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野史


  二十五日,清师破义乌。众劝国维入山,国维曰:“误天下事者,文山叠山也。一死而已。”二十七日,出师至七里寺。国维具衣冠南向再拜,曰:“臣力竭矣。”作绝命诗三章。谓知府王澧曰:“子有父母在,可无死。余国之大臣也,义不得生,暂欲剃发以纾民难。”于是经理诸事三日毕,从容就缢。或曰赴园池死云。

  王之仁载其妻妾并两子妇幼女诸孙尽沉于蛟门下,捧所封敕印北面再拜投之水。独至松江,峨冠登岸。百姓骇愕聚观。之仁从容入见清内院洪承畴,自称仁系前朝大帅,不肯身泛波涛,愿来投见,死于明处。承畴优接以礼,命剃发。不从。八月二十四日,就义西市。

  陈函辉哭入云峰山中,作绝命词八首,云:“生为大明之人,死作大明之鬼。笑指白云深处,萧然一无所累。子房始终为韩,木叔生死为鲁。赤松千古成名,黄檗寸心独苦。父母恩无可报,妻儿面不能亲。落日樵夫湖上,应怜故国孤臣。臣年五十有七,回头万事已毕。徒惭赤手擎天,惟见白虹贯日。去夏六月廿七,虚度一生世法。但严心内春秋,莫问人间花甲。斩尽一生情种,独留性地灵光。古柄共参文佛,麻衣泣拜高皇。手著遗文千卷,尚存副在名山。正学焚书亦出,所南心史难删。慧业降生文人,此去不留只字。惟将子孝臣忠,贻与世间同志。”又作自祭文一、《埋首记》一,从容笑语,扃户自经死。礼部侍郎王思任不食死。太仆少卿陈潜夫偕妻孟氏、妾孟氏,夫妻姊妹联臂共沉河死。兵部主事叶世桓与妻王氏同溺死。兵部主事高岱绝食死,子诸生高朗赴水死。通政使吴从鲁不剃发死。原任山西佥事郑之尹沉水死。诸暨诸生方炯、山阴诸生朱玮赴水死。萧山诸生杨雪门自缢死。医生倪舜年正襟危坐磁缸内,命人掩覆,朗声诵佛死。

  清师至金华,督师阁部朱大典出兵与战,伤清师士卒数万,固守月有五日不下。清师取民间耕牛,载红衣大炮集城下,向一处击之。城崩。大典以家眷悉置于楼,阖门纵火自焚死。其子师郑,武进人,亦死。

  总兵张鹏翼守衢州,标下副将秦应科等内应。城破,鹏翼及乐安王、楚王、晋平王皆被杀。督学御史王景亮被执,不屈,遇害。

  马士英、方国安等犹拥残兵数□,请入关,隆武帝以其罪大,不许。士英遁至台州寺为僧,随为清师搜获。阮大铖先已迎降,贝勒随令内院办事。方逢年及刑部尚书苏壮等俱剃发投降。士英、国安至杭,贝勒待之厚,两人遂擒鲁王妃及其眷属以献。贝勒复诱两人,使尽携眷属及爱将锐卒入城中驻扎。月余,贝勒治宴,其将领四十八人同时就戮。囚士英、国安,挟之入闽,俱械一室。士英日吟诗消遣。一日引入洪塘,与总兵数人俱被戮。时有黑气从西南来,以为诸臣被戮犹有天变云。

  阮大铖未降之先,同党逆之冯铨已署其姓名,嘱之南征者,悬内院之缺以待。大铖初降,不知也。其同邑潘应奎,逆党潘汝祯之子也,时为委署杭严道,名位下大铖数等。大铖入谒,应奎故作色靳之,大铖不觉屈膝。既而示以铨之书,大喜过望。从征福建,方过仙霞岭,口称雷爷相见,遂堕马折颈而死。雷纟寅祚者,太平人,以孝廉仕至河间道,因劾周延儒被黜。至弘光时,六等定罪,为大铖冤死,故显神云。

  兵部侍郎杨文骢,士英戚也。乙酉夏,道苏州,取库金二十余万。及清师渡江,与田仰居山岛中,有兵几二万。田、杨同遣兵四百,载币物献清贝勒。贝勒尽杀之。田仰私送币帛数车,贝勒受之,使田兵别营。以铁骑千余围之,尽放田兵出围,令杨兵下马,去器械。又次日,火炮四冲之,乱箭齐发,一营皆没。

  张名振既护监国出海,投肃虏伯黄斌卿于舟山。

  舟山者,四面皆海。元时为昌国卫。昔越王勾践欲置夫差于甬句东,即此地也。今省入定海,设参将一员以镇之。崇祯间,黄斌卿为其地参将。斌卿,兴化卫人,少随其父于京邸,流落不能归。后以恩例当授把总,苦于无资,有妓刘氏助之得办。刘氏乃为其妻,妒死。后自参将升江北总兵。南京既失,遁归。隆武建号,斌卿得附劝进。上言舟山为海外巨镇,番舶往来,饶鱼盐之利,西连越郡,北绰长江,此进取之地也。隆武帝善之,封为肃虏伯,赐剑印,率兵屯舟山,便宜行事。既复上疏乞周崔芝自副。崔芝号九玄,福清之榕潭人也。少读书不成,去而为盗于海。其人饶机智,侪辈皆听其指挥。尝往来日本,以善射名。与撒斯玛王结为父子。日本三十六岛,各有王统之。其所谓东京者,乃国主也。国主曰京王,拥虚位而已。一国之权则大将军主之。其三十六国王则如诸侯之职。撒斯玛于诸岛为最强,与大将军相为首尾。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无不如意。微行至家,为有司迹捕,系狱三年。贿吏得解,乃变姓名为盗如故。久之就抚,以崔芝为黄华关把总,稽察商舶。乙酉秋,隆武帝加崔芝水军都督,副黄斌卿驻舟山。其冬,崔芝遣人至撒斯玛,诉中国丧乱,愿假一旅,以齐之存卫、秦之存楚之故事望之。将军慨然约明年四月发兵三万,一切战舰军资器械自取其国,余财足以供大兵中华数年之用。自长崎岛至东京三十余里,驰道、桥梁、驿递、公馆重为修葺,以待中国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备珠玑玩好以悦之。参谋林舞为使,期以四月十一日东行。舞将解维,而斌卿止之,曰:“大司马余煌书来,此吴三桂乞师之续也。”崔芝慷慨下士,来者多归之。而斌卿为人猜忌,故至是崔芝怒而入闽。

  福州既破,郑芝龙劫众议降。安昌王恭岛、尚书张肯堂、侍郎朱永、忠威伯贺君尧、武康将军顾乃德皆言不可。崔芝涕泣而谓芝龙曰:“崔芝海隅亡命耳,无所轻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堕地,为天下笑。请得效死于前,不忍见公之有此也。”抽刀自刎。芝龙起而夺之。后数日,芝龙竟去。

  崔芝既去舟山,斌卿出师窥崇明。战败,以周瑞援得还军。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同类。是年,副使荆本彻至舟山,屯小沙屿。本彻松江建义,兵败入海,其将士善射。斌卿忌之。本彻不能辑士卒,所至为民患。斌卿乘民之怒,造为流言。民有单里者,从斌卿攻之。本彻遂遇害。

  至六月,浙东事败。张名振扈监国、毛有伦扈张妃世子至,而斌卿不纳。飘泊外洋。名振故与斌卿为儿女姻,其兵势每相倚藉。王鸣谦至舟山,斌卿诱击之,尽并其众。叛将张国柱乃悉定海舟师以攻舟山。国柱有弓箭手五百人,号骁勇。斌卿念陆战不能胜之,乃使百姓乘城,而身率水师出战于洋,三日夜不能当国柱。名振水营将阮进精水战,以四舟冲国柱营。秋涛方壮,乘之发炮,无不糜碎。国柱仅以身免,乃劫元妃世子而去。斌卿得其楼船百号,声势益振。

  阮进者,尝为海中小盗,名振拔之,使统水营。进甚德名振,而斌卿以计间之,使进背名振取其船二十艘,军资器械数万,脱归闽海。

  时监国泊舟外洋。会永胜伯郑彩至舟山,遂奉监国入闽。

  十月丁酉,监国发舟山。十一月丙寅,次中左所,即厦门也。时郑芝龙既降,并令郑彩执监国以降。彩不可,匿监国,而以南夷貌类者服监国冠服居舟中,谓守者曰:“事苟急,则缢死以示之。”清师挟芝龙北去,乃已。

  芝龙子成功年甫二十,不从父志,复建杀父报国之旗于海上。然亦不欲奉监国,仍称隆武年号。郑彩乃奉监国改次长垣,以明年为鲁监国二年。海上遂有二朔。

  监国二年丁亥正月癸卯朔,监国在长垣。熊汝霖为相。

  辛未,监国牙出师。提督杨耿、总兵郑联皆以兵来会。进郑彩为建国公,张名振为定西侯、杨耿为同安伯,郑联为定远伯,周瑞为闽安伯,周崔芝为平夷伯,阮进为荡胡伯。

  周崔芝复海口,以参谋林舞、总兵赵牧守之,遣义子林皋随安昌王至日本乞师,不得要领而还。

  二月壬申,克海澄。明日攻漳浦,失利。又明日,清师救海澄,南师退入于海。丙子,克漳浦,以闽人洪有文为令。五日而陷,有文死之。

  郧西王复建宁,其裨将王祁复邵武。祁营山中,取民间几桌数百张,每张悬火线数十炷,黑夜顺流环城而过。守者谓祁兵薄城,炮石交下,迟明,方知其伪。守者习之不疑,一日祁突至,遂破。

  四月,海口陷,林舞、赵牧死之。周崔芝退保火烧屿。

  是时,舟山复有吴胜兆之事。胜兆,清朝守松江帅也,颇怀异志,聚吴中失职者,并招太湖义旅,以蜡书求援于舟山。斌卿犹豫不敢应。翰林张煌言、御史冯京第俱在舟山,劝张名振以其兵就约。名振诺之。时斌卿已进爵威口侯,其肃虏伯印故在,名振请即以其印封胜兆为期。是月二十六日,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以为事成在旦夕,肆言无忌。而所抚义旅多不就约束,欲凌主兵出其上,主兵恨之次骨。其未经招抚者则昵就北师,因捕义旅以见胜兆。胜兆外无以自解,辄斧质以徇。义旅且惑胜兆中变。当是时,名振率师窥崇明,而海啸,楼船丧失八九,踉跄归舟山,煌言、京第间道得脱。因失胜兆之约。义旅遂劫胜兆,斩北官之不从者。而胜兆之部曲且与义旅异志。于是有詹世勋者,矫胜兆之命,召义师次第入,斩之毕,而执胜兆。当事者杂治其狱,陈子龙、侯岐曾、沈廷扬、徐式谷、戴武功皆死之。有周长吉者,亦连染入案,当事鞫之。长吉口承与詹世勋谋叛,非胜兆也。于是并杀世勋。

  初,忠威伯贺君尧帅温州,尝贼杀礼部顾锡畴,众论非之。及温破,入闽,复至温之玉环山,收其渔税,挟重赀来舟山。其标将欧兴有隙于君尧,至是潜告斌卿,斌卿遣盗杀之中途。

  七月,监国亲征,次长垣。会郑彩、周瑞、周崔芝、阮进之师攻福州,败绩。

  八月,克连江。

  十月,长乐、永福、闽清皆下。罗源令朱丕承、宁德令钱楷皆以城降。

  以马思理为东阁大学士,林正亨户部尚书,钱肃乐兵部尚书,沈宸荃工部尚书,刘沂春右副都御史,吴钟峦通政使,余扬左都御史,林嵋吏科给事,黄岳吏部考工司郎中。

  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州。其帅涂登华欲降,第谓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船中国公而能成事者耶?”钱肃乐致之书曰:“将军独不闻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船中乎?今将军死守孤城,依沸鼎以称安,巢危枝而自得,计之左矣。”登华得书,遂降。

  邓藩审理陈世亨以一旅复安固,援兵不继,被执,不屈死。

  吏部文选司主事林、兵部侍郎林汝翥攻福清,兵败,皆死之。初,于福京主铨政,曰:“此润色太平之事,顾今日之所急耶?”乃辞去,募兵数千人。为郑芝龙所阻,不得志。复散兵入山,制棺一具、布衣一袭,书大明孤臣之柩以待死。闻监国至而起。

  吴钟峦申明职掌,言:“远近章奏,武臣则自称将军都督,文臣则自称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计。江湖游手之徒则又假造符玺,贩鬻官爵。偃卧丘园而云联师齐楚,保守妻子而云聚兵千万。请加严核。募兵起义者则当问其册籍花名,原任职官者则当辨其敕书札付。”监国允之。

  十二月,斌卿攻宁波,不克。甬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叙、王家劝使人走舟山,约斌卿入为内应。斌卿诺之。夏等又结海滨义旅余姚人王翊、王江,具帛书邀之,为侦者所得。邑绅谢三宾又讦夏等以实之,夏等入狱。而舟山之师始至,泊桃花渡,仰视城上,寂无举动。清师以大炮击之,即退。当事诘夏之同谋者,夏慷慨而对曰:“此时更有何人?无已,则太祖高皇帝、崇祯先帝耳。”当事曰:“然则汝帛书所谓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为大言,鼓动人心。”当事利三宾之财,亦诬以同谋,令夏引之。夏曰:“若谢三宾者,龌龊鄙夫,建义之事,胡可假之?”三宾在旁,搏颡以谢。夏等皆论死。文瓒妻张氏、夏妻陆氏、献宸妻朱氏、文琦妻朱氏皆自缢死。

  斌卿既返,甚悔其一出,乃刻意为保聚之计。限民年十五以上即充乡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制,田即入官。年六十无子者,收其田产,别给口食。初,舟山之田强半属内地大户,至是,尽籍为官田。总计合山之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欲并收其一,如土司之法,为不侵不叛之岛夷而已。王翊遂入四明山。四明在汉、晋以前通谓之天台,其后分裂天台以为四明。周围八百里,连山叠嶂,豁险之极。唐咸通元年,裘甫之裨将刘从简率壮士五百,奔至大兰山,据险自守。诸将共破之。大兰,即四明之山心也。四明之为山寨,旧矣。

  监国三年戊子正月丁酉朔,监国在闽安镇。

  同安伯杨耿、大学士朱继祚攻兴化,克之。兴化分守道彭遇凯,南都时御史也,令其守将出战,而登陴立大明帜。守将不敢入。

  癸丑,郑彩杀大学士熊汝霖及义兴侯郑遵谦。汝霖票拟,每右瑞而左彩,彩积恨之。监国次闽安,从亡诸臣之室俱保琅琦。守琅琦李茂者,彩之裨将也。汝霖奴子与之争口。元夕,汝霖自监国所归沐。熊、郑两家以簪珥相问遗。李茂以熊、郑合谋奔告彩,汝霖遂为所害。彩以遵谦同姓,弟畜之,使领陆兵于牛田。郑氏故以商舶为事,谦强取二舶,资万计,由此交恶。汝霖见杀,谦复不秘其辞色。彩乃诈扑部将丘辉,辉扶伤就谦,求书投郑鸿逵。谦过辉船送之,被擒。辉既擒谦而难于面之,伏舱底不出。谦呼曰:“汝郑彩厮养,杀我,岂出汝意而相避乎?”辉出,谦乞只鸡盂黍,哭奠汝霖。既毕,蹈海死。谦妾金四姐者,故倡也,尝笞杀其婢王氏,下于狱。谦以千金出之。谦死,金四姐束藁象彩,每馈食,斩象人以侑哭。彩闻之,沉之于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