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日录

  天顺六年三月,陕西管粮通政司参议尹旻奏:「贼退,河开, (「贼退河开」,「河开」二字原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军马众多,人民供输困极。」予谓:「出兵在外,可暂不可久,暂则为壮,久则为老。且达贼在边,安能保其不来侵犯?若虑其复来,不可退兵,更无休息之时。今陕西人民疲困已极,若不趁河开之时暂退军马,宽其供给,人民愈加逃窜,粮草极缺,大军亦难驻札。况今年不得耕种,明年益乏粮草。宁可暂去暂来,不可久留在彼,庶使民得乘间耕种,日后或再用兵,不致误事。此时莫若令彼处官军且耕且守,调去军马俱令回还,只留文武官各一员,提督彼处城堡军马,庶为允当。」上以为疑,意谓虏寇复来,又用调兵,乃命总兵、兵部尚书来阁下会议,卒从予言。
  天顺六年夏四月一日,奉天门奏事毕,静鞭罢,上起身召礼部尚书石瑁等。疾出班趋走,欲上右阶,鸿胪寺呼止,方转回御道,跪承旨, (「方转回御道跪承旨」,「跪」原作「跑」,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与敕书选妃事。上下金台,即召贤曰:「石瑁动止粗疏,失措如此,如何为礼部尚书?不自求退,朝廷难于遣逐。」贤曰:「诚如圣谕,令其自退,庶全大臣之体。」上曰:「若户部侍郎张睿可以代之。」贤曰:「张睿老成人,此职亦宜。」贤即报瑁疏乞致仕,瑁速上陈。上见瑁疏, (「上见瑁疏」,「见」原作「曰」,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意却不忍,曰:「瑁为人笃实,其可因此小失而退。」命太监牛玉敕吏部尚书王翱与贤议,贤等言:「石瑁一淳诚人,但动作迟钝耳。既留之,张睿可不动也。」上复令玉传旨:「睿历任三年,又办事勤劳,升户部尚书,仍管粮储。」已而命下,士论重瑁之求退,美睿之当升。若非先报,瑁亦不知上意不悦,必不求退,上怒未可测。及上疏求退,而上意遂解。士林且以瑁能见几而作,无贪位慕禄之心,声价倍增于前日,盖亦不虞之誉也。
  学者于圣贤之道贵乎知而能行,今之士谁不读书?讲明之功或有之,身体力行百无一二。要之,讲明者亦粗通大义,未能真知其理,望其能行难矣!宋朝理学最优于前代者,盖自濂、洛、关、闽诸大儒倡起,于是天下士大夫皆知为务。观其于诸先正书问往来,论辩不已,若渠不留心,宁有此?今则借为出身之阶,一得仕后,置之度外,更不相关,但任其天资而行之,于圣贤立身行己法度茫不在意,视理学不知为何物也,可胜叹哉! (「视理学不知为何物也可胜叹哉」,「叹」原作「惜」,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尝怪前元博雅之士,朝野甚多,以为时运如此。及观取士之法用赋,乃知所谓博雅者,上之使然也。今则革之,盖抑词章之习,专欲明经致用,意固善矣。窃谓作赋非博雅不能,而经义、策论拘于正意,虽不博雅可也。诚于二场中仍添一赋,不十数年,士不博雅者吾未之信也。
  吴草庐得弟子如虞伯生而不能传其道,其究安在?非草庐不悉其传也。意伯生初游其门,已无求道之志,不过欲正其文词而已。不然,以伯生之贤,果能刮去词章之习,一力从事道学,岂不得哉!顾乃躭于词章,观其作诗不下万余首,宜不及于道学也。
  本朝仕途中能以理学为务者,纔见薛大理一人,盖其天资美质。某尝欲从游,以官鞅弗果。斯人疏于处世,直道自见黜, (「直道自见黜」,「黜」原作「处」,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已就闲矣, (「已就闲矣」,「就」原作「熟」,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未知造诣何如也。
  吏部尚书郭琎出身早,不遑问学。然天资甚美, (「然天资甚美」,「然」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受气完厚,临事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精于吏事,简切不泛。为户曹属,文庙已知其名。正统初,侍臣因蝗旱言大臣不能尽职,久妨贤路,有旨回奏, (「有旨回奏」,「回」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众欲罢归田里,以谢天谴,琎独以为不可,云:「非是贪位,但主上幼冲,吾辈皆先帝简任,受付托,若皆罢去,谁与共理职?宜戴罪修省改过,以回天意。」众从其言,识者韪之。
  初见今之士大夫闻丧且求讨挽诗, (「初见今之士大夫闻丧且求讨挽诗」,「初」原作「切」,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数月延缓,哀戚之情甚略。
  当道者宜用人之长。今有人以谋荐者,见其人以势位临之,略而不接曰:「予既知之矣。」则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予谓如此为国家计固疏矣,其自为计亦未为得也。何则?古之宰相惟不自用,而各尽人之所长,已而,事就成功,宰相独收其名向也,所长之人不与焉。唐之房、杜是矣。今虑不及此,必谓天下之人无踰于己者,呜呼!何见之晚也!昔者周公之圣,天下之士岂复有过之及之者?观其吐哺、握发之心,盖周公未尝自以为能,必谓天下之士高于己者多矣。今无周公之圣,而谓天下之士无踰于己,可发一叹!
  今之士大夫不求做好人,只求做好官,风俗如此,盖以当道者使然也。 (「盖以当道者使然也」,「也」原作「巳」,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何则?有一人焉,平日位未显时,士林鄙之,一旦乞求得好官,人皆以为荣,向之鄙之者今则敬之爱之矣,欲人之不求做好官难矣!有一人焉,位未显时,士林重之,介然自守,耻于干人,好官未必得也。若所鄙之人一旦得好官,人反重之,而向之重者,今反轻之,欲人之求做好人难矣!今欲回此风俗,在当道者留意。若不由公论而得好官者不变前日之所鄙,不得好官而为好人者不变前日之所重,庶乎其可也。
  同年邹来学由户部郎中改通政司参议,不以此为美,谓:「此官何足荣?」予谓:「误矣!」且曰:「无才何敢当此?若才有余而位不足,公论以为亏,此是好消息。或才不足而得高位,公论以为非,此非好消息也。」遂悔谢。自后历显职而愈觉斯言有验也。惜乎今之士虑不及此,惟恐位之不高于才也。
  士在学时坐诵书史,有志圣贤之道者甚众,且曰:「穷经将以致用。异日临政当如此设施,做事业当如此立身行己。」一旦出身而授之以职,惑乱于利害,随时上下,任其天资而行之,无复留心,于向日所穷之经不知为何物也。
  户部尚书夏原吉有德量。冬,出使至馆。晨发,命馆人烘袜,误烧一只。馆人惧,不敢告。索袜甚急,左右请罪,笑曰:「何不早白?」欲以余廪易之,弗及,并存者弃之而行。馆人感泣曰:「他则无故加捶,若此,平生纔一遇也。」在部时,吏捧精微文书押之,因风为墨所污,更惊惧,即肉袒以候,公曰:「汝何与焉?」 (「汝何与焉」,「与」原作「如」,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叱起,乃自袖其所污。吏犹惧莫测。明日,朝毕,至便殿请罪曰:「臣昨日不谨,因风起,笔污精微文书。」怀中出之。上命易之。既罢朝,吏犹莫测,寻出其所易,吏大感,免冠谢。
  大抵正统数年,天下休息,皆张太后之力,人谓女中尧、舜,信然。且政在台阁,委用三杨,非太后不能。正统初,有诏:「凡事白于太后然后行。」太后命付阁下议决,太监王振虽欲专而不敢也。每数日,太后必遣中官入阁,问连日曾有何事来商榷。 (「太后必遣中官入阁问运日曾有何事来商榷」,「必」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即以帖开某日中官某以几事来议,如此施行。太后乃以所白验之,或王振自断不付阁下议者,必召振责之。由是,终太后之世,振不敢专政。初,宣庙崩, (「初宣庙崩」,「初」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太后即命将宫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 (「太后即命将宫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将」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革中官不差。然蝗虫水旱讫无虚岁,或者天使民多难而不欲其安乐也。
  宣德初,许臣僚宴乐,以奢相尚,歌妓满前,纪纲为之不振。朝廷以通政使顾佐为都御史,罢刘观,遂黜贪淫。御史弹劾不廉者,禁用歌妓,纠正百僚,朝纲大振。天下想闻其丰采,藩臬郡邑莫不起敬。当时惟佐正色立朝,元勋贵戚俱惮之。陕西布政周景贪污无度,佐切齿欲除之,累置之法,为上累释之,不能伸其激浊之意。后又沮之者数次。正统初,以风疾乞归,赐敕褒嘉,优礼而去。其实用事者忌而阴排之也。后疾愈亦不复起,居家十余年而终。继居其位者莫及也。
  都御史陈智,性褊急躁,暴挞左右之人无虚日。洗面时用七人:二人揽衣、二人揭衣领、一人捧盘、一人捧漱水碗、一人执牙梳,稍不如意,便打一掌。至洗毕,必有三四人被其掌者。一日堂上静坐,因岸帽取簪剔指甲,失坠于地,怒其簪,不得已而起至自拾簪,触地砖数次,若惩其簪者。方静坐,若左右行过,履有声者即挞之。或谏以暴怒为诫,曰:「诺。」乃作木方,刻「戒暴怒」三字,挂之目前以示警。已而,怒其人欲挞之,辄忘其戒,取木方以击之。怒性既消,观其所戒,悔之弗及也。
  礼部尚书胡濙量亦宽,若有触其怒者,则不可免也。
  石首杨先生在狱中十数年,家人供食,岁久,数绝粮不能继。又上命叵测,日与死为邻,愈励志读书不辍。同难者止之曰:「势已如此,读书何用?」答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五经、诸子读之数回,已而得释。晚年遭遇为阁老大儒,朝廷大制作多出其手,实有赖于狱中之功。盖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至玉成之如此。为人谦恭小心,接吏卒亦不敢慢。初,入乡试为首选,胡俨典文衡,批其所刻文曰:「初学小子,当退避三舍,老夫亦让一头地。」又曰:「他日立玉阶方寸地,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效孙弘之阿曲。」人以胡俨为知人。后胡俨历官祭酒,先生已在禁垣。既而,俨以病免。仁宣以来,先生位望益高,终身执门生礼,俨亦自任而不辞,士论两高之。俨为祭酒,以师道自重,文庙亦宠之,公卿莫不加敬,士由太学出至显位者执弟子礼益恭,俨遂名重天下。先后居是职者,皆莫能及。
  高庙看书议论英发,且排朱文公集注。每儒臣进讲论语等书,必有辩说。呼朱熹曰:「宋家迂阔老儒。」因讲「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辩曰:「夷狄,禽兽也,无仁义礼智之道。孔子之意,盖谓中国之无君长,人亦知礼义,胜似夷狄之有君长者。宋儒乃谓中国之人不如夷狄,岂不谬哉!」又讲「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辩曰:「攻是攻城之攻,已,止也,孔子之意,盖谓攻去异端,则邪说之害止,而正道可行也。宋儒乃以攻为专治,而欲精之,为害也甚,其不谬哉!」又讲「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辩曰:「自古圣君莫如尧、舜,天下向化莫如唐、虞之世,尚有皋陶为士师,明五刑。若当时无讼,何用设此官?且天下之广,居民相参,安得无讼?孔子之意,盖谓听人之讼,我无异于人,但能得人是非曲直之情,不至枉道,既断之后,便无冤者。宋儒乃谓正其本、清其源,则无讼也,岂不谬哉!」如此辩者甚多。汉唐以来,人君能事诗书如此留意者亦不多见。由其天资高迈,所以不袭故常,能将许多见识来说。 (「所以不袭故常能将许多见识来说」,「常能」二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文庙初甚宠爱解缙之才,置之翰林。缙豪杰敢直言,文庙欲征交趾,缙谓:「自古羁縻之国通正朔,时宾贡而已,若得其地,不可以为郡县。」不听,卒平之为郡邑。仁庙居东宫时,文庙甚不喜,而宠汉府,汉府遂恃宠而有觊觎之心。缙谓:「不宜过宠,致有异志。」文庙遂怒,谓离间骨肉。缙由此二谏得罪。于宣庙初,汉府果事发,交趾叛,悉如缙言。
  正统间,考功李茂弘先生尝言可忧者,谓君臣之情不通,经筵进讲文具而已,不过粉饰太平气象,未必无意外之祸。官满,年六十五, (「官满年六十五」,「官」字原缺,「满年」二字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改。) 即抗章致仕而去。今果验。盖智者尝见于未然,茂弘有焉。为人恬淡少许可,与人不苟合,疾恶之心胜,故未至卿佐。区区尤加敬焉,为序以赠其去,至今不忘也。
  福建参政宋彰,交趾人,与中官多亲旧, (「与中官多亲旧」,「亲旧」原作「侵渔」,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侵渔所得以万计,馈送王振,遂升左布政。抵任计营所费,验户敛之,贫乏不堪者甚为所逼。于是,邓茂七聚众为盗,因势而起,遂不可遏。不两月间,天下震动,闻风而作,若火燎原不可扑灭,人心易摇如此。
  自王振专权,上干天象,灾异迭见。振略不惊畏,凶狠愈甚,且讳言灾异。初,浙江绍兴山移于平田,民告于官,不敢闻。又地动,白毛徧生,奏之如常。又陕西二处山崩,压折人家数十户,一处山移有声,叫三日,移数里,不敢详奏。又黄河改往东流于海,淹没人家千余户。又振宅新起于内府,讫方未踰时, (「讫方未踰时」,「方未踰时」原作「未几时」,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一火而尽。又南京殿宇一火而尽,是夜大雨,明日殿基上生荆棘二尺高,始下诏敕。盗不可遏,蝗不可灭,天意不可回矣!胡寇乘机大举犯边,声息甚急,日报数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