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马,祀告天地,乌合起义。先攻新场镇,交锋得胜。次抢陆君宁及六灶顾良方家,绸缎布疋甚多,遂做成大帐旗帜等项。虎皮
交椅,号令指挥,攻打川沙南汇两城,究觉不能破,啸聚月余。李都督于九月二十日发兵,由黄昏渡浦,天明已至川沙。南门
外开刀杀起,不分男女老幼,直杀至南汇而定。东西约二十里,南北约四十里。可怜数万生灵,俱遭惨戮。更有避难在此地者
,亦遭此劫。沿路妇女,污辱不可言。

  幸李都督预期筹划,先有界牌在兵马之前,插其地,则兵不敢越境焉。孔尊伯据闻死于河中。杀剿之后,竟不究其余党家属,亦新朝之善政也。廿四日,外祖母亡后三朝,母亲同母姨正在祭享
之时,忽大兵转,合镇惊忙,如飞下舡。见红缨帽者数人,从东而西。来奔者拥挤路口,舡塞河下,驮包肩担者惨不可述。有
生以来,未曾见此打扮。过后,据有听得出他的说话者云:“救他们不要走了。”乃知此辈系跟随大兵掳掠之人,由捷径至县
者也。

  自清兵临县后,毋论城市村镇人家,俱用黄纸写“大清顺民”四字,粘在门上。忽闻孔兵来,即扯去。又闻大兵来,再粘
上。如此光景,非一朝一夕,朝秦暮楚,亲历其时。毋论贵贱老幼,皆剃头编发。余此时留发初扎起,见人初剃者,皆失形落
色、秃顶光头,似乎惨状。甚有哭者,因怕剃头,连日不归。不料家中被贼挖进,盗窃一光。为此即移母亲归镇,锅灶碗杓之
类从新备起,如新做人家一般。自此而新朝管事矣,自此而国运鼎革矣,自此而辫发小袖矣,自此而富且贱、贱且贵矣,自此
而边关羌调、夜月笳吹、遍地吸烟矣,自此而语言轻捷、礼文删削,另自一番世界,非复旧态矣。即称顺治二年。有华亭县县
丞张昌祚来署印掌县事,初到宛然纱帽员领,至十二月方换清服。十一月出城,见兵马丛聚街道驰驱,风景大不相同。会元祥
伯言及东乡舍内田房事,彼欲得为避兵,我欲卖为生意,一言就定交易,收银一百二十两持归,即在家人沈月舡上往苏州买腕
猪肉回。十二月十八日卖起,数日即完,使下俱钱,彼时钱价每千值银三钱三分。才过新年,每千值银二钱七分,钱价内趸折
二十余金。

  清顺治三年,岁次丙戌,余是年十九岁。初三日出邑,叔祖亦在十二月归城,于宣、寅龙亦归。此会如再世、如更生,十
八日方归周浦。因钱价大贱,急忙收布,载至苏州,仍换腌猪回来。此番直卖至五月,尚剩两帮,撺与徽人店去。初学生意,初任家事,动用颇大,生活竟少,不半年而费六十余金。思无措处,偶
如圭母舅有米店一间,肇篮升斗之类,件件俱全,即借开米店。其时米价二两有零,至六七月每石四两。米到店内,其价日浮
,日可去三石,则有六钱之利。不满一载,偶与外祖不和,即停止。因家中气闷,有友杨尚息劝余往外,一则做生意,二则好
散心,三则冷赌债,即同往嘉兴。因泖湖白腰党猖獗,由苏州而南。见吴江宝带桥、白龙桥俱拆断,上搭木牌而渡兵马,盔甲
照耀,锦绣华彩,水中浮起死尸,有无头无手者、砍坏身体者,种种无数。余茶饭俱不敢吃,为见此恶心故也。客舡有千号,
自葑门外蜜陀桥开出,官兵舟师护送至平望镇,俱停泊。余独要南去,幸遇大盐舡数百只,皆大如运粮舡一般,上插大黄旗,
书字曰“通商裕国、煮海疏漕”,大牌高插,金书“盐漕察院”。商人如同官府,随人俱腰刀弓箭,门枪旗帜亦如官兵一般。
余舡行十八里,此舡方过完,则商人之燥脾。明日至嘉兴,遇见家人沈月,生意甚好。下午放舡至烟雨楼,惟见寂静无人,垂
杨弄烟、波光带雨,因兵马之后,绝无游人。楼势荒坍,壁上题咏甚多,余但记律诗一首,今忘其半,题曰:“楼压重湖壮矣
哉,楼前图画若天开。鸥从沙际冲烟去,燕向花边掠雨来。”余亦感慨而醉,玩至月上而下舡,失去银簪一枝。明日开舡到王
店,盘桓半月而返。归家不料身冒风寒,病卧经月有余。至十月初一日,偶有瞽者为余推算云:还有小晦。至明日忽觉喉中发
痛,食不能下,气不能通,顷刻大危急。请外科姚豫凡医治,乃双乳瘼也,用刀开出紫黑血一二碗,吹药于内,渐渐而愈,献
神服药,已大费周折矣。二十后,唐姑夫归,老宅来请我与赵伯昌、叶华封等同去,因兵乱之后不曾相会故也,聚会数日而归。此时闻清兵渡钱塘江,破金华府,弘光被擒,兵部尚书张国维、阮大成、朱大典等死节。

  顺治四年丁亥,二十岁。是年在周浦开米店,夏间讹传朝廷采选秀女,府县城镇乡村僻壤,有女在家者俱惊惶无措,早说
暮成,俱幼婚配。不必三杯水酒,只用一鼓一笛,甚至良贱不拘,岂论贫富难匹。限时限刻,从早至暮,从暮达旦,无论日之
吉与不吉,周堂利与不利,遍地结亲,亦希遇之事。当时有人将诗一首传诵云:“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夜来明
月楼头塑,只有嫦娥未嫁人。”时事大都如此。二月之后,讹传渐息。是时有张江栅顾长者,系唐姑夫外甥,来求大姑娘八字
。据姑夫云:我家人姊幼年即许姚大官的,若有确信,就去寻来结亲。顾长回家,在渡口会见,述姑夫之意。因此一语有几头
好亲,我竟坚辞不就,表妹亦不许人。

  顺治五年戊子岁,是年余二十一。春三月,找西宅屋价五十金,赎钱清之梅爱溪田,即与舍内人分种,俱大有收,因而思
种田甚好。在八月初一日,迁住东乡舍内,收获花稻,稻约每亩三石,花约八十斤。又有花沟豆等,紫苏、芝麻,皆我爱之物
。柴火又便,从此住起。四月,本府吴提督谋反,杀死杨海防(按:松江府海防同知杨之易,应山人)、方理刑(按:松江府推官
方重朗,临清人),其时天下初定,人心不一。吴提督名著,陕西人,统兵来守苏、松等府地方,用心腹部将戴辅公、李奎等谋
,招结湖泖诸寇为党援,约定海内贼舡为救应,同时起兵。设法粮草,乃遍地访拿富户,俱要助饷,名曰“拔富”。稍有迟延
,性命顷刻。此时因唐姑夫亦在军门,做听用官,故余常到府中去看见。驻扎衙门在府后朱宦大宅内,今为娄县者是也。周围
铁桶把守,白日尚且提铃喝号,里边天井上用木栅遮架,装钉坚固,恐防奸细行刺。出入标下诸官,俱遍体锦绣,威灵赫奕,大声章著,招兵买马。更有
湖泖贼首及江南各府杰出者,俱往投用,伪授印札,为文官者、为武官者、为总兵者、为将军者,无天无日,另有一番光景。
三月内先差官来请姚老爷,此时叔祖不得不去,去时款留在军门内,止容一小厮出进,传言服侍。外边声言,如无助饷将有不
利之语,故大伯、二伯惊忙,被他诈去三千金,周全使费倍之。于是将捧日堂及东西三大厅俱拆去,恐冒富名也。四月十五夜
,请杨海防、方理刑,名为饮酒,在里边实逼他同事,想必难从,李奎持刀大言曰:“不从者照此样。”劈头砍之,砍时更余
时也。守至五更,候泖湖内杀起,及海中接应舡到,讵料泖贼被守口嘴兵放炮拒敌,心中怀疑,竟不敢进,海贼舡亦被风阻失
期。詹大厅(按:名天祥,时为副将)见事不济,即部本队本旗兵马,杀入军门,生擒提督及李奎戴辅公等,分兵搜剿各营党逆
者,闭守城门,捱户拿捉,至天明就擒者数百,杀死者数百。搜出册籍,株连与事者、受伪札者,身遭惨戮,家口抄没。我邑
乔公定、浦东沈济仲等家是也。府中名士名宦,如陈卧子、夏彝仲等是也。身受杀戮,妻被淫污,流放满州,惨切之甚。陈工
部(按:工部侍郎陈有明,奉天人,时督理苏杭织造)、土部院(按:江苏巡抚土国宝,大同人)坐在西仓城内,日杀百人,半月
方止。此事失败,幸我邑得全。上海镇守乃佘参将也,亦系吴党。十四夜人人晓得此夜举事,伹见日中买桐油竹扫帚等,皆属
放火之物。余亦不敢睡,至半夜时去探消息,但见城门不闭,若有待等光景。明日信到,余参将亦就擒。自清朝来,就考者少
,而入学者甚易。是年岁考,奉旨与考者作准,不与考者竟不作准矣,故上海秀才若老若幼、若贵若贱,俱抱佛脚赴考。时有作诗嘲之者云:“一队夷齐下酋阳,六年观望已凄凉。当时惟耻食周粟,今日何妨补鞑粮。头上商量新结束,胸中打
点旧文章。自知薇蕨终难咽,悔杀当初骂武王。”此诗虽俚,而切中时事,可以观民风。八月,又闻选采女,婚配者更甚于前
。其时大惊惶,唐姑娘家将大姐寄在城外姚侍山家,我去望时,曾私对我云:“父母有更变之意,何不去寻赵伯昌来说亲。”
余从其言,去会伯昌。据云:“我正要来商此事,明日即到城中。”过两日来回覆道:“此事皆叶官附会祖母,从中交构,谤
你在周浦串戏,看来其事难矣,因而我亦不问。”后来两相错配,大家悔恨,迟矣。又闻满汉联姻,朝廷将关外并满州女子,
驱逐而南,配与中国男子,天下一家,华夷为眷。

  顺治六年己丑,二十二岁。是年五月,五姑娘之晚夫沈暮春作伐,表妹唐大姐许配褚文余,一说就成,即日招赘结亲。甫
二载,文余血症死,大姐寡居。二月,将东宅借银三十五两,赎元祥田。元祥弟元升挽婿褚留出头,将梅爱溪告准在高知县处
,虽不受亏,大费精神。五月,又与赵思槐相打,亦告在县。其时米价每石三两五钱,食物俱贵,余一家数口俱坐食,兼之种
稻十二亩、花豆数亩,排牛车约费二十金,件件雇人,即插秧一节,亦费几两。及至收成时,俱已秀出,多被蛀虫咬死,花豆
歉收。十月结算,当头二十余金,欠债五十余金,渐觉狼狈矣。十月定亲,虽叔祖授银礼十六两,其余钗环缎疋羊酒之类,并
杂项使用,又费二十金。

  顺治七年庚寅,二十三岁。是年大水多雨,五六月更甚,平地水深二尺,经月不退。东乡出门者,俱手竹竿,缉水而走。
四月,有祖母膳田六亩六分,在舍房周围,出户即是,向系祖母之弟赵思槐霸种,凡住我屋之人,或有鸡犬出户,即遭其打骂,被其驱逐而去者已数辈矣。今我亲往其地,奚肯受其放肆乎,所以余
要种此田。祖母必竟要使我置身无地,必欲使我性命须臾,谋约已定,故意将车在我宅河内戽水,我起而视之,彼即不逊,手
持锄头,砍伤我脑后。余即出邑白知叔父叔祖,岂料祖母先在宅内,正说我不好,岂非约定乎!叔祖亦大怒云;“大老官只有此
孙,看汝屡屡摆布,快叫管数王成来,同去禀官。”祖母忿恨而去,余即呈准高知县,差严铨提审。差人即十一官,系我好友
,到祖母家去寻赵官。祖母对他说:“姚大官是有银子用的,我的兄弟是没银子用,人自在我家,见官时我去说。”天下有祖
母留兄弟在家,而与孙子打官司者乎?将祖遗之田与外人,而摆布孙子者乎?总之世上必无,我家独有。此番官司,直至十月而
定,彼田亦荒,揭债使费,自此破家,而后夫妇贫极而死。余虽破家,亦稍舒先父之气。十一月,二弟在城患腹痛,病几死,
幸归家,自此卧床不起矣。

  十二月,卖地栗大获利,年夜归,其年将西边傍宅田四亩五分,种地栗甚好,每亩约二十担。在家卖六钱一担,载至西乡
,每百斤换米一石。当年米价初贱,每石价一两也。

  顺治八年辛卯,二十四岁。是年在七宝遇张天若大舡归,留我在其舡上,与其弟张菊官同睡。明日约待,等我同归。一路
殷勤惓惓,情投意合,亦村间之秀,是夙世之缘。今天若与弟家业大富,住在我舍后刘娘子桥,即其表兄金木官者,住亦相近
。有一亲戚,住在陆家行,屡受人欺。地方有孙庆云者,系先祖嫡亲联襟,是陆行镇巨伯,出言人重。庆云之子号元之者,是
余表伯也。特同唐桥表伯张元枢往候,托他周全,得保无恙。此人姓张,送余谢金六两,记此知在东乡另有亲邻相与之人。五
月初一日送端午礼。八月,外祖亡,母亲归周浦。九月,家人朱继来乡索旧逋,见余与母亲不在,俨然放肆。适值余归,三弟述知,被
余狠打,涉水逃窜而去。明日余出邑白知叔祖,叔祖曰:“我正要你来与我管拆陈市安桥楼房。”此房乃刘猛将住宅,周围上
下共十八间,叔祖要我将梁椽柱槛等项,逐一数明登账,然后拆卸。谁知法立弊生,正梁之上有帮脊木,湾椽之上仍有椽,墙
内有木,地下有砖。初时有匠人来买,只肯出八十两,叔祖之意要九十两,所以不卖。余零卖有一百六十两,将一百两还叔祖
,已忻然望外。又零板零木及卖不去者,俱扛送叔祖,叔祖喜不自胜矣。又将昼锦坊一带店房基地,及平屋廿间,尽数卖去,
正价之外,不无另有,共三个月内约得数十金,俱还债务去。十一月,母亲在周浦患疟疾而归,卧枕不起,幸煎白术膏加参在
内,久服而愈。十二月往朱泾买米,叔祖银百两,二伯母七十两,共籴米百石。往来二十日,交卸外只存斛口米担余,可见生
意亦难做。

  顺治九年岁次壬辰,二十五岁。是年春,母病竟好。正月十六日,叔祖请母姨夫谈季勳出邑,备酒南坐相待。十八日,送
纳币礼二十两,并报日结亲。三月,又付银三十两,赎祖母膳田卖钱清芝者。初十日,叔祖备酒送余往乡,临行,大伯送铺盖
一副,二伯送银四两,叔祖又赠我四两。唐家姑娘因曾寄我,故向称唐家娘,实幼时乳我,抚育备至,此时送新衣二件。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