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从事录

　　“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二语八字，的的为公行实。呜呼，公其死矣！蛟固知公之必死久矣！然而蛟又不知公之必死也。盖知公之必死者，知公之心；不知公之必死者，感公爱公，祝公望公，不忍作此不祥之想，此又蛟之痴心也。呜呼，公其死矣！公其忍心舍我而去矣！今而后，进退死生，谁复与蛟共安危者乎？密座促膝，谁复与蛟共筹策者乎？纷纭险阻，谁复与蛟分仔肩者乎？昏耄举动，谁复与蛟规舛谬者乎？风风雨雨，谁复与蛟相慰劳者乎？”
　　“呜呼，公其死矣！然而公之心则愿以激烈死，不愿以劳瘁死者也。向使公擐甲行间，冲锋冒镝，蛟知公必为关壮缪；向使公独守孤城，□骑重困，蚊知公必为张睢阳；向使公身陷贼中，义不受辱，蛟知公必为颜鲁公；向使公衡山失机，身落□手，蛟知公必为文信国。诸死皆不得遂，乃与诸葛丞相辉映千古。且诸葛以八月死行间，公死行间亦以八月，何其先后一揆也？语曰：‘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公固知蛟之心者也，蛟岂不知公之心哉？”
　　“蛟今年五十五矣，公年三十六耳！五十五者不死，三十六者先逝，鬼伯无知，谓之何哉？且汉江之水滔天，可以死矣，而不没；长沙之炮焚领，可以死矣，而不伤；武岗已陷凶阱，可以死矣，而复脱。万死一生，留此顽钝之身，以守残局。蛟可以死而不死，公不可死而死，上天苍苍，独何心哉？呜呼，招魂不复，抚床如生，恨深九泉，惨达层霄。洒血披衷，公灵鉴之。”
　　祭毕，督师还白牙桥。正发又住石矶数日，莹圹事竣，带十数骑诣谢，遂住东安旧馆。恢抚诸将复泣请正发视事，发曰：“吴公旦夕且至，诸君当静听朝命，安可以意为从违耶？”越数日，督师赍奏官回，云：“上得遗表，挥涕呼我督臣者三，声彻殿廷。”吴晋锡北抚命既下，督师以军务不可久旷，送敕印催其即日受事。晋锡至东安，择吉莅任，诸将起曰：“某等数月无饷，馁窘万状，今得新总督，有凭藉矣！”晋锡闻之，竟挟印遁去。
　　九月初五日，□兵夺永城，哨及石矶，北抚吴晋锡自东安山中纳印出降。滇帅拔营走八十里山，入全州万乡，遂强督师同行，内阁严公亦移入全州矮林，依原长沙道邓承券托焉。正发与恢抚诸将由宜湘上全州，诸将复环正发请曰：“先主弃世，我等见公如见先生，身虽武夫，义气为重，实不愿属他人，惟公主持之。公如见拒，即日四散作响马矣！”发不得已，与诸将约：毋降□，毋害民，毋私斗。诸将咸唯唯遵约束。
　　抵全州，州守误以为郝卢兵，闭门不纳。中翰周震、留守题授监事御史，适在全城，望见旗帜，曰：“此恢抚营兵也。恢抚纪律素严，民皆无恐。”遂开门出迎。发语震曰：“□在门庭，州城守乎，弃乎？”震曰：“守乎。”“本营官兵留乎，去乎？”震曰：“留哉。”发遂同震进城，与州守马鸣鸾议粮饷。又致书留守商机宜，州守会各乡绅公议捐助。各绅乐输粮米，约计三十石。议每兵每日米一升五合，钱十文，马料谷日三升，兵丁各给十日粮，将老营驻扎湘山寺。发总兵王凤同三副将领兵守黄沙河，以当孔道之冲。总兵周金汤、熊兆佐，扎三叉铺，以防宜湘小路。
　　时九月初十日，探人回报：□帅三王各分一路进兵；恭顺领武岗路，怀顺领永州路，智顺领常德路。恭顺过紫阳河，承允标将陈友龙殊死战，屡挫敌锋。承允驰令禁友龙不得战，又不发救兵，友龙败还。恭顺离武岗山三十里下营。承允轻骑出降（永森按：《王船山叛吕传》：□兵至石羊渡，承允退坐营门，召诸将护，皆请死战。承允不语，入幕中修降书，遣使诣孔有德降。使返，与承允耳语良久。乃遣片纸奏上，言：“敌势大，陛下宜自为计。”上乃仓遽出奔。城门不开，庞天寿等麾壮士以利斧断扃锁，上单骑走，承允遂开关延敌人），且许献皇上为贽。恭顺疑其诈，不纳。承允复回至武岗城外北寺，剃发而往。恭顺纳之，待以宾礼。
　　承允因一再往返，是夜遂不及入城。然承允出降之先，将城门封锁严密，不许隙通。二更时，皇亲王维恭、维让与掌院事张同敞、锦衣卫马吉翔、吴双、兵科吴其嚣、礼科洪士鹏等，相率在廷，同会刘承永曰：“令兄如此举动，将欲以皇上作晋惠、宋钦耶？”承永曰：“家兄此行，正是挺身当锋，以保皇上耳！”诸公曰：“既是如此，何不开门，待皇上移到靖州，不更便耶？”承永尚迟疑，诸公又请承永母出，恳切言之。母曰：“吾儿既不肖，自陷其身，岂有复陷皇上之理？”立命取钥匙来，诸公即入行宫，扶拥上驾并三宫上马，夺门而出。二十里，上曰：“靖州不可往，当从间道走广西。”遂觅小路走古坭，至柳州（永森按：《小腆纪年》：王师破常德宝庆，且逼武岗，王召刘承允谋之。但言我兵多，敌决不来。王疑而察之，则承允已密议投降。乃与辅臣吴炳议，由古坭幸柳州）。跸数日，仍移桂林。
　　恭顺至武岗，见上驾已行，遂发千骑径追靖州。至靖不见，大肆杀戮，无不残灭。承允既降，仍居旧第，内阁吴炳、吏部尚书李若星、承允中军邹山，死之。刑部尚书杨乔然与承允不合，先期请出督川兵，得不及难。兵部尚书傅作霖不屈，承允劝之，作霖大骂曰：“我以汝为必不负国，凡事将顺，中外莫不指摘，以为汝党，我被汝蒙恶声久矣！今岂肯同汝作狗彘耶？”拽见恭顺，益加怒詈，遂死之（永森按：《小腆纪年》：大学士吴炳奉命扈世子走城步，既至，而城已为王师所据，被执送衡州，炳不食，自尽于湘山寺。傅作霖，武陵人，夙与承允善，故骤得迁。及承允降，作霖勃然大骂曰：“吾以汝为人，汝挟天子作威福，致天子蒙尘，罪已不容于死，真狗彘不为也！”王师入城，作霖冠带坐堂上，承允劝之降，作霖唾其面，遂遇害。妾郑氏有殊色，被执，过桥跃入水中死。”）。
　　承允亲引恭顺直捣黎平，督师母太夫人、妻王夫人与次子并家属百余口俱被执，以彭而述为贵州巡抚。智顺至常德，王进才、马进忠，退入沣州，进永顺土司，制抚堵允锡亦同往马。偏沅傅上瑞献营王以降（永森按：上瑞武定人，为武昌推官。初为何腾蛟所荐，至偏沅巡抚，性反覆，弃腾蛟如遗。武岗破，遂降。逾年，金声桓事起，当事者虑其为变，与刘承允并诛死）。沅州偏桥、镇远，直抵黔中，悉为□有，而沅州杀戮尤惨。
　　上跸桂林，召内阁严起恒入。十月朔，督师率滇营由西延至兴安驻扎。初，督师至八十里山，闻武岗之警，即驻兵新宁界，飞探皇上消息，拟率滇营为勤王之师。后闻辇路无虞，移驻粤西确报，遂出兴安，复与发合。督师致书，深悔前过，并慰发营。
　　督师驻兴安三日，恭顺差督师至戚持手书并贵阳王金印一颗与夫人家报至。来人述恭顺奉养太夫人甚厚，保全眷屑，恩礼备至，督师皆不听，将书印抵地，命绑来人斩之。左右解劝良久，始释。即日备述家难，缮书以闻，督师又念上自播迁之后，朝臣失散，扈从寥寥，遂荐正发入内。疏谓：“今日朝廷封疆，呼吸一体。科臣蒙正发久历行间，谙练机务，若使其入司封驳于内，臣办战守于外，其间缓急事宜，应若桴鼓”等语。奉俞旨，敕召正发入行在供职。发将见在官兵马匹造册面交督师，诸将送行哭别，恋恋不忍舍。发嘱诸将曰：“先总督师事督师，诸君尽力于督师，即是报先总督。其努力建树，无堕恢抚声灵，在内不患无懋赏也。”董启行原与发生死相依，因闻逃寇王伦投怀顺，请发章总督墓以快报复，石矶父老诣怀顺哭诉总督恩德，伦坐诬见杀，启行邱墓关心，遂留全阳。
　　发于十一月初三日，赴桂林陛见，适本科员缺，遂掌科事兼管刑科。是时，留守首辅瞿式耜兼掌吏部尚书事，内阁严起恒兼掌户部尚书事，侍郎萧如韩原名萧琦，掌兵部尚书事，兼掌都察院，侍郎于元辉掌刑部尚书事，户部侍郎张尚管、鼓铸李和鼎为通政司，兵科给事中吴其露掌兵科兼掌吏科事，礼科给事中洪士鹏掌礼科兼掌工科事。廖应亨掌河南道，汪□□掌文选司，朱俨□掌职方司，张应斗掌仪制司，尹三聘掌虞衡司，吴侯鸿胪寺，文安侯马吉翔掌锦衣卫，总兵吴双锦衣佥士，王坤司理太监，赵进秉笔太监。其余各衙门尽皆缺员。
　　兵部萧如韩媚事南安侯郝永忠，备极丑态，凡有拂其意者，即嗾永忠以兵力吓之。一日，永忠同如韩游靖邸独秀山，永忠折柳条作圈套，加韩项戏曰：“猴子跳圈。”以如韩有猴子绰号也。如韩谄笑曰：“我得为猴足矣！”闻者皆唾之。
　　十一月二十日，怀顺遣将同董英领马步三千，从间道袭全州，攻围累日。督师遣新甯伯赵印选、兴甯伯胡一清，领兵援全，留守遣新兴伯焦琏标三总兵刘起蛟等领兵援全，兵由三路进，会合恢抚官兵，直抄□兵之后，□兵大败，董英仅以身免阵杀千余人，得马匹数百，盔甲器械无算。□自大挫之后，不敢近粤疆一步。赵、胡二伯与新兴标镇刘起蛟等凯旋，惟留副将唐文曜领兵一千，与全州城守副将王有成兵八百，同监军周震、知州马鸣鸾驻全防守。
　　督师以恢抚官兵既隶亲标，撤回点阅，更定营制，凡属恢抚者，以王凤为总统。但凤为人忮刻且横，诸将多离心，潜投郝、卢者纷纷。全州守马鸣鸾与唐、王二将计曰：“大帅在内，仅留我辈独支门户重地，孤注之势也。城不守，则必绳以失地之罪；守城，则众寡强弱不敌，无噍类矣！不如降之便。”二将许诺。十二月十二日，鸣鸾同二将潜诣永州请降，怀顺以为无据，不收。复回全说监军周震同降。震大怒叱骂，遂杀震，持震头与震刺印诣永，遂纳焉。
　　十七日，二将领□兵二千骑入全州，西粤藩篱从兹坏矣！滇师见全阳有失，遂将老营移入省会。先是南安侯郝永忠自道州入桂林，宜章伯卢鼎自道州入义甯，督师调郝、卢同滇师与亲标复全州，皆以粤西为新兴汛地，且降将系新兴标员，各推诿不前。督师誓死坐兴安，上召亦坚辞不赴。郝永忠发罗中军领千骑往，胡兴甯自率马步二千往，然只为护从督师，不复问全阳矣！
　　督师以亲标兵单，命坐营熊兆佐往柳州募狼兵铳手三千，久未报命。永历二年戊子新正，上疏请正发往柳州监催，发奉敕即就道。二月朔，□三王会师大举入粤，胡一清手挟督师上马还省。□兵重围兴安，破之，尽屠其城，郝营千骑无一脱者。永忠大恚，将桂林官民劫掠一空。上驾踉跄，又移柳州，再迁南宁。督师至省城，见乘舆已行，遂同滇营走永甯州。惟留守瞿公死守桂林，飞檄焦新兴上省，新兴见檄即趋，□兵已薄北门，新兴率诸镇鼓锐力战，□兵败退全州（永森按：《小腆纪年》：自郝永忠乱后，王师疑桂林空虚，直抵北门。何腾蛟将三面出：胡一清以滇兵出文昌门，周金汤、熊兆佐以楚兵出榕树门，腾蛟自与焦琏出北门。战未合，奋臂顾左右曰：“琏为诸君破敌。”横矛直奔我营。我兵围之，矢如雨下，琏左右冲击，势如游龙，我兵合而复散者再。粤抚将军刘起蛟亦大呼杀入，与琏合，击杀数百人，贯其营而出。胡一清从东至，腾蛟抚其臂曰：“儿好为之。”一清应声跃马驰击。一清短小便捷，马上腾掷如飞，能标枪取人数十步外，百发百中。每乘马，必翦其鬃。王师认为牛，辄相戒曰：“此骑牛蛮子，不易当也！”一清与琏合兵再战，金汤、兆佐横击之。琏标下赵与白贵殊死战，王师大奔，追二十里，大帅几为所获）。
　　时值江西金声桓、王得仁反正，盖遇时袭茶陵，□帅心怀内顾，惟留副将李东斗领兵三千守永州，总兵徐勇领兵五千守长沙，衡宝、武靖、常德各府各留镇将领兵驻防，三王自撤满兵北去。三月朔，督师自永宁州率滇营并亲标出严关，围兴安，执□防弁杀之。正发于三月初十日，督催监纪范炳元狼兵三千名，同总兵熊兆佐到兴安，督师大喜慰，因留发在行间，商进止。遂下取全州，与□兵战于飞銮桥，斩首数百级，□兵奔回守城，攻围四十日，克之。□兵脱走者仅十之三。留守亲至全州犒兵，与督师同在湘山寺，樽酒流连，欢洽旬日，拉发同还。
　　时有周鼎瀚者，以任子宫中书，因武岗之变，上涂次播迁，一应本章，命鼎瀚同金吾、马吉翔哲理。鼎瀚至全，大署内阁，与发晤言，隐然中堂规模，发面斥之，闻留守来，即遁去。此五月念旬时也。留守与督师面商：时方酷署，兵士毋太苦。而一清必欲乘胜攻永，六月初旬，环永城数匝，两月不得下。保昌侯曹志建以火器五千助攻，城中粮断，□将李东斗大困，杀马马尽，杀老幼老幼尽，互相屠食，永绅刘兴秀在围城中，饥兵脔而食之。东斗窘急，以十数骑重铠血战，夺路穷奔。□广西抚院李茂祖就擒，解至桂林斩之。我兵直抵衡山，长沙震恐。
　　又刘承允标镇陈友龙自武岗反正，光复黎靖，下至宝庆。友龙每得□官，即剥皮示众，绰号陈剥皮，寻以功晋远安伯。张先壁亦自麻阳峒中出，尽有辰常一带，三王至汉阳，闻陈友龙反状，归咎承允，将承充、傅上瑞等三千余人，无少长皆杀之。
　　本年正月内，金声桓、王得仁返正于江西。四月内，李成栋反正于广东。王得仁虽为声桓标将，原约结为兄弟，每行事如出一体。声桓、得仁与巡方不惬，巡方持其短，必得金巨万，始免白简。得仁原有故国之思，如此一激，遂密部将士衷甲，而往声桓署中曰：“我等皆食践大明茅土，何可长沦腥秽，甘心犬豕乎？”袖出网巾一顶，露刃而前，持声桓发辫割之，即请柬巾加冠。声桓曰：“吾有心久矣！所以隐忍不发者，欲乘间待时耳！今弟举事矣，生为明人，死为明鬼，敢有他志？”得仁遂同声桓勒兵执巡方跪而讯曰：“汝尚欲我金乎？□主命汝巡方，为地方造福，奈何虎而翼飞而食人耶？”遂命斩之。令城内外文武兵民反正，各郡县三日内去辫加冠（永森按：《贰臣传》：声桓辽东人，明总兵。顺治四年，随左梦庚投诚，授总兵，讨江西有功，未酬封爵，怀叛志。王得仁者，旧为自成裨将，所称为王杂毛者也。助声桓攻战久，亦自负其功，以叙禄弗及，五年正月，声桓与合谋，纠众据南昌叛，杀巡抚董成学。六年正月，大兵克南昌，斩得仁，声桓中矢投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