呼帝后坐。其中并无椅櫈,惟砖石两三块而已。时帝因终日仆仆惊惶,不欲饮良,居止不宁,日惟饮水一二盂。二后俱哭泣不已,欲触死阶下,左右力劝止之。
二十三至三十日,皆住小室中,外户锁闭,监守者十余人。每日惟粗饭四盂而已,相顾不能下咽。朱后有疾,卧冷地上,连日哼吟,监者犹以时骂责。帝语之曰:「汝等可怜悯我国破家亡之人,乞取些汤水来救我妻!」左右怒喝曰:「吾国中所禁御讳犯者,罪等杀人。汝呼闵字,已该死罪,还要呼汤唤水!」再求之,不应而去。
六月一日侵早,一人引帝后至元帅府庭下再拜。左右呼喝,如点名画卵状,良久退。时朱后病剧,不能行,监者负之而去。至庭中,双持后足,无礼尤甚。是日以后,朱后病益进,已无生理矣,哀哉!
初二日,朱后殂,年二十六岁。帝大恸,乃谓监者曰:「某妻已死,合如何?」左右白于官,良久,皂衣吏引白衣者数人,扶后尸出外,用黍荐卷之,二人掖之而去。帝哭愈悲,而不敢高声,恐监者诃责也。
●六 往安肃军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帅府堂上,引帝及太上太后至庭中,传宣曰:「昏德公赵佶父子,可往安肃军听候指挥,来日便行,令元帅府发遣。」
初四日早,府吏呼帝曰:「奉旨令汝往安肃军居住,今日便行。」帝曰:「我母病未已,略候晚行何如?」吏怒曰:「我北朝不比南朝,令在必行。汝今日到此,尚不遵法令耶?」乃叱骂不已。帝默然,不敢对,即相率步行,护卫者二千余人。自元帅府从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门,宿捕司房;捕司如南朝尉司也。郑太后病不能行,帝与太上互相扶掖,或时肩负。是夜并无饮食进。
初五日,盛暑行砂碛中,毒风扬尘若雾,闭塞口目,又乏水泉。其时监押二千余人,为首者为伊鹅替,独怜帝后困惫,谓其党曰:「今日天气暑热,稍宜缓行,恐致他疾,有所不便。」于是得少缓。遇有泉水,令左右供进,因此郑后之病,途中稍愈。
自初五至十一日,所过村邑饮食,俱赖伊鹅替劝勉供进,戒左右不许叱喝。午间极热时,得少就树阴休息。时少帝二十九岁,太上四十六岁,并皆枯槁黧黑,无复有贵人形容。此行若非伊鹅替护行,必填沟衢矣。
十二日,至安肃军,土城卑薄,入其门,守卫者逐一一搜检,甚摸至郑后胸腹间,亦所不免。即他人出入皆然,盖出城者防泄内事,入城者防传外事也。历阶衢数处,方至一官府衙署,入门,帝后俱立庭下,左右喝拜之讫。知军别呼深衣吏引帝三人出门,入一小室,令住其中,送粟米浆水。后伊鹅替从外来,语帝相别安慰之意,遂出。自此帝后日住斯室。前此自春及夏,行泥水中,裳服垢腻,虮虱循行衣领,苦不胜言。独有一阿计替者,乃泽利命来守,监视二帝,至今不离二帝。左右时为帝后洗濯衣服,但语言难辨,十晓三而已。
十四日,安肃军同知使人呼帝至庭下,传北国皇帝圣旨:「昏德公赵某父子,并给赐夏衣一袭。」视之,乃纱葛二端,令帝再拜谢恩。其人行至室中,已被监押者割取其半,复以旧葛生绢衣付帝曰:有现成「夏衣在此,省汝裁制也。」乃易取纱葛而去。自此后室中锁闭,惟得进粟饮浆水,每日三盂而已。
十七日夜半,忽闻喊杀声甚厉,大火烛天,合城大乱。缘安肃同知有二人:一是契丹人,一是金国人;二人不和,契丹同知欲杀金国同知,刼二帝投西夏,结连易定。谋尚未发,因醉后鞭其奴,奴遁去,密告金国同知,遂统兵围契丹同知,杀伤殆尽,至晓方定。延烧屋宇百余所,杀伤七百余人。烧至二帝所居,仅三丈许而止,否则亦遭焚死矣。
十八日早,同知坐庭上,掖二帝于庭下,责之曰:「你敢与契丹同知通谋,欲杀我投西夏,我昨夜已杀了也。今便要启奏大金皇帝,共你论理。」帝辨曰:「我每日被拘,囚防甚密,何敢与彼通情?」同知怒曰:「现有出首人在,你不得图赖,煞煞好公事!」帝争辨不已,同知怒令左右以鞭扑帝面,折齿流血,令人仍拽入小室中拘监,系以绳索,帝泣不敢出声。是日,饮食俱绝,赖监牢者分以少许水饭,三人均啖之。至夜,囚缚愈急,直至二十日后,不稍宽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