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玮日记

十七日壬戌(10月21日),阴,下午微雨。
优柔寡断,处家则嘻嗃,处国则杭陧,此种人最误事,虽有忠肝义胆,苦心孤诣,危言耸听,婉辞导聪,而先事预筹,当机不决,我末如之何也,已矣。读陈淳《北溪字义》二卷。北溪为晦庵弟子,此书乃宋儒训诂之学,即《四库总目》所称顾秀虎校正本也,目中附《论朱子读书法》、《科举之学》及《北溪传略》则无之矣,剖晰理致精粹可玩,论鬼神尤畅达,非程端礼《性理字训》所能仿佛也。
十八日癸亥(10月22日),阴雨竟日。
美叔来函,赠张子和先生《小嫏嬛福地随笔》十册,乃用铅字排印者,并云邮政事沪友已与雷税务司商准,俟领到信箱即拟开办。读陈建《学蔀通辨》六卷,《前编》三卷,《后编》三卷。是书专辨朱、陆异同,大略言自老庄以来,异学宗旨专是养神,《汉书》谓佛氏所贵修炼精神,象山讲学专管归完养精神一路,其假老佛之似,以乱孔、孟之真,根底在此。前编上卷著朱子早年尝出入禅学,与象山未会而同至,中年始觉其非而返之正也。中卷著朱子方识象山其说,多去短集长,疑信相半,至晚年始觉其弊而攻之力也。下卷著朱、陆晚年冰炭之甚,而象山既没之后,朱子所以排之者尤明也。后编上卷载象山师弟作弄精神,分明禅学,而假借儒书以遮掩之也,此为勘破禅陆根本。中卷载陆学下手工夫在于遗物弃事,屏思黜虑,专务虚静,以完养精神,其为禅显然也。下卷载象山师弟颠倒错乱、颠狂失心之弊,其禅病尤昭然也。大抵前编破朱子晚年与象山合辙之蔀,后编则专攻象山之失,禅学之非,盖因明季阳明一派心学猖狂而作,非好辩也。
十九日甲子(10月23日),晴。
与戴诒谷、冯仲帆书。与唐羲人书,借《娄东杂著》中《梅村集外诗》,时新得程迓亭《梅村诗笺》,拟与靳氏《集览》、吴氏《笺注》钩校同异,著《小笺》以附程书。程书无刊本,告成在《集览》之后,兼采吴氏说则及见吴注矣,今通行惟《集览》本,《吴注》已日罕,程氏书传抄不易,惜无有力者为刊行之。读陈建《学蔀通辨》六卷,《续编》三卷、《终编》三卷。《续编》著陆学渊源于释氏,上卷著佛学变为禅学,所以近理乱真,能溺高明之士,文饰欺诳,为害吾道之深也。中卷著汉唐宋以后学者多淫于老佛,近世陷溺推援之弊所从来者远也。下卷著近年一种学术议论类,渊源于老佛,其失尤深而尤显也。《终编》则内修自治之实,上卷载心图心说,明人心道心之辩,而吾儒所以异于禅佛在此也,此正学之标的也。中卷著朱子教人之法,在于敬义交修,知行兼尽,不使学者陷一偏之失,而流异学之归也,此圣学之涂辙也。下卷著朱子著书明道,辟邪反正之大有功于世,学者不可骋殊见而妄议也。《续编》下卷专辟阳明其卫道之力勇矣。昔曲园先生谓赵瓯北诗那咤卸肉事必出释典,今读陈氏《终编》上卷,引严沧浪评诗,犹那查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未知沧浪系本俗传,抑别有出处也。
二十日乙丑(10月24日),晴。
午后,偕植儿至何市,观匠人修屋,从市后行,人无知者。归途纵眺,蓼江芦白,杂以乌桕丹枫,宇宙至此,可谓煊烂之极,迨木落山空,正是归于平淡,惟平淡也故能磨练冰霜、支撑傲骨耳。读张燮《小嫏嬛福地随笔》一卷。读唐甄《潜书》一卷上篇上。此书述圣尊孟子而祧象山、阳明,以先立乎其大与致良知为本,论政治则以返朴崇俭,棉桑树牧,富民为先,盖杂霸之学不纯乎王者也。《尊孟》、《宗孟》、《法王》诸篇乃其宗旨所在,其云:“阳明子有圣人之学与才,自孟子而后无能及之者。”可知趋响矣。《虚受》篇谓:阳明有圣人之学与才,而无其德,“以其小仲尼而自擅为习兵也”。此言亦深中阳明之病。《敬修》篇云:“心无散时,气无暴时,是为能敬。”此数语纯粹无弊,而其下又杂之以事功,则偏畸矣。甄原名大陶,字铸万,四川夔州人,侨寓昆山,顺治丁酉举人,官长子县知县,有《圃亭集》,《性功》、《非文》、《取善》、《善施》、《权实》、《富民》、《尚朴》、《六善》、《大命》、《抑尊》、《为政》、《教蚕》、《惰贫》、《备孝》、《明悌》、《内伦》、《名称》、《五形》、《受任》、《利才》二十篇皆录入《经世文编》。
二十一日丙寅(10月25日),晴。
毕稚琛十五日函云,被闽友亏累,六月下旬乘轮往福州料理,前日始回沪。黄少彭函云,永昌事崇令田公于前月出详,准业户缴价,以顺舆情。据户书袁菊卿云,详文系内稿所引,各沙比例均误,藩房夏叔良允可驳下,刻田公将弟等禀州,饬下公事顶详,惟田公即日卸任,可无掣肘之虑耳。孔户书付洋五十元,藩房连钱席合送一千元,先付二百元,藩批尚未寄下云。撰《蒋石枫先生墓志》一篇,状称石枫先生令庐江时,庐州知府李公长于吏治,兼精武事,素重先生。一日单骑直入县署,与先生语良久,即曰邻县逸盗某等,我已命人捕之矣,可勿虑。语未竟而捕役已絷盗逮案矣,署中无一人知者,皆叹服。太守惜忘其名。读唐甄《潜书》一卷上篇下。《抑尊篇》言:“善治秘达情,达情必近人。”“海唯能下,故川泽之水归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太子篇》言:“天子能教太子,即师傅有益于太子,天子不能教太子,即百伊尹、百周公亦无益于太子。”皆探本穷源之论。《备孝》、《明悌》、《内伦》、《夫妇》、《居室》、《诲子》、《善施》、《交实》八篇皆所以明人伦也;《食难》、《守贱》、《独乐》、《养重》、《居山》、《贞隐》、《大命》七篇则庚子之愤言也。
二十二日丁卯(10月26日),阴,微雨即止。
读唐甄《潜书》一卷下篇上。上篇论学,下篇论治,此卷皆用人行政之大纲,虽驳杂不纯,亦《明夷待访录》、《日知录》之亚也。
二十三日戊辰(10月27日),阴。
晨至何市,与受之、子诒饮,几沉醉。晚,鼓棹行,五鼓抵常熟。读唐甄《潜书》一卷下篇下。《除党篇》系指当时社盟而发,实今日之药言。《全学》、《五行》、《审知》、《两权》、《受任》、《仁师》诸篇皆兵家言,可见诸施行者。
二十四日己巳(10月28日),晴。
晨,至岳家,午饭后赴石梅啜茗,傍晚归。读陆纪[继]辂《合肥学舍杂记》一卷第一。海峰《论文偶记》云:“神气者文之最精处,音节【其】稍粗者也,字句【其】最粗者也。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又云:音节高则神气必高,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又云: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远。故太史公文微情妙指,寄之笔墨,溪径之外,【并】非孟坚所知。又云: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姬传《答徐季雅书》云:“文章之事有可言喻者,有不可言喻者,可言喻韩、柳诸公论之详矣,若夫不可言喻则在乎久为之自得而已。”合二公言融会入微,便可寻桐城之针线矣。
二十五日庚午(10月29日),晴。
午后,至石梅晤孟朴,言近日清赋一节,官吏弊蠹,绅民交困,不可无说以抵制之。读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一卷第二。彭文勤公以“王勃然”对“何晏也”,祁孙云“先施之”对“则天也”,“先西”字同音通用。
二十六日辛未(10月30日),阴。
绍兴人姚芝眉,名紫宇,少年为阜康伙,后捐巡检发江苏,加捐县丞,曾见张香涛制军办湖北矿务,曾言能通算理,顷随徐朗轩来,言与朱文川熟悉,乡人称文以为家池墨鱼云。午后访孟朴于虚廓村居,圭如亦在,纵谈至天黑始归。邀姚芝眉便酌于聚丰园,天微意有作冷意。陆祁孙述《齐东野语》记道士许公言,曰“上帝所甚恶者贪,所甚靳者寿,人能不犯其所恶,未有不得其所靳者。”薛画水云:“戒之在得,不必定指货财。血气既衰,妄希长生,即得之甚者。”此言充类至极,可谓透顶议论。读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一卷第三。沈存中《笔谈》:“荪即今菖蒲”,“蕙即今零陵香”,“茝即今白芷,芸即今七里香,蘅即今马蹄香,杜若即今高良姜”,“子名红豆蔻,鸡舌香即今丁香”。祁孙为补一事云:“兰即今醒头草。”
二十七日壬申(10月31日),阴雨。
陆祁孙论词引横山云:“用意用笔皆当约之极窄处,皋文云:‘词以结兴为上,风神次之。’北宋人惟淮海无遗憾,宛邻云:‘词有比兴而无赋。’俱深入三昧。”祁孙云:“近人词如有韵家书,无所不说,阅之不能终阕。”更切中病源。因与孟朴诸子论词不合,记此。恽子居言刘念台先生纯是禅学,吴仲伦答以无论禅不禅,其人已无可议。祁孙谓子居研精释藏而讳之颇深,如此言非指摘儒师正阴张禅学,阳湖学术一言可定矣。读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一卷第四。祁孙论姚氏《古文辞类纂》,“所列前明及本朝作者止归、方、刘三家,唐襄文《广右战功序》为明一代奇作,而桐城宗伯论最工,皆不录。震川寿序录至四首。”皆不可解。王氏续编搜采极备,而遗潘四农不录,亦所未喻。
二十八日癸酉(11月1日),晴。
是日为方补帆夫人丧,陪宾,午饭后始归。晤吕寅生,言谦斋在荡口作牧猪奴戏大负,抑何昏迷乃尔?读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一卷第五。此卷论古诗、玉溪诗皆可采,他如嵇康不应入《晋书》;“《孟子》:‘吊者大悦’,”尔匹悦服也;“刘诚意走马引戴天之耻,自古有必报鲁庄,嵇绍何以为人。”为可正文信国《正气歌》之误。三条俱精当。
二十九日甲戌(11月2日),晴。
家中舟来,因内子疟未止,延湘城龚霞伯诊视,迟一日待之。读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一卷第六。祁孙论“从古才人失节,又从而为之辞者多【矣】,惟梅村独能自讼,无所讳饰”,“读者可以谅其志”。此言极平允。论《清凉山诗》四首“为崇祯帝作,而托之五台”,则殊不然。此诗咏董贵妃,故用“千里草双成”映合其姓耳。靳笺未敢明言,吴注亦尚未备,予久蓄重笺吴诗之志,读札记此条,令我此心又怦怦动矣。
是月读翟灏《通俗编》三卷、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八卷、钱泳《履园丛话》二十四卷、陈淳《北溪字义》二卷、陈建《学蔀通辩》十二卷、张燮《小嫏嬛福地随笔》一卷、唐甄《潜书》四卷、陈继辂《合肥学舍札记》六卷,共六十卷。

十月朔日乙亥(11月3日),晴。
蒋孟谷送丝绒马褂、瓯绸被面以为润笔,却之。读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一卷第七。此卷与下卷为《左传音义》,课儿读书随笔札录精粹可省览。
初二日丙子(11月4日),晴。
午后,访王聘三丈,知现为殷子嘉大令校录《姚补篱文集》,出目录见示。予谓《经说》二卷可别刊行,聘三丈颇以为然。复偕至玉壶春茗谈,晤谦斋,知自荡口新归,凡负七百金,入都之赀已罄尽矣。晚,陆圭如招饮,为薛艺畲饯行,时将至津门依杨艺芳鹾使也。方补帆延药龛上人施食,复偕夐修往观,归已更余矣。读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一卷第八。祁孙解“‘经始勿亟,庶民子来。’安用速成?”云:“昭子不欲以速成病民,但引经‘始勿亟’足矣,兼引‘庶民’句何邪?子来云者犹言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耳)。”予因思“不日成之”,前人训为“不设期日”,三句一例,皆不欲以速成病民,“故民益欢乐之”也。卷中引庄存与说“樊迟从游舞雩之下,感昭公因雩祭逐季氏之己事”,乃以崇德以下三事为问。又引恽敬说,卫辄即位时,“内外十岁【耳】,兴师围戚,盖石曼姑等之所为。”二条,俱创辟可取。
初三日丁丑(11月5日),晴。
午后,复访王聘三丈,与偕诣萧阮生家,谈陶万丰索赵雨苍欠款事。夜,解维归。孙瑞青复胡夐修书云:邮政虽属关道经管,徒设虚名,实由洋员税务司作主,具禀关宪固可须,若请给示更不可得。盖前者苏州设立邮局时,亦未请关宪出示,厥后城内分局由税司函请关宪给示,当即批驳,以为总局关办未请给示,现设分局亦不准给,省县分局如是,则下县可知矣。现无锡、常州等处亦有人禀请试办者,刻下税务司已将内地各处绅士禀请试办邮政情形上达总税司,大约可邀允许。嗣后如得实信可以试办,当即专函布闻。按邮政一事为中国绝大利权,据瑞青所述,则税司主政,中国官不得过问也,噫!读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一卷第九。祁孙说“季氏旅泰山”云:“季氏窥窃非分久,舞佾歌雍,门内之事,一旦旅于泰山,则通国皆知矣。特为此大不韪之举,以验百姓之从,验如其不吾非也,乃可以恣所欲为,而无复顾忌。赵高指鹿为马,冒顿射鸣镝,皆此意也。孔子言‘曾为泰山不如林放’,隐然示以清议之可畏,而季孙之志沮丧矣,自时厥后延鲁国之祚十一世,其亡也卒非内篡。布衣之功于斯伟矣。”此论极创辟,千古权奸心事如出一辙,凡有所希冀者皆有履霜坚冰之渐,而后毅然行大事而不疑。盖人心不死,虽有逆谋,安敢冒昧尝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