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载堂杂忆


  唐才常等以汉口李慎德堂为总机关,前门临华界,其后为英租界。上海军饷不至,哥党哗然,唐、吴、傅等尚往来武汉之间。被捕前二日,食予家,前一日食元丞家,元丞送至江干,唐告改期。元丞曰:"事败矣,此等事差在毫发,今消息已宣传满城,宜早为之所。"元丞以改期未过江,翌晨李慎德堂全班被获,吴禄贞由三四丈高墙头跳落英租界,得逃。捕至总营务处,主者多南皮书院学堂门生,余则哥全龙头。张之洞颇欲从轻治罪,于荫霖为湖北巡抚,力主处以大辟,之洞忍气不敢争。总营务处姚锡光、文案陈树屏,主张只罪当场拿获者,余不究。而唐才常、傅良弼、黎科、蔡成煜,皆骈首于武昌大朝街天符庙前矣。

  元丞当夜走避湖南会馆梁焕彝处,翌日走予家,知追究从宽,先太夫人力促其潜离武汉。元歪使当日过江,早随唐、傅授首矣。(按:先太夫人七秩正寿,时功玖、居正、张知本等撰略曰:"庚子汉口之役,浏阳唐佛尘、潜江傅良弼,以谋改革事泄被害。太夫人闻之,语禺生曰:'市中所杀者,即昨饭于吾家者耶?'凄惋见于颜色。党人戢翼走匿君所,太夫人曰:'戢翼,尔奈何尚在此?吾家仆役众,乍见生人,保无因惊疑漏言,是不可久居,宜远去。'重助旅费,遣之逃。又虑门关询问严,有姚生者,具冠服为拜客状,元丞杂轿舆过军事盘查地,返家急行。")

  元丞、力山同返日本,创《国民报》,密与中山先生议,发布推倒满清大革命之宣言,是为第一次堂堂正正革命之文字。《国民报》势力,遂能支配长江内地,清廷无法禁售。戢元丞、秦力山、沈翔云、雷奋、杨廷栋等,皆有撰著。报中文有"妖姬侍宴,众仙同日咏霓裳;稚子候门,同是天涯零落客。"一联,为张之洞所圈点。又与沈翔云为留学生告张之洞书,责其残杀士类,劝其改革政治。致使张之洞召集名流驳复此书,张皇数月。

  予往东京,元丞安置与萱野长知同居左门町,力山等皆在焉。元丞利用日本女子贵族学校校长下田哥子资本,欲宣传改革文化于长江。孙先生亦壮其行,乃设作新社于上海。首刊其东语正规,日本文字解诸书,导中国人士能读日本书籍,沟通欧化,广译世界学术政治诸书,中国开明有大功焉。元丞遂为沪上革命党之交通重镇矣。

  清振贝子赴日,首携留学生陆宗舆以归,后曹汝霖、章宗祥、金邦平亦相继来北京,均有大用。而元老学生戢元丞,尚在上海,乃谋召其入京,此不经留学生考试,大加擢用之留学生也。元丞亦因革命陆军学生吴禄贞等,阴握兵权,办中山先生所赞同,乃入京主持而策画之。沈潜计算,非复以前之踔厉飞扬矣。间岛设大臣之议,改革法律之议,皆与其谋。赞成亲贵管兵,革党可领军队,运动引用党人。所谓党人,革党非保党,清廷固保、革不分也。唯袁世凯深知其意,一入军机,遂于光绪三十三年奏参戢翼交通革命党,危害朝廷。廷谕:"戢介翼着革职押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翌年,郁死武昌家中。其死状情形如何,弟翼翘,当能道之。予在海外,非目睹不敢言。今丛录其生平言行如此,皆予所知者。

  (禺按:袁世凯为军机大臣领外务部时,颇恶号日本通之外交大员,况元丞为革命党出身乎?戢案未发动前两月,先将前日本公使蔡钧驱逐回籍,谓其自命为外务部侍郎,在京招摇。有山东藩司尚其亨者,不知朝谕已发,陛见,尚向西太后力保蔡均为外交人才,堪大用。西太后睨之而笑。外间谓"尚其亨"宜改"尚其享",意谓"哀哉尚享"也。以上均前清光绪三十三年事。)



苏曼殊之哀史

  苏曼殊,字元瑛,幼随母河合氏,适岭南商人苏翁,时苏经商东瀛也。未几,苏翁归国,河合氏亦携曼殊同返广州,而大妇奇悍,遇河合氏尤为严酷。逾数年,苏翁病殁,河合氏不得于其大妇,只身复回日本,遗曼殊于苏翁之家,年仅十一二耳。托足慧龙寺中,祝发为僧,长老某,喜其慧,梵呗之余,课之读,并使其习英吉利文字。数年,学大进,中西文字,均斐然可观。初,苏翁在时,曾为曼殊定婚某氏,巨室也,女贤而才,自苏翁殁后,两家之消息隔绝矣。

  曼殊居寺数年,所往来者,惟一老媪之子,时为存问,盖媪曾为曼殊乳母,又受河合氏之恩惠最深也。曼殊年十五六,学成,辞寺长老东渡省母,苦乏资斧,随媪子贩花广州市中。方拟集资之日本。一日,过巨室侧,适婢购花,识曼殊,讶曰:"得非苏郎乎?何为至是耶?"阴唤女至,曼殊以笠自掩,且泣曰:"惨遭家变,吾已无意人世事矣。"并告以出家为僧及东渡省母之故,劝女另字名门,无以为念。女闻之亦为之泣下,誓曰:"是何说也,决守真以待君耳。"解所佩碧玉以赠,善沽之,当可东渡将母。曼殊遂以其碧玉易资赴日本,比还国,闻女以忧愁逝世。曼殊既悼女亡,复悲身世,怆感万端。时清末季,革命党人群集上海,曼殊客居觉生之家,与吾老友均县萧纫秋共据一室,自道其详,其所为《绛纱》等记,皆是时之所作也。作时伏枕急书,未数行,则已双泪承睫。尝欲将其事撰成长篇小说,共为百回,每回并附一图,图已绘成三十幅,托纫秋请孙先生资助印书之费。先生时正困穷,孙夫人倾箧出八十元赠之。曼殊持此二次东渡,卒未能将其书印行,惜哉!迨后卧病宝隆医院,致书广州胡展堂,另附一纸,为转交纫秋者,仅书一鸡心,旁缀一行,为"不要鸡心式"五字而已,众皆莫解所谓。萧嘿然久之,曰:"苏和尚(当时同人称曼殊语)殆将不起已,岂嘱予代购碧玉一块,携以见其地下未婚夫人乎?"即在市购方形碧玉一块,由徐季龙带沪。季龙抵岸,趋宝隆医院,则曼殊病已危殆。三日不饮食,暝目僵卧,若有所俟也。医院护士近前告之,并云广州萧某托带碧玉至矣。曼殊启目,强以手承玉,而使护士扶手以唇亲玉,欣然一笑而逝。


孙中山先生语录 练习演说之要点

  孙中山先生尝自述练习演说之法:一,练姿势。身登演说台,其所具风度姿态,即须使全场有肃穆起敬之心;开口讲演,举动格式,又须使听者有安静祥和之气。最忌轻佻作态,处处出于自然,有时词旨严重,唤起听众注意,却不可故作惊人模样。予(先生自称)少时研究演说,对镜练习,至无缺点为止。二,练语气。演说如作文然,以气为主,气贯则言之长短,声之高下皆宜。说至最重要处,掷地作金石声;至平衍时,恐听者有倦意,宜旁引故事,杂以谐语,提起全场之精神。谠言奇论,一归于正,始终贯串,不得支离,动荡排阖,急徐随事。予少时在美,聆名人演说,于某人独到之处,简练而揣摩之,积久,自然成为予一人之演说。

  先生又云:演说须笼罩全局。凡大演说会,有赞成者,亦必有反对者。登台眼观四座,有何党何派人,然后发言,庶不至离题。出言不慎,座中报以怪声,此演说家之大忌。必使赞成者理解清晰,异常欣慰;反对者据理折服,亦暗中点头;中立者喜其姿态言语,亦易为左袒。万不可作生气语,盛气凌人。予在华盛顿,见有议案本可照例通过,但某议员登场忽骂及他党,致招否决,此一例也。演说纲要,尽于此矣。诸君他日归国,有志于政治,即有需于演说,故为君等告之。


孙中山先生语录 宣传文字的运用

  先生云:宣传文字,贵能提纲挈领,词意愈简单,人愈明了,一切运动,无不成功。忆予在广州乡间,与人言反清复明,尚有不了解者,予即举示制钱正面之"某某通宝",问曰:"汝等识此字乎?"曰:"能识。"又举反面两满洲文示之,则曰:"不识。"乃历举满人入主中国奴视汉人之事告之,遂恍然于反清复明之大义。始知汉高祖约法三章,曰"杀人者死",实简单明了,可定天下也。引起民群之信仰者,在事实不在理论。不观莎士比亚戏曲乎?罗马凯撒发表演说,民众归向凯撒,大呼杀布鲁特;及布鲁特继之演说,民众又归向布鲁特,大呼杀凯撒。民众之从违未定,在能举简单事实,参以证据,使群伦相信耳。今用排满口号,其简单明了,又远过于反清复明矣,故革命之进行甚速。至若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为立国之根本,中人以上能言之,大多数中下级民众,尚难尽解,不若"排满"口号,更易唤起群众。民国成立以来,民国不应有皇帝,民众一说即知,故反对帝制之说起,袁世凯八十三日而崩溃,此其明效大验也。


孙中山先生语录 谈民选议员

  孙先生曾谈民选议员制度曰:尝闻中国谐论,有某进士公见人读《史记》,问为何人所著,答曰:"太史公。"进士曰:"太史公是那科翰林?"又翻阅《史记》数篇,即曰不过尔尔。此种笑话,正与华盛顿议院议员所发议论,同一奇妙。美国合众国大总统称President,大公司、大农场首长亦称President。有南部某小州民选下议院议员,系农场出身,未入大都会。一日,在议会中正谈论合众国大总统之权限,此议员即发言曰:"合众国President权限,是否与我农场公司之President一样?农场公司President,遇紧要事可召集董事会,合众国President遇有要政,当然可以随时召开议会。"此语一出,全场哄笑。盖当时美国民选议员,竞选者多以金钱占胜利,结果乃有此学识谫陋之议员。故予主张民选议员,亦须先有考核,必择其人资望才能学识足以胜任,始投选票。因国家大政大法,固非富有金钱而毫无学识者所得参议也。


翠亨村获得珍贵史料

  孙中山先生生于中山县(原名香山)翠亨乡。予此次巡察到此,所得事件,有足供史料著录者,亦弥足珍贵也。

  中山县长孙乾,为先生之胞侄孙,予五十年来之通家子。其人精明强干,笃守礼节,治中山县颇有政事才。

  予四年前在重庆,题冯自由《革命逸史》三集,述及陈粹芬老太太,冯自由且为之注。抗战以来,粹芬老太太先居澳门,后由孙乾供养,今年高龄七十五矣。闻予至中山石岐,喜曰:"刘某,予四十余年未见面,今尚在人间耶?"予抵石岐,即往晋谒,述当年亡命情形。粹芬老太太慨然曰:"我未做饭与汝等吃,已四十八年矣。今日重逢,下午请吃饭。"于是大备盛筵,亲送孙陈粹芬红帖曰:"不似在以横滨街头买菜,而今请吃饭也有格式了。"

  午后前往,粹芬老太太已在门首欢迎曰:"我辈五十年来,各人都在,回忆当年亡命受苦,直一大梦耳,不可不留一纪念。"于是宾主共摄一影入座。老太太畅谈经过身世,甚多珍贵史料,足供搜采也。

  陈老太太为言革命时期惠州之役。香港李纪堂、梁慕光等商议在惠州起事,军械皆由海员公会海员秘密输运,经日本邮船与美国、高丽等邮船运来者最多,以横滨为居中策应,视情势如何,在横滨定行止。陈老太太任来往船只起落密件之责,故横滨邮船一到,老太太即往接船,以港方确实消息,转告密运枪械之海员。日本因妇女上下,毫未注意。及事败,梁慕光来横滨,盛称陈老太太英勇不已。老太太曰:"我当时传递书简,并不害怕,大家拼命做去,总有办法。"

  予此行,在孙家获睹先生所留金表一枚及金链一条,链头小印一颗。金表大如小蟹,有金盖可开阖,金盖面刻英文"Y.S.Sun"。盖先生伦敦蒙难归国,康德黎博士临行所赠物也。先生在横滨时,屡出以示人,今再见之,真革命史上传世之宝也。

  由石岐往澳门,历程三分之一,即为翠亨村。同行者为中山县长孙乾,秘书李以祉。路过隔田村,先生胞姊杨太夫人居此,年已八十七岁,起居如常。

  抵翠亨乡,乡四围层岚叠嶂,如圈椅,面临远岸唐家湾。唐家湾者,唐绍仪之故乡也。湾之口门,有金星岛耸立,为翠亨乡主峰之正照岸。唐绍仪于民初创办金星人寿保险公司,即以湾中之金星岛为名。据乡中父老言,先生先人所葬之地,即在翠亨乡之主峰。当时有江西堪舆家来乡卜地,主于先生家,先生之尊人为之供张饮食起居,并资助行李,礼遇弗衰;堪舆家甚德之,乃相得佳城以为报,云葬此者后人贵可为元首,名可齐圣人。予举以询诸孙乾,答云:"此属迷信之谈,但乡人固有此传说也。"

  翠亨村外,有洋楼二层,横房三开间,此即先生故居也。屋侧砖房两幢,为故陈兴汉家。兴汉死已数年,曾任京沪、粤汉路总办。先生殁后,两次易棺着衣,皆由兴汉任之,为孙氏数代邻人。孙乾指楼侧围屋曰:"先生降生于此。"予曰:"此屋在村外,距村尚远,何以建屋于此。"孙乾曰:"此有一段故事,屋建于光绪二十五、六年,时眉公(先生之兄)在檀香山西卢岛,经营畜牧糖榨种植,获大利,寄六万金回香山,托人在村间建屋一所。而先生于伦敦使馆蒙难之后,为清吏所不容。眉公虽未参与革命,来村建屋,乡人亦恐受拖累,故全村各姓,均拒而不纳。不得已,仍就村外荒远隙地,建筑屋宇,且声明字据,此屋与翠亨乡无关。村人多得眉公之惠,亦即安之。不知今日之下,全乡俱受其赐。翠亨乡纪念中学,宏大壮丽,为广州各校之冠。

  既抵澳门,晋谒卢太夫人,太夫人年八十三矣,和蔼康健,步履与少年人无异。其次女戴夫人,亦出见,时戴君恩赛适去香港,晤谈数语,即辞出。

  按:先生家世,长兄眉公,经营农商业于檀香山;眉公子曰孙昌,在旧金山医科大学毕业,先生在广州大元帅府,奉命收海军,为流弹所中阵亡。昌有二子,长曰孙满,现任士敏土厂总理;次孙乾,即今之中山县长。乾卒业日本士官学校,再赴义大利习陆空军,抗战时任闽军副总司令,今治中山,颇著政绩,此眉公世系也。先生生孙哲生科;长女嫒,年未及笄,早卒;次女婉,适戴君恩赛。戴君曾留学美国,得博士学位,后任梧州关监督,巴西公使,今与夫人同居澳门,并侍卢太夫人。卢太夫人云,在澳门居处甚适,可常与平民亲友晤言,颇足娱晚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