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从事录

　　东安弹丸之地，财赋几何，刘承允又差二副将坐县收民租，总督与发定计捕二将斩之。随传檄入武岗，历数承允十大罪，并移檄张先璧、曹志建、郝永忠、马进忠等，共勒勤王之师，以安乘舆而张先璧已先逼城步县，声罪致讨矣。承允见各勋环戈为难，气焰稍沮，又虑督师出为葵丘盟主，在武岗必至居中内应，竟欲絷维幽闭，将图不轨。又断绝往来，如内阁吴炳、总宪李若星、大司寇杨乔然、兵科姚大复，皆屏息惕惕，不敢与督师通起居，惟姜皇亲密语督师蚤为计，毋堕奸阱。督师密疏奏上云：“臣在外则上安，臣在内则上危。臣在外则承允恐臣纠率诸勋讨逆，不敢他萌；臣在内则身为孤注，号召不灵，承允无复顾惮，皇上与臣俱危矣！”又潜约滇营赵、胡二镇订期接应。越数日乘间出城，策马飞奔十数里，即遇二镇领兵至。承允塘将发大炮击督师，炮高人下，一无所伤。及承允追兵蹑至，督师已入滇营，中军二镇奋杀，刘兵败还（永森按：《小腆纪年》：何腾蛟入谒，王及太妃皆召见慰劳。初腾蛟荐刘承允由小校至大将，称门生，已渐倔肆，腾蛟不能制。王遣中使密召腾蛟为计，然腾蛟固无如何，且无兵，命以南援将赵印选，胡一清兵隶之，守白牙市。及辞朝，赐银币，命廷臣郊饯，承允伏甲将袭之，印选、一清力战歼其众，承允讳之，王亦不能问也）。
　　六月既望，督师率滇镇同至白牙桥驻札。时兵饷久匮，总督仰屋无措，因面商督师，会题正发户科试给事中，经理恢抚兵马钱粮，奉俞旨颁给敕防。刘承允因怨丛衅深，复欲与总督修好，故不挠其事也。发膺兹宠命，日夕惶惶，爰设法鼓铸，以裕钱源。于石矶站开炉一百二十座，委效劳知县方镇管理，白牙桥开炉二百座，委参将郑宗文管理，小江口开炉一百四十座，户部主事臧煦如专理。又全州东安绅衿有愿助兵饷粮米，授文武札衔及贡生生员者，听其乐输，一一移檄总督给扎，是名例饷。
　　斯时总督病日加重，日夜下血十数次，体益羸弱不支，然犹扶病视事，自黎明以至夜半，黾勉不遑。发泣曰：“师体如此，宜节劳省虑，为封疆宗社保爱万全之身，以图再进。”师曰：“人以身病为病，我以国病为病，但得粮饷不竭，兵士鼓锐恢复东下，身自霍然矣！”总督驻东安数月，湖南节义之士莫不闻声景从。衡州举人王介之、夫之（永森按：夫之字雨农，号姜斋，衡阳人。崇祯壬午与兄介之举于乡，以瞿式耜荐授行人，转徙楚、粤、滇、黔、闽、缅甸既覆，隐犭峒以终，学行详本传）、邹统鲁、夏汝弼、李跨鳌、管嗣裘、吴汝润、周士仪虽匿影南山僻谷，或密报情形，请商方略；或悲歌唱和，缄寄诗篇；风雨邮筒，间道不绝。又有来阳举人（永森按：湖南衡州有耒阳县，来恐耒字之误，考县无来阳名者）廖应亨、武昌举人蔡之俊、宗贡生朱盛灿、朱容椒、中书科周震、与翰林院检讨刘李矿钅广（同升子）兵科给事万六吉（元吉弟），疏参逆允，避祸而出，先后齐集东安，皆以总督为依皈。一时文人辐辏，旁午之暇，樽酒拈韵，乐此不疲也。
　　总督见粮饷稍可支持，兵马休养已久，加以滇营又到，遂与督师共商：东安掌地，若再持久，粮竭饷尽，势成鸟兽散，不如决计东下为得算也，七月七日，自东安起行至石矶站，师下民房，将分司驻发，发谦让不居。师曰：“我是已成之章总督，君是新起之蒙户科，正欲借此弹压兵民，勿让也！”薄暮，东安知县敖化龙馈酒醴果淆至，师与发饮，微醺，师携发步入竹林山冈，正仰卧林间，语发曰：“死便葬我于此。”发曰：“师真醉耶？胡言之谬耶？”
　　初八日，抵永郡，驻东海王孙宅上。初十日，副将王凤自柳州募到狼兵交铳手三千到永，师大喜曰：“此潼溪制胜之长技也。”遂即以所募兵属凤统领。又全州贡生蒋成龙募兵一千同到，亦命隶凤辖下。爰定恢抚营制五副将，分中、前、后、左、右，随遣王凤、李大金、黄应元各领兵前往祁阳关口防御。去后，发因查核各处炉场月钱，并东安未完例饷，才离永五日，师差数骑星驰召发，发寅夜遄归，见师容骨立，气息奄奄，相抱痛哭。师曰：“吾病不起矣！特请回作生死之别，并付封疆大事。”师下血之病，转成肠垢，滑痢日夜数十次，五内痛楚，呻吟不绝声。每呻吟一声，则呼发一声，发随应一声。
　　七月二十日，召诸将至榻前，将恢抚营务，兵马册籍，北抚关防，一并交发署理。发挥涕曰：“某虽属师生，恩同父子，从事三载，夙夜黾勉，况师体抱恙，发敢不竭其愚钝，稍效万一。幸惟安心调养，内外诸务，发自任之，不必有此举动！且发受兹重畀。责有攸归，倘败乃公事，致吾师失知人之明，为他人笑，发断不敢闻命也。”师作色曰：“子欲气死我耶？既不承受，终无着落，如何安心调养？”发只得唯唯。
　　二十六日，师命人扶坐榻间，作书与督师辞诀。捉笔指不能运，遂口授曰：“某病不能起矣，不能风雨晦明奉教左右矣，不能周旋鞭弭共事中原矣！遗大投艰，独劳先生，谁复与先生分一臂者？某独何心，能不悲哉！户科蒙正发原在先生门墙，其人才品，先生所悉，已于本月二十日，当诸将付以恢抚营务，某死之后，乞先生特疏题补事。付托得人，死可瞑目。诸标员从某驰驱日久，忍饥寒，冲锋镝，义矢无二，其忠勤有可知者，幸先生驱策之，以相与有成也。放笔昏绝永从此辞。”督师览书恸哭，作字安慰，极其酸切。略云：“老夫耄矣，生亦无益，惟瓣香顶祝天地鬼神，乞留公斗岱之身，以兴明祚。蒙户科大用之才，恢抚事务，且暂署理，诸将两标一体，原无分别，俱不必作事后之虑也。”发自受事以来，即就师榻前置几案批答文卷，料理各路军机，仍奉侍汤药，应答呻呼，衣不解带二十二昼夜。发又诣永郡内外各庙祠寺观行香焚疏，愿灭寿一纪，为师延算。督师曰：“遣官候病，甚切忧驰。”
　　八月初三日，师作绝命诗二首云：“莽莽乾坤咫尺芜，秋风五丈失支吾。千年黄土扃雄剑，一寸丹心冷壮图。报国未能空愧死，渡河有恨只频呼，难寻净土堪埋骨，魂诣高皇索旧都。”“批颊声声未肯明，河山笑掷一毛轻，坐看玉篆沉千古，空伴铜驼泣五更。今世何时惭后死，此身无用忍求生！湖干欲听华亭鹤，武穆祠前秋水泓。”
　　初五日，自作遗表，命死后进呈。“为臣病已笃，臣志未伸。谨沥血泣辞效忠重泉事：臣以七尺书生，谬膺封疆大寄，过蒙国恩，滥叨节钺，躐级中枢；龙光之晋，极其宠荣，报称之劳，全无尺寸。犹冀臣年方壮，尚不即填沟壑，庶竭驽骀之力，稍收桑榆之效。不意丙戌春，事机丛脞，智力短浅，积劳成瘁，遂成下血之病；随值新墙败绩，愤怒伤心，又增呕血之症，拟欲请乞骸骨，以时势日亟，不容息府，恐蹈规避之咎。奈疆事日坏一日，臣病日深一日。今年夏，诘兵措饷，犹可力疾支持，入秋以来，饮食渐阻，血痢大作，连日昏绝，移时始苏。臣之死期已在旦夕。”
　　“窃念臣任封疆，进取是职，不能厉兵秣马，克复长驱，而以□遗君父，臣罪一也；臣身为总督，不能弹压远迩，致诸勋水火成形，失地丧师，臣罪二也；臣屏藩在外，不能兴晋阳之甲，立讨君侧之奸，致逆勋刘承允跋扈不臣，以尧舜之主，而抱灵献之忧，臣罪三也；皇上春秋鼎盛，圣敬日跻，中兴可期；天夺臣箕，不能长效犬马，聿观周宣、光武之隆，中道捐弃，事主不终，臣罪四也。臣负兹四罪，虽万死不足以塞责，伏乞皇上削夺臣官，以为有罪无功者戒。”
　　“顾国家大势，祸胎养成于姑息，军机多挫于内讧，臣愿皇上大奋于断，明功罪，信赏罚，慎名器，养残黎，及蚤返跸西粤，居万全之地，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南湘半壁，付督师臣何腾蛟专理，辰尝一带，付制抚臣堵胤锡支撑，辅臣严起恒休休有容，刚柔交克，若与辅臣瞿式耜同居政本，必有可观。臣鬼篆中人，不应言及国家事，但耿耿寸心，不随身死。臣死之后，定拟哭诉二祖列宗之前，默佑圣躬，迅扫膻氛，收还两都，重光宝历。臣志伸，臣愿快，臣死且不朽。伏枕瞻天，稽首泣血，仰祈睿鉴。为此具本辞，谢天恩，臣无任悲愤感激之至。”
　　初六日，师简阁部杨公嗣昌所著《兵饷》一卷付发曰：“我不如文弱，子才不减万吉人，吾子勉之！”随命董君达启行搜所存饷银四十八两，命发执笔，口授谕帖曰：“恢抚部院章谕：‘各路防守诸将：本部院病已危笃，不能与门下终始共事，前驱进取，有负国恩。今外□内寇，望汝辈为我雪未雪之仇，本部院虽入九泉，倦倦以望捷音也。本部院死后，切勿以奔丧为由，擅离汛地，有误封疆；务须坚心固守，静听督师调度与蒙户科指示。仅存饷银若干两，均平诸将，每人若干两，以致永别之意。门下报国，即是报主，本部院虽死犹生矣！”
　　初七日，命董子启行取酒来，与发作别。且云：“感足下三载共事，有如形影；无如鬼伯催促，幽明千古。”正发号哭仆地，师正色厉声曰：“吾以祖士雅、刘越石望子，奈何效儿女子态，作哀哀断肠声耶？”遂把盏酌酒劝发饮三杯，师亦吞三咽。饮毕，拱手揖发曰：“请了！”自是不复与发语，发问亦不复应。董子启行、师股肱心膂之亲人也，呻吟之际，启行间曰：“病已至此，家事独无遗命乎？”师曰：“吾自服官入楚，已无家矣，夫复何言？汝若生还，但嘱吾儿不必读书。”
　　初八日申刻，呼启行曰：“董家宁馨，外□内刘，皇上在哪里？”少顷，又呼如是者三，忽大叫一声，遂尔委蜕，盖丁亥八月初八日亥时也。是夕，督师见大星如斗，自南天坠下，光烛普地。督师惊愕曰：“于野其不禄耶？”翌辰，讣音报督师与户部严公及各路营将，督师大恸惨，三军各将撞地号天，如丧考妣。发先期命永州同知掌府事傅本斗动支官银一百两，买蒋乡绅杉枋一具。初九日，巳刻大殓，适宜章伯卢鼎自道州候病至永，拊棺痛哭。正发与董启行哀毁忘生，仅存一息，宜章劝发：“大事丛集，君身过伤无益，幸抑情强饭，料理军务、正所以报章公也。”发行文各将，遵先师遗命；不许奔丧，务严饬堵御，以巩万全。
　　十一日，正发差官上总督遗疏，并报病故日期。同日，督师亦具疏题报。又一疏题太仆卿郴桂道吴晋锡升补北抚，盖督师于隆武二年题晋锡郴桂巡抚，廷议不允，至是参军丁元相为晋锡请曰：“吴公名进士，且前题开府未遂，北抚一座，舍此其谁？”督师从之。十六日，晋锡行文知会各将，取职名兵马册籍。发见文，欣跃如释重负，楚人原无官楚之理，前日为先师病笃，恐拂其意，故为勉承，今日实获我心。遂将北抚关防官册籍一并移送督师，并行各将遵照。各将谓：“先主以我等付托户科，以户科与我等周旋，久习知我勤苦。今易箦才旬月，蘧以我等属他人，户科即可背，先主不可负也。”各将心殊怏怏，无固志。□帅闻章总督卒，喜曰：“二敌去其一，吾无惮矣！”
　　八月二十二日，袭破排山，并夺熊飞关，诸军多内溃。正发语董子启行曰：“师榇未举，敌若旦夕至，发誓以身殉。但得项膏白刃，蚤从先师地下游，固愉快也！”启行同以死誓。诸将见发坚守不动，遂相率扶衬，发与启行挽绋登舟，至石矶站，佥谋卜地。发曰：“师有治命矣！”遂于前日竹林小冈先师醉卧之处，壬首丙趾而瘗玉焉。督师驰至石矶，抚灵床踊长号，兼述共事之情，且哭且诉，两标将士莫不洒涕。督师亲撰诔文曰：“人臣死忠者三：曰激烈，曰从容，曰劳瘁。激烈以刚怒死，从容以坚贞死，劳瘁以忧勤死，死虽不同，死忠则一也。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去者、奴者、剖心者，迹似悬殊，孔子俱以仁为断。众人论其迹，圣人原其心耳！癸未，腾蛟承乏楚抚，时楚北皆入□版，公以孤城文吏，独保沔州。境内不轨，勾贼为奸，公次第剪除，以靖内患；左营鱼肉沔，强掳民女，公缚而投诸水，以靖内扰。公知贼梳兵篦之害，悉撤客兵，自练土兵，与□将白旺相持三载，遮蔽长江，使□不能飞渡；蛟得免于覆饣束者，藉公长城之力也。蛟屡上公功，三请藩宣，被谗闲所沮。”
　　“甲申冬，庚癸呼亟，烦公转运湖南。乙酉春，左梦庚问鼎留都，蛟投身汉水，方得更生，复至湖南，与公重聚。天骄内肆，闯逆伏诛，两都沦没，匝地腥膻，仅留南天一块土，为我与公拮据瘁<疒者>之区！维是张先璧荼毒于辰阳，刘承允虎踞于黎靖，公单骑解谕，悉归戎索。崎岖虎狼之穴，出民汤火之中。继而左标、闯部穷而无归，公挺身招徕，肉袒倾城。复以客兵难驭，爰整亲旅，诘兵于黔粤之里，措饷于无米之炊。蛟在长沙，居中调度；公驻湘阴，临边自将。一将一兵，费公推置；一壁一垒，费公分布；一士一民，费公保护；一机一宜，费公眠食；一缗一粒，费公焦劳；一勋一镇，费公调剂。心血几何，能不病哉？蛟也鲁拙，每有方略，费公讦谟；每有过失，费公匡救。心血几何，能不病哉？又以同人参差，事多掣肘，隐忍弥缝，更费苦Jb。心血几何，能不病哉？”
　　“迨至强敌冯陵，我疆日蹙，新墙之挫，呕血盈升，公病已剧。湘阴不支，立誓身殉，众将夺公，虽不得死，公病又剧。策蹇氵资水，泥涂雨雪，痛念提封，昏仆马下，公虽不死，公病又剧。衡山险厄，几落危机，跃马桥头，目击丑类，眦裂发指，怒气欲吞，公虽不死，公病又剧。跋涉雁峰，渴馁浯溪，以至东安，外集残兵，内合劲卒，振军声于菜色之时，复残疆于桑榆之日，公病剧已极，而公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