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史藏
- 志存记录
- 世载堂杂忆
世载堂杂忆
补述容闳先生事略
先师容纯甫(闳)氏,为我国学生留学美国之第一人,前已略纪其生平。但其赴美原委与其家世事业,尚有遗漏。今从老友郑道实处,得其梗概,因Г笔录之。郑君为修中山县人物志者,所言固甚翔实也。
容氏南屏乡人,南屏距澳门约十三里。幼时随其父赴澳门,入英教士古特拉富夫人所设之学塾。清道光二十一年,进澳门玛礼孙学校。二十七年,随校长美国人勃朗,经印度洋、好望角、圣希利那岛,渡大西洋而至美国纽约。同行者有黄胜、黄宽二人,共入美国麻省之孟松学校,究心算术、文法、生理、心理及哲学等,尤擅长文学。后欲升入大学,苦无资,孟松学校校董拟资遣升学,而以返国后传教为条件;闳之志在出其所学,为祖国造一新时势,不能以此自缚,因谢之。嗣得乔治亚省萨伐那妇女会之助,及工作所入,继续留美。道光三十年入耶鲁大学;咸丰四年,毕业该校。当未毕业时,立意以西方学术灌输中土,益自觉负荷之重。
回国后,常以教育后进为己任。时太平军连下江汉州郡,英人复陷广州,与粤启衅,全国骚然。容氏至香港,任高等审判厅译员,兼治法律。已而弃去,至沪任海关翻译。航商多与关员通,狼狈为奸,容氏耻之,遂托词以国人不能升充总税务司辞职。总税务司不喻其意,许增月薪至二百两,容氏卒不愿。旋任英商宝顺公司书记,该公司经理令容氏至日本长崎,为分公司买办,容氏以买办实为洋行中奴隶之首领,坚却之,而许为调查产茶地域。
时苏、常悉入太平军手,道路多梗,乃走浙江,绕江西,至绍兴,收丝而返。咸丰十年,赴金陵,遇秦日昌于丹阳,得谒干王洪仁,秀全弟也,因陈七事:(一)依正当军事制度,组织良好军队;(二)设立武备学校,养成将才;(三)建设海军学校;(四)建设良好政府,聘用富有经验人才,以备顾用;(五)创立银行制度,及厘订度量衡标准;(六)颁定各级学校教育制度,以基督教圣经为主课;(七)设立各种实业学校。仁深善其议,格于势,不能用。授义字四等爵,辞不受。赠护照,乃藏之以出。因得溯江而上,至太平产茶地,载绿茶四万于千箱回沪。容氏返国居粤时,愤粤督叶名琛残暴,已同情太平军。及至金陵,察太平军不足有为。素所主张之教育计划,政治改良,将无所措手,乃变计欲从事贸易,致赀财,以图建树,所以有甘冒艰险赴芜湖收茶之举。
清同治二年,第一炮舰统带张世贵承督师曾国藩意,自安徽驰函召之。容氏疑有不测。会李善兰亦以书来,因谒国藩于军中,陈创办机器厂议。国藩喜,畀以全权,就上海高昌庙觅地建筑,与徐寿、华蘅芳同计功,即所谓江南制造局也。旋随美机械工程师哈司金至美国非克波克城朴得南公司,购订机器,期以半年。适美国南北战争起,以曾入美籍,投效美军。至同治四年,自纽约而东,绕好望角直趋上海。至则金陵已下,国藩屯兵徐州,调军为平捻汁。容氏积劳得五品实官,以同知候补江苏。
同治六年,李鸿章平定捻党,国藩任两江总督,亲阅制造局工程。容氏复以创设兵工学校造就工程师为言,并陈计划四章:(一)组织合资济船公司,纯招华股;(二)选颖秀青年,分批出洋留学,为国储才;(三)设法开矿产以尽地利;(四)禁教会干涉人民词讼,限制外力侵入。由丁日昌赍京。既而天津教案起,毁天主教医院及教堂,杀法国男女僧侣多人,朝令曾国藩、丁日昌、毛昶熙调停,容氏随日昌为译员,颇多赞划。又规教育四事:曰订定出洋学生名额,曰设立预备学堂,曰筹定留学经费,曰酌定留学年限。国藩、日昌并深韪之,至是奏选各省子弟赴美留学,容氏与陈兰彬同为监督,陈固顽旧,非其选也。
李鸿章曾命容氏就哈特福之克林街,造中国留学事务所,课堂斋舍俱备。旋返津,会秘鲁专使欲招募华工,备述优待状,容氏直破其奸,并奉派至秘鲁调查,尽得其虐待状,附影片二十四张,报鸿章。华工受笞,被烙伤痕,斑斑可见,秘使大惭。迄光绪元年,陈兰彬擢任驻美公使,容氏以副使兼留学生监督。翌年,兰彬荐吴子序继任。子序性情怪僻顽旧,与兰彬至善,即电陈容氏失职,鸿章谂其诬,因以容氏为专任公使。
会美国施行华工禁约,兰彬、子序乘机请解散留学生事务所,撤回留学生。光绪七年,令百二十名留学生回国。容氏既蒙回护学生之嫌,绝不能为之言;鸿章亦不为学生援手,此容氏所引为大憾者也。至中日启衅,容氏上书张之洞,略陈我国兵单,宜亟向英伦商借千五百万元,购巳成铁甲三四艘,雇用外兵五千,由太平洋抄袭日本之后,使首尾不相顾。则日本在朝鲜之兵力,必以分而弱,我国乘隙练军,海陆并进,以敌日本。更由政府派员,将台湾全岛抵押与欧西各国,借款四万万美金,为继续战争军费。之洞称善,其时张、李(鸿章)失和,李又深得慈禧太后宠,故卒成和议,容氏志不得行。
光绪二十一年,刘坤一督江南,任容氏为交涉员。二十二年,说清政府设国家银行,户部翁尚书同龢、侍郎张荫桓并力赞之,寻为当路所阻,不果。复拟任容氏筑铁路,由天津直达镇江,计五百英里,绕山东过黄河,复以德人抗议而止。亡何,戊戌政变起,容氏以隐匿康、梁党人,故避居上海租界,创中国强学会,被选为第一任会长,旋迁香港。光绪二十七年,游历台湾,昭日本总督儿玉子爵,即中日战争时山大将之参谋长也。谈次,问容氏前岁对日主战条陈书,出谁何之手。容氏慷慨自承,并道其详,儿玉敬礼有加。越年返香港,以著述自娱。入民国后始卒,年八十有五。所译著有哥尔顿氏《地文学派》、森氏《契约论》、美订正之《银行法律》、《西学东渐记》。光复之初,孙中山先生曾遗书容氏,请回国共襄国事,以年老不果行。又容氏于同治十三年,曾在上海创办《汇报》,其时任招商局总办之唐廷枢,实加赞助云。
徐老道与康圣人
大学士徐桐,字荫轩,汉军旗人,顽固无学,京师称为"徐老道"。其子承煜,因义和团之变,惩办罪魁祸首,与毓贤、启秀同处斩,徐桐亦追夺原官,时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和约》告成时也。
庚子之乱,原于戊戌政变,政变主角为康有为,徐桐则素恶康有为,其事亦颇足一纪也。康有为原名祖诒。以其先人国器,曾位大吏,以荫生应试,而屡试不中。其门人梁启超,则已于己丑科中第八名举人。启超娶主考李端妹,李为朝贵,梁夤缘于朝官执政,得游扬其师学问著作,而康圣人讲《公羊改制》诸考,乃流传于朝士之口。时潘伯寅祖荫尚书,宏奖公羊之学,康圣人诸书,朝野更为乐道。徐桐老道独痛恶之,常曰:"甚么公羊母羊,都是乱天下之学。"又曰:"康祖诒不过草茅下士,屡试不售之獠,亦著书大谈《公羊》,尤为可恶。此人若得科名,新进狂妄,莠言乱政,必为人心世道之忧,宜痛阻其出路,而屈抑之。"
时,癸巳恩科乡试,顾梦渔璜简放广东正主考,吴蔚庵郁生为副主考。临行出京,谒见徐桐。徐老道曰:"广东有康祖诒者,其人文笔甚佳,而醉心《公羊》邪说,离经叛道,为天下之乱人,如获中式,必设法抽落更换之,使不得售,切切勿忘。"秋闱衡鉴堂阅卷,吴郁生得一卷,文字最佳,其作法则由《四家文钞》中之章金枚八股涵咏而出。郁生曰:"此卷当抡元。"向例正主考拟解元,副主考拟亚元;正主考中单额,副主考中双额。郁生商之顾璜,欲将此卷归正主考中解,而顾璜易正主考一卷归郁生中亚,顾璜不肯对换。经同考官调停,以此卷中第六名为开榜。向例写榜,前五名为五经魁,留最后写,从第六名开写,及唱名,为第六名举人康祖诒,南海县荫生。
顾璜直视吴郁生不语,吴郁生亦直视顾璜不语。彼此对视,均忆徐老道临别赠言,正踌躇无计。写榜者不知,以为无事,落笔写就,已拆第七本弥封矣。顾、吴两人,仍相视皱眉,莫可如何。顾璜还京,徐老道大不谓然。及乙未科会试,徐老道为大总裁,会试条例,前十本卷进呈御览,由清帝亲定名次,制定写榜,不能更换。康祖诒卷在进呈前十本中,写榜时,又唱名中第几名进士,康祖诒,广东南海县人。徐老道面红耳热,事经钦定,又不能移动,有所去取,只叹康祖诒科名幸运而已。
徐老道出闱后,见顾璜、吴郁生曰:"康祖诒由我自中,始知科名前定,不敢再责难二公矣。"乙未科康祖诒同考房师,为余寿平诚格。
宓知县与西太后
湖北汉阳宿儒宓昌墀,字丹阶,中光绪己卯科举人,后以即用,历任陕西繁缺知县,有政声,大为部民悦服,呼为"宓青天"。大计卓异,陕抚特保送部引见。时戊戌政变,那拉氏临朝,特旨召见。昌墀应召而入,只见西太后一人上坐,俟垂询毕,即叩头陈奏曰:"皇上为全国臣民之主,何以未御殿廷。"太后曰:"汝尚未知乎?皇帝病重,已遍召各省名医矣。"昌墀更奏曰:"外间臣民,孺幕太后、皇上,皇上久未临朝,奸人乱造蜚语,谓两宫时有违言,臣敢冒死直陈,愿皇上早日御朝,以慰天下之望。西太后闻言,拍案大怒曰:"汝言皆离间我母子,着速回陕西原任,不准留京。"盈廷王大臣得知此事,皆震恐,不知有何大祸。陕抚因特保,更汗流浃背,坐待谴责。后竟无下文,未加追究。
宓因西太后有"速回原任"之语,仍返陕西,管知县篆。庚子两宫出奔西安,道经宓昌墀所治地,昌墀以地方官照例觐见。太后一见大哭曰:"汝非前岁召见之宓令乎?"宓叩头跪奏曰:"知县恭迎圣驾。"太后曰:"汝前岁召见时,云未见皇帝,今皇帝在此,盍往见之。"言时,以手指光绪。宓乃向光绪跪叩圣安。西太后曰:"我母子沿路受的苦,只可对你讲。"于是一路哭,一路说,且曰:"我今日真四顾无人矣。"宓乃直奏,请办善后之策。太后曰:"都是举朝无人,使我母子受苦至此,你看朝中何人最好。"宓曰:"朝内无忠臣,使两宫颠沛流离,即小臣亦在万死。"西太后又曰:"你看外省督抚中,有那一个是忠臣?"宓奏曰:"湖北总督张之洞,是个忠臣。"太后曰:"长江上游也是重要之地,何能分身来此,但我以后事事必发电询彼意见。你且暂时下去,我总不忘你当年召对之直言。"(以上大意,见宓昌墀行状)宓其时大见重用,曾巡逻宫门内外,见岑春煊迎驾来此,与内监李莲英私语,李在阈内,岑在阈外。昌墀即曰:"朝廷祖宗成法,内监外官,不得通声气,况在稠人广众中喁喁私语。地方官得绳之以法。"李、岑闻其语,大怒而去。又宫中太监责供应攘物,宓鞭棰之,积恨深矣。
未几,岑春煊忽受护理陕西巡抚之命。时大同镇总兵跋扈犯法,将派员前往察办,如不奉令,即提解来省;岑力保宓能胜此任,盖欲借某总兵手杀之也。讵意宓奉命而往,晓以大义,总兵自认罪,愿带印上省。春煊不得已,又委宓以极优渥之厘差,私唆其局员贪脏犯法,无所不至,而做成圈套,件件皆有宓亲笔凭据,一朝举发,罪无可赦,遂原品休职回籍。
宓归汉口后,贫无立锥,藉教读授徒为活。张之洞卒,宓为联挽之云:"四顾更无人,昔也哗然今也笑;片言曾论相,释之长者柬之才。"上联引西太后语,下联则指曾荐之洞为忠臣也。后光绪死,宓又电呈摄政王及军机处,请杀袁世凯以谢天下。张之洞时掌军机,即曰:"此陕西革职知县宓昌墀,绰号宓疯子,可不必理。"遂无事。
假照片计陷岑春煊
岑春煊督两粤,暴戾横肆,任意妄为,恃西安迎驾宠眷,莫予毒也。莅粤,即奏参籍没官吏如裴景福者数十人,又押禁查抄粤中巨绅黎季裴、杨西岩等,粤人大哗。巨室名绅,多迁香港以避其锋。在港绅商,谋去岑春煊,安定粤局。又以那拉氏信岑甚笃,无法排去乃悬赏港币百万,有人能出奇策,赶走岑春煊者,以此为标。陈少白参与密谋,自负奇计,曰:"先交三十万,布置一切,事成,补交七十万可也。"迨少白携款赴沪,再走京津,而岑春煊罢免粤督入北京矣。
西太后最恨康、梁,保皇会横滨《清议报》载康有为撰文,痛骂西太后曰武、曰杨妃,尚可漠视,最恨者,则"那拉氏者,先帝之遗妾耳"一语。少白知之,从此下手。先将岑春煊、梁启超、麦孟华三人各个照相,制成一联座合照之相片,岑中坐,梁居左,麦居右,首在沪出售,次及天津、北京,并赂津、京、沪大小各报新闻访员,登载其事。又将康有为《清议报》撰文,逐句驳斥,颂西太后之功德,呼康有为为叛逆,于"那拉氏者,先帝之遗妾耳"句下,驳斥犹严。再由香港分售相片于南洋、美洲。保皇党人见之,莫知底蕴,反称岑为保皇党,以增长势力,编造照相故事。少白又将海外各报,转载于津、京、沪报上,保皇党亦堕其术中,相片遂遍传海内外矣。
北京流播既久,事为西太后所闻,且重贿内监,暗输宫中。西后见相片大怒,虽李莲英与岑莫逆,亦不敢缓颊。都中权贵恶岑者引为口实,时粤御史亦有奏劾岑不宜在粤者,不久,遂有开缺来京陛见之命。岑抵京,因照片事,求白于李莲英。李曰:"得计矣。"乃将西太后相片,作观音装,中座;李自作韦陀装,立太后左。制成,跪呈西太后御览曰:"奴才何曾侍者佛爷同照此相,民间随意伪造,此风不可长,亦犹岑春煊与梁启超、麦孟华合照一相,不过奸人借以售钱耳,淆乱是非,宜颁禁令也。"太后意解,视岑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