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杂记


  子霖在秦,欲游太白。李雪木曰:“兄气弱,不宜往。地高,寒冷侵人,且多雹。有片云起,雹即落,有大如屋者。路见云色异,即疾走匿山岩下以免;若行迟或不谙径,多为雹伤。故谚云:穷不游武当,富不登太白。”

  饶卿言:有马医子病癖,脊间有块碍手。病日甚,百药不效,死矣。其父恨之,取刀刮其脊,有物如筋状,韧甚,取出,刀斧不能割断。其物既出,而子之鼻间栩栩然,抚其胸前微温,遂缝刀割处,置之于地,久之渐苏。经一昼夜能言,索汤水,竟生矣,调理久之而愈。此事虽怪诞,然有至理,华陀之方,皆从此入想,惜其学不传耳。聪明而能深思者,当于此别开一路。

  李棠,字绍林,桂林府临桂县人,以御史降广东雷州知府。三桂变后,槛车逮至常德。棠在朝曾特疏纠三桂,故欲得而甘心焉。至则以其人望宥之,以为中书舍人,来衡即位,升大理寺丞,后投诚于韩抚军世琦。棠昔亦尝论韩,韩不以介意,厚遇之。入朝,上怒其反覆,谪戍辽左。仲翔在常德,尝主其家。

  在衡时,三月中闻蟋蟀声,虞臣以为异。非曾曰:“吾乡四时常鸣也。”又有喜蛛堕于前,色烂然如白银,此亦中原及东南所未见者。

  偶阅《正杨》二册,乃汝南陈耀文之所著,以正杨升者也。升之书,固多谬戾,而陈氏正之,亦十得二三耳。闻更有《正正杨》一书,尚未得见。正正杨与非非国语,千古奇对也。

  紫庭言:西洋有制南铅法,每铅一石,追出银四两铜六斤,余皆变为黑铅,亦厚利也。余向以黑铅置南铅,则南铅皆变为黑铅,然为时颇久,若不多折耗,则利亦可倍。

  杨升云:《史记》:“旁罗日月星辰。”《文选。陆佐公新刻漏铭》:“俯察旁罗,升台登库。”《尚书。考灵曜》云:“冬至十月,在牵牛一度。求昏中者取六项,加三旁蠡,顺除之(除,朱笔改作却,依郑注也)。”郑玄注曰:“尽行十二项,中正而分之,左右各六项也。蠡,犹罗也。昏中在日前,故言顺数也;明中在日后,故言却也。”据此则旁罗乃测天之器,如今之日晷地罗也。十二项者,十二时分为十二方也,此可补《史记注》之遗。此说有据,而晦伯非之。傍罗为测器,即不可以证《史记》,而今人名向盘曰罗经,则确本之此也。余谓十二项,即十二向也。

  杨云:唐诗“暮云生岭上,积雪在嚣间。”山凹之地堪为墟市者曰嚣。《周礼》曰:“禁其斗嚣。”注:“斗以力争,嚣以口争。交市之地必多争,故禁之。”此亦可以证嚣之为市,其义所从来远矣。后世市谓之墟,归市曰趁墟,言有人则嚣,无人则墟也。蜀谓之场,滇谓之街,岭南谓之务,河北谓之集,此解唐诗嚣字甚可。而陈力非之,亦太过矣。

  考得汉高祖起沛时,年四十八,崩时年六十三。

  与紫庭谈诸葛孔明之出祁山,屯兵五丈原之失;叹陈寿之论孔明,分寸不失。观场矮人,未可与论古今也。紫庭见解超卓,迥出伦类,天下不多见也。

  衡岳集贤书院在集贤峰下,祀李邺侯、韩昌黎、赵清献、周濂溪、罗洪先五先生。明太常夏良卿谪守茶陵时,同编修张治、知县彭簪所议建者。后因朱晦庵、张南轩二祠毁于方广,郡人曾凤仪重修是院,遂以朱、张二子之主附之,春秋合祀焉,今亦以僧守之。书院地基颇宽敞,屋宇皆修整,守祠者有数僧,差觉不寂寞。环院皆松篁,左数武为退子头,胡文定公专祠在焉。又半里为湛甘泉书院,院旁紫云洞,左上有陈白沙先生祠。甘泉少承白沙之学,以白沙尝寤寐衡岳,卒于是,构祠于此。院左有甘泉坐石,有端默石,有甘泉洞。

  南岳规模宏阔,过于岱宗,无论嵩华。初陟山麓,即觉气象迥别。群峰罗列,层层浮出,各极奇秀,而雄浑博大,绝无峻岩刻削之状。正如雷尊象鼎,虽丹碧烂然,而太朴浑沦之气,非鬼工匠手所能拟议。又如杜少陵诸绝作,必非清新俊逸超脱幽奇等目所可形容者也。

  南岳络系潭,当华岳岭之右,其上飞流数道,穿诸岭而来,汇于潭。潭在两山峡中,乱石林立,急流触之怒跃,旋而成潭。盖水安流浑而为一,则其色绀碧,一遇击搏,冲破水面喷溅而起者,其色如珂如雪;如跃冶之银,凡水皆然。兹急滩遇石而碎,急不得复合,而求合愈急,则漩而为螺文。水当方破未合之际,色白如霜雪;水为石碎,千条万缕而下归于潭,皆细如蛛丝,重重漩γ。潭如一极大车轮,运转于下,而缲诸岭之水,抽为银系以下泄,不知化母于何年月日。理此一副机杼,轧轧至今,历终古而不穷也。初命此名者为谁氏?可谓善于体物者矣。

  络系潭而西,路反稍就平坦,石益奇秀森列。诸峰稍稍出,泉左右交流,淙淙若琴瑟笙竿。路当平衍处,皆良田畴,引山泉以灌溉,至绝顶而犹然。人言南岳无地非泉,或隐或见,或缓或驶,或上下承之,或左右分之汇之。细若鸣弦,状如奔雷,俯为垂珠,仰为喷雪。僧厨举炊,不汲而至;伐香为碓,起止自如。泉所至为田,所不至为圃,乃此山之独盛,信有然矣。

  南岳玉板桥,或曰御班,言宋徽宗尝至此,故名。按徽宗未尝南狩,安得至此?野人之言,不止齐东不足信矣。

  于玉板桥回望,岳庙在咫尺;天朗无云,湘流亦明灭可见。诸峰继续起伏,如龙蛇蜿蜒,或见其首,或见其尾,或见其爪牙,盘旋纠结,势无定向,真奇观也。

  上封寺西一里为湘南寺基,寺踞烟霞峰麓,竟极奇峻。有巨石峭壁,镌“大观”字,赵岍笔也。其下有隐身岩,唐懒残以指画石曰:“身健端须饱此心,问山临水极幽寻。待余书遍湘南寺,却向山中老定林。”

  余谓南岳乃一幅《朝会图》也:祝融一峰,独尊最上,群峰不能望其面目,如圣天子端拱穆穆于九重之上;天柱诸峰,环列左右,如公孤岳牧垂绅正笏侍立于丹陛之旁;七十二峰罗列其下,如群寮庶采,扬尘舞蹈于阶墀也;紫盖一峰,别向而走,如大将受命于朝,凿凶门而出,得专征伐以讨不庭;五岭诸山,拱从天末,如四夷八蛮,稽首向阙于绝塞也。中国威仪,已定粉本于此山矣。

  南岳有飞来石船,在祝融峰下,长数十丈,篷桅篙橹,无不逼肖。嵌空架两石上,昂首耸尾,俨然百万斛之艘,凌空御风以行,而暂维于此者。国初,有僧号破门,结茅于其下。师能诗善书,书法为湖南第一。庚寅顺治七年,南阳彭禹峰先生来游南岳,与师把臂入林,相得甚欢。赠之以文,中有云:“石船有时飞去,如和上头颅何?”次年辛卯三月十二日夜,大雷电,石船震碎,禹峰之文遂为谶云。闻之山僧曰:是日午后,见有野狐曝其上,忽紫云垂下,雷声大作而狐毙。半夜,大雨如注,山水泛涨,推船去,疑以击狐之故,惊起蛰龙也。翌日,有南天门道人于其所拾得雷楔一,长四寸,阔一寸六分,其上脑崩去少许。亦异矣。

  南岳群峰皆向祝融,独紫盖别为一局,然其支皆界湘而止。湘水自西来,绕衡之南而东,九背九向,历历可数。蒸水、耒水、茶陵之水,皆在目前。诸峰不能一一知其名,浩然罗列,殆以百数,焉止所谓七十二哉?昔人盖目其巨者耳。

  身之所处者高,则目之所及者远。人立平地,平目而视,不过数里。目光之所切,止于此矣。

  武昌县城甚小,即古之武昌也,孙吴之所都,庾亮、陶侃之镇皆此地。今之武昌府,则江夏也。县城临江,庾楼在焉。元次山之退谷,苏长公之九曲亭,皆在县城西。吴宫故址,则西山寺也。

  《喜雨亭记》后段云:“归之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太空,太空冥冥。”慎庵曰:“‘天子曰不然’,当作‘天子曰否’。”盖上下皆用韵,而此句独不然也。

  《后赤壁赋》:“盖二客不能从焉。”钱慎庵曰:“此句之上,必脱一句,而焉字当衍。”盖从字与茸字宫字韵叶,而上句脱去,亦不成文理也。

  慎庵摘崔考功《黄鹤楼诗》之五、六云:“六之‘鹦鹉洲’,乃见成语,‘汉阳树’则扭捏成对耳。且‘芳草萋萋’,亦属见成,而‘晴川历历’则何所本?且‘历历汉阳树’截以成句,而‘萋萋鹦鹉洲’成何文理?古乐府云:”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是’历历‘字贯下’树‘字,而’萋萋‘字则连上’芳草‘字矣。律本二对,今上四句皆不对矣,而五六又草率如此。太白阁笔,而千古更无异辞,实不解也。若云只取气格耳,既云律矣,何乃只取气格耶?“慎庵此言,细入毛发,吾恐考功、青莲复起于九京,亦无以对吾慎庵矣。

  吾少读东坡《赤壁》二赋,已知即此一题,将错就错。原自绝妙千古,而后人殷殷考订校正,一何愚也!赤壁本赤鼻,见郦道元《水经注》,昔临大江,今壁下长巨洲成陆地,距大江远甚,沧海桑田之变,亦甚速也。赤鼻者,乃一大石,突出于外,形如象鼻,其色微赤,故名,即毛宝放龟处也。鼻下有亭,中竖石碑一座,大书“白龟渚”三字,亭前凿白石为巨龟形,矫首水崖。白龟渚之上,复有亭,中塑子瞻像,有子瞻《临江仙》诸词。亭中有额,徐子星题曰“万古风流”,亭西向。亭之东,上有堂三楹,榜曰“二赋”,南向,两壁镌诸名士诗文甚多。又东北,上有石级数重,上建杰阁,曰“留坡”。庭中巨碑镌《前赋》,乃元赵松雪所书,嘉靖中,黄冈令孟津刻之于石。又《念奴娇。大江东去》词,大梁邹凤仪所书,皆俊伟可观。阁已废,不可登。阁之南,下有亭,扁曰“酹月”。转而东南,为新构王公新祠,昨为霹雳所震,今更新之。夫赤壁诸亭阁,皆坡公旧迹,颓败零落,不可名状;而王公之祠,巍峨轮奂乃尔,宜乎神之怒也。

  王公祠东一小庵,又东为晏公庙。相传大江昔经其下,为泊舟所,祠祷最盛。今距江既远,略无牲栓之献矣。嗟乎!势之所在,人争趋之,势去则冷。虽明神不免,而况于人乎?

  白龟渚去江虽远,以水大犹存沟港焉。缅想石临大江,所谓“岩蒙茸,虎豹虬龙”,皆极形容之致。今地既平坦,石亦不高,无足观矣。

  太白诗云:“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老人星近南极,中原不可见,必登衡山之顶而下望之。今时中原夏夜,老人星出地平数度矣,则南北差为之也。余意祝融之顶,夜观象纬,必能见近南极诸星,如十字架、蜜蜂等。世之通天文者绝少,故世罕知焉。余至衡山,又不能留信宿,以见世人之所未见,亦付之无可奈何已。

  衡山有望日亭,僧云:惟此地可望日出。当天气晴朗时,鸡初鸣,坐此以俟,日出如车轮,奇莫能状,而山下方夜半全暗云。登岱宗日观者,言亦如此。

  望日亭之东壁,刻岣嵝峰禹碑七十七字。碑本在岣嵝峰,韩昌黎诗曰:“岣嵝峰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孥龙螭。事严迹鬼莫窥,道士独上偶见之。我来咨嗟涕涟而,千搜万索何处有,森森绿树猿猱悲。”刘禹锡《寄李衡州诗》曰:“传闻祝融峰,上有神禹碑。古石琅姿,秘文龙虎形。”韩以为在岣嵝,刘以为在祝融,盖唐人多未之见也。迨宋朱晦翁、张南轩博采广搜,竟不可得。晦翁著《韩文考异》,谓衡山实无此碑,以韩为传闻之误,故六一居土《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郑渔仲《金石略》,皆不载此碑。嘉定中,蜀士因樵者引至其所,以纸打碑,刻之夔门峡中,后亦不知所在。佥宪张孚文自长沙得之,云是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摹刻于岳麓书院者,字皆科斗,不可识。嘉靖初,国子生沈镒自谓能辨此,因为之释,且谓有神人授之梦中者,益怪诞,而湛甘泉信之,为文书释文后。而杨慎、郎瑛亦各有释文,字多不同,管大勋宪使又翻刻于此。余睹流传刻本久矣,形声意象,展转求之,不得其故,大都古今人非自欺则欺人,与为人所欺耳。六经诸史暨三藏十二部诸家之书皆然,不止一岣嵝碑已也。

  衡山有观音洞,洞上有石桥,陵空架石,自下望之,非复人间境界。桥畔苍松倒垂,云昔已枯死,今其半复活焉,罗念所手植也。

  衡山山峡中,遍地皆野兰。叶不及福建者,花绿色如碧玉,香远过之。

  灵岩继起和尚,应南岳福严寺之请,携数千金,领职事人等至衡山。时继公名震海内,道俗数千人送之入山。至福严一宿,监院方营斋,夜大风拔木飞屋,殿瓦落尽,达旦不休。师召众问曰:“福严向多风否?”众曰:“福严数千年道场,向若多风,何以安众?”继公默然,率众即去,至中山上堂而归,此后无复兴之者。继公东归,讳言其事,故知之者少。

  凡读书、交友、登临,皆须全副精神应之。若当精神劳瘁之时,少一懈堕,反成窒碍,不可不慎。

  余宿衡山云开堂时,夜半梦醒,闻雨声如注,风撼屋宇皆动。晓起,主僧来言,夜来峰顶大雪。亟出屋后仰望,自香炉峰以上,皆为雪覆,如银堆玉砌;香炉而下,依然翠霭千重。时风雨犹未止,想上封正在撒盐飞絮也。雪景之奇,于斯极矣。

  武昌县之西山寺基,即吴大帝之避暑宫,晋之灵泉寺也。寺左有九曲亭,乃东坡之所创造,而子由之所记焉者。扁曰“文章名义”,乃于北溟之所书;又曰“九曲烟峦”,则徐子星之所书。联曰:“身世总虚浮,酾酒临江,笑孙郎宫名避暑,霸业而今安在;江山真面目,登高作赋,独东坡亭称九曲,风流千古犹存。”亦徐子星笔也。境佳绝,东坡眼力,固自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