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娘做鞋袜等件,临别俱淌泪而哭。叔祖、大伯、二伯、大兄等送我起身,皆依依不忍,各各泪下而别。余此时因想父亲早丧,
叔祖与先祖同胞兄弟,只我一孙,从幼抚养,不为娶妇归家,反将我赘入他家,自此出门,断不思返也。念居乡之始,承母姨
夫待我甚厚,俨如叔伯之礼。初择是三月十二日,不料余初十下乡,母姨夫为娶妾故,被松城杨赞王讼在本府,又讼华亭,又讼海防,诈而又诈,不服其翰林之势。趁十六日告期,要余苏州去,因而同至松城
,另择十九日申时。不料十六日军门发苏粮厅收状,明朝即挂出。

  余星夜归来。十九日辰时,候母姨夫大喜,当日酒筵开面,送余过结亲。三朝往东乡候母亲,盘桓数日,又往南。叔祖见
余不归,着人到母亲处寻,又自到唐姑娘家去说,因姑娘系我寄母故也,自幼乳我,若三日不见,必来寻问,待我甚厚,故叔
祖去对他说。

  姑娘即着人到乡寻我出城,即去候叔祖。叔祖曰:“汝不来者是气我也,我实穷,怪你不得。”随从我到大房、二房去,
是日大伯、二伯亦有喜。二伯母留我同老爷饮酒半日,叔祖要我到花园内福亲娘、已亲娘、东宅寅龙处作揖。四亲娘备夜饭,
笑对我说:“大官半月不来,老爷甚气,口中自咒,今见了孙子,就欢悦半日。”叔祖曰:“你是痴的,可以赶你去乎?我抚养
完聚,竟去而不来,自然着恼。”因此似乎骨肉之情,故仍住叔祖家。四月十四,大伯六十三岁大庆。其时有张提督、韩理刑
、姚知县,俱来拜门生、认年侄孙者、通谱者。上台显要如张抚台、黄江院、张按台等,时常馈送,来礼必重,门墙重新热闹
,余亦大有利益。六月,寅龙三叔呕血病死,可伤,可伤!嗟哉三叔兮丧胡青年,幼叨友爱兮涕泣涟涟。

  情如手足兮誓期永好,遽然杳别兮路隔重泉。十二月廿二,叔祖九十大庆。其日天色又好,本县文武多宫及乡绅士庶,及
别郡门生故旧亲戚,男女毕集,称觞拜贺,拥挤一日,家晏戏酌而散。先期二伯在京师,亦归请酒数日而止。自此盛后,再不
能见此光景矣!气运盛衰,人事得失,倏尔变幻。故余感慨于心,特将身之折经者,序年次日,分为三节,此上节也。


  历年记中


  世有繁华靡丽,顷刻而化为冰消瓦解;风波万丈,转睫而形影皆无。更阅东坡诗云:“世间何物最相似?一似飞鸿宿岸泥

泥上偶然留爪迹,雁飞曾不记东西。”余记此乃鸿迹也,虽不能高飞远举,而身涉兵火灾荒、人情恶薄之候,记此以待后人之
览焉。

  清顺治十年癸巳,余二十六岁。審问母亲三疟觉好,哄闻满州之女发配中国男子,中国女子要配满州男子,名曰满汉联姻


  人家养女者,父母着急,不论贫富,将就成亲,遍地皆然,真亘古未闻事也。二月,有褚良臣者,二伯母堂侄,其父褚集
之,亦有名老古板,向来自恃秀才,二子俱补廪,自道自能者也。有友陈长卿,系住在我东乡舍房之东,相去二里,向与我情
投意合,时常往来。偶然言及褚良臣有来路银廿两,曾托长卿欲买田数亩,彼时我欲借债,承长卿云:将田五亩抵彼银十五两
,冬间有银,还五分加利,倘无银,竟除粮找租,亦便事耳。不料三年米价甚贵,每担价二两六七钱,被他算去银二十七两,
本银尚在,其时来讨,被我大骂尽畅。明早他父子来上覆,又被我与叔祖大挥,父子受气无奈,只得恳唐姑夫周全,姑夫力劝
,故将陈市安桥市房两间作价十五两还之。我债非独此项也,安得不完!此时我身或在城,或在东乡舍内,或在南乡赘地。四月
间,小阿舅假装痴病,实要分家自爨,故我置备锅灶碗碟等物及动用家伙,即同岳母自爨起。因上司与叔祖相好,我在城数日,即有银几两南归,遂逐件拣动用者买,方晓得做人家起。

  顺治十一年甲午,二十七岁。四月十四日,长子生,名曰政儿,承诸亲送礼,做满月请酒三日。此儿甚易长。九月初六日
,余在城唐姑夫家,未时候,有表兄叶华封来报曰:“海贼舡进来了!”闻者皆失色惊愕,余急出问,门口只见新到李主簿(按
:李宙皋,嘉鱼人)领着多人,在街飞走,往北去关城门。我于此时即奔到北城上镇武台,向东望去,只见先有多人挤排在城垛
上,忽听海舡上炮响一声,看者滚下来。望见浦内一派通红,因舡上布篷俱用檞皮染红者,自东北而来,往南而去。又见天妃
宮(按:是时宫在东北城外沿浦)前火起,因王总镇(按:吴淞总兵官为王燝)掌提督印,他到吴淞去,留大座船在浦边,海舡上
看见,射火箭来烧也。又见提标兵四五百名,傍天妃宫扎营,前有大旗八面,一字摆开,大旗后有七八十面小旗,每小旗后鱼
贯十兵,各依队伍扎住,听舡上一炮起,俱蹲倒在地。城上百姓大喊曰:“扎甚营,献甚势,岂不惹他来相杀。”因此兵马亦
往西,退到北门去。又见营中马匹,俱散放在北门外,一时着急,四面赶捉,你认我认,急忙形状。真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
意者如此也。余即奔往宅内,见叔祖惊惶无措,我曰:快唤轿人来,且出城去再处。”先着潘龙往西关,致嘱管城门者,要他
轿到即开。幸而送得叔祖出城,往寿山去,心中方得稍安。余回转,即到东门城上去探,只见阎知县(按:名绍庆,鲁山人,顺
治十年至十四年任上海知县)在城上官厅内,眠倒在地,草荐垫着,一家丁与他敲背,各役俱无,唯言有死而已。顺臾黄昏,城
内惶惑,更有几个老鹅头说讹话云:“方才舡上送起纱帽一顶,员领一件,安民告示一道,要知县穿戴投降,他明日竟到松江去也。”又有老人说:“此王者之师也,不用相杀,竟来招抚,明日通耍包戴网巾了。”纷纷讹说不一。忽至更余
,潮来,贼舡俱开,南行,半夜到闵行镇,将一镇团团圈住,尽情抢掳。镇民出其不意,妇女受累异常。及至天明,近镇者亦
受抢掳羞辱之害。辰时分即开船北行,未时分过县北去,竟出海矣。城中百姓方知是贼,重新惊惶起来,各挟细软衣资,俱出
西门逃难。余同唐姑娘家表妹挤出西门,由西转北,过野栗树,至长浜姚侍山家安插。路上又逢大雨,狼狈逃命,甚有内眷从
未经走路者,小脚泥泞,一步一跌,牵丝赶队,冒雨而奔,惨状可怜。从来说兵火逃难,不料目睹身经。余既将表妹安放,即
归城,东过董家渡,到浦东舍内,探望母亲,幸而地方安妥,并无惊吓。随即由北蔡抄小路至家,家内亦乎安。住一日即出城
,是日乃九月十五日也。先到寿山,叔祖、大伯俱平安,大兄亦在,余即进城。才到姑夫家,值周抚台(按:名国佐,奉天人)
到,又有许多官员及兵马几千,骆驿不绝俱到,将城周围围住。此时就有人说,不象好光景。是夜姑夫家人多在城外,独我与
姑夫及二使童而已。姑夫曰:“大官,看来局面不好,我和你明日早些出城避难去。”谁知周抚院竟要是夜屠城,约子时开刀
,险遭此劫,幸苏府杨理刑、本府崔海防极力哀求。据后述云:“此系海贼突入,并非百姓勾引,廿万生灵皆朝廷赤子,何忍
屠戮?求至半夜,抚台方允,要二公及阎知事保结。二公出对人曰:“你们今日,百万人多生日。”闻者无不大惊。天明即有安
民告示云:“逆贼张名振志图抢掠,突入江浦,谅此海底游魂,何难摧枯拉朽。尔百姓与官兵当协力防御,乃有无知奸猾之徒
,从而猖獗,有执梃而阻遏官兵者、有包戴网巾者、有讹言惑众者、有恐喝官府者,种种悖逆,本应荡洗,今姑网开一面,令
尔自新,着即还家复业”等语。自此而民心稍定;渐归复业。嗣后调防各处兵马,屯扎于浦滨等处,我邑竟为疆场战地矣。自此以
后,贼舡时常突入,沿浦村镇皆被抢掳,两岸官兵防战,亦常杀获首级来报。一日贼舡在陆家嘴抢掠,小张副总领数人渡舡上
过去,与贼相杀,竟遇一贼,系藤牌手,长刀锋利,与他对杀,将有一个时辰。张副总马立稻田,不能行走,此贼赤脚轻便,
岂不危险!,幸有南门张敬宫者,在城守营吃粮,跟随副总,独自将藤牌连人攀倒,副总下马割取首级,方得平安回来。张副总
感张敬官救命之功,赏银五十两、花缎两疋。后提督到,要拔他做把总,因不识字,固辞,又赏银二十两、缎两疋。看来相杀
,无论大小,不可轻忽。十月,张提督在福建回,即到上海来,令沿浦筑成桥梁马路,浦岸摆列大炮,浦中嘴上打木桩,又在
东沟下铁链,横于浦面。大铁链本县每图派二丈,官府严比,不数日俱有,用滩舡载去,费许多钱粮人工。后贼舡进时,竟将
大斧砍断,究竟无用。十二月,提督在杨家嘴与贼打仗,丧失战兵千余、披甲者五百,提督子号小张飞(按:名宗,天禄养子)
者死在其内。闻在海口打仗时,风狂浪大,披甲身重,入水多沉,小张飞用挠钩拖住贼舡,狠杀多人,跳在贼舡,因而遇害。
此回死战甚狠,亦失坏战舡数只。

  顺治十二年乙未,余二十八岁。是年二月初一日长男出痘,至初八日黄昏死,惜哉!五月初二日,二伯卒于京师,七月初
二方有信,丧舆亦已到青浦,大兄二兄多去接。初七日,在日辉桥登岸,停寿山堂屋内,重新成服,做三朝、做七,开丧五日。
此时二伯母竟要将褚安立嗣,二兄夫妇不敢声言,叔祖平日亦不喜尔,放任凭二伯母作为。宗族有贪伯母私馈附和者甚多,惟
我与大兄不忍坐视,强出头,讲正理,使褚安不敢带孝承立,少挫其气。八、九、十月,余向在城,在馆驿弄大兄家楼上安顿,二兄亦住后楼,所以每晚便于商议,时常为家私事,笔难尽述。冬
十一月二十一日,发太冷,浦水皆冰,两岸丈许。十二月初八日嫁四妹时,二伯母还我黄子张招房屋数间,当有沈观舍来僦三
间,得银十五两,备办衣饰用去。

  顺治十三年丙申,余二十九岁。是年正月十五夜珠儿生,乃十六日丑时也。春夏之间,余学种田起。八月,二兄要我商议


  九月,往东乡五图舍内。因二兄大兄得一确信,二伯母藏银在后,及要夺二伯母租米也。其日到时已值更余,叫起讨账者
陆二、谈二,问他几日斛过租米多少,并要收拾房内安置,谁料房系二伯封锁,被我打进,只见堆着好家伙。有花梨凉床一只
、椐榆凉床一只、董字插屏六扇、金漆椐榆大椅六把、花梨椅六把、黄杨小桌两只、水磨椐榆长书桌两只、椐榆书架四个、椐
榆官桌六只、小副桌二只,及动用什物,件件皆有。因前鼎革时,二伯曾住此故也。

  其夜一面二家兄先睡,我与二家人在西厢房内第二根柱下掘土二尺余,只见有大斜沟瓦一片覆着,余喜甚,忙促二位兄同
来经目。岂料将大瓦挖起,有一锡瓶,瓶中皆泥,自是错兴。谁知我等归来未两日,二伯母同元祥伯来,竟在堂屋后檐起去藏
银一甏,以前藏处又移在彼也,到底花散亦有定数。明日即同管租者至租户家,斛米至晚,约有百石。自大滩舡一只,中沙河
舡一只,并搬前项家伙,俱由横沔往南到周浦,因在舡上几日。是夜在青楼饮酒过宿,及至到城,叔祖大怒费气,余索撒泼打
家人,告陈行之等,因此西宅与我稍有微嫌,二伯母恨极。其年棉花大熟。

  顺治十四年丁酉,余三十岁。是年四月,因老家人吴元受、顾明甫等商议,对大兄二兄曰:“看来我家官私还有,不如将
大官进一房科,一可识熟衙门人面,二可习熟文移律例,后日好去作幕,每年可得百金,比处馆者差几倍。”因此乘阎县将去,随
入供招房,拜徐翰远为师,学习律例起,自此沦落十五年,后悔无及。

  四月初十,商知县(按:名显仁,浙江淳安人)到任,严州府人,系成化时三元商辂之后,大有才名,中乙未进士,因登答
皇上,口音不懂,故不能选着翰林,除授上海。初到立比较法,三限一算,分别完欠,不道入帘反为才名所误。五月郎二省到
县,为出巡事也。七月同大兄二兄在南翔镇为傅姓赎身也,其时同去者;计来明、褚文超、吴元受等,因他事中说合者,俱在
李毓和家。毓和一镇之杰,家甚富。十四日,将银二两,设席妓馆。一妓名沈四娘,向与大兄相与者;一名沈六娘,亦雅丽,
大兄要余在彼,即就六娘宿焉。不道至九月,发起便毒广疮,将有四个月受累,吃药吃参大费。九月初十,有坍石桥陆秀才名
杉者,世称大族,家资几万,不道赋役繁重,顷刻荡费,作孤穷无告录。其日商知县比较,刎死县堂,合邑哄然,可见征科之
迫。十二月二十日长女生。十二月二十三日,本府高海防(按:松江府海防同知高凌云)到,为科场事发,拿问商知县也。是年
商公入帘,有关节者甚多,及至揭晓,只中赵半眉、叶苍崖(按:赵子瞻、叶映榴均上海人,顺治十八年同成进士),不料各省
科场俱事发,南场更甚。皇上将是年举人俱廷试,果有才者留之,次者革退,更不如式者亦拿问几名,至明年商公绞死。

  顺治十五年戊戌,余三十一岁。二月初旬,高海防来掌印。四月,余同大兄在苏州,为庆贺张抚台(按:名中元,正黄旗
人)寿也。

  归因内人病,参药并进,又大费。奉上行禁大袖大头顶始如法。

  八月初一,水涨异常,平地水深二尺,低处更甚。九月,同大兄在嘉定,为抚台荐与宋知县抽丰故也。不料停舡在县学前,水次有面北小房四五间,住此房亦系上海人,所以认得大兄。其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