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垣笔记

往例,诸臣入朝, 【「入朝」二字依抄本甲及古学汇刊本补。】 皆服不一色,自毅宗 【抄本甲「毅宗」作「先帝」。】即位,始命专服玄,人以为玄北方色也,阴盛不祥。至是,予言于诸辅,谓宜仍国初服色为便。诸辅诺而未行,卒为北兵所灭。
凤阳皇陵未灾时,里氓遥见陵中二人,一衣朱,一衣青,殴击甚苦。寻闻号泣不辍,乃率数十人持杖入,惟二犬踉跄走,识者以为不祥。
惠宗与孝愍皇后谥后又谥靖难诸臣,咸谓大典备矣,独张仪曹采语予曰:「若独不念惠宗弟若子乎?封爵未复,谥号犹悬,如普于诸臣,而靳于若主之弟若子,犹缺典也。」予复为疏请,于是孝康三子之降为郡王者,公主之降为郡主者,与惠宗太子之未谥及少子文奎之为庶人者,或复爵,或补封,皆予谥。时太庙未建,又奉先殿不设位,予言于张奉常元始,【崇祯戊辰,上海人。】 始以帝后附祭孝、康陵,诸子皆附,二百余年,仅有此祭。历冬至、岁暮、春分,三祭而国亡。
易佥宪应昌 【万历丁未,临川人。】 素负舆望,至是耄矣,初抵郊外,戴给谏英纠之,不辨亦不辞,竟抵任。及转少司空,又为王给谏士鑅【崇祯辛未,金坛人。】 所纠。奉旨不必深求,次日谢恩,亦不辨,人以为凤德之衰。
陈侍御以瑞, 【万历己未,进贤人。】 当天启时,弹射多人,至絓逆案,寻亦削夺,故得复。时张侍御孙振掌道,欲畀以瑞,以嗾纠某某,皆不应。每对乔侍御可聘言,追悔前过,誓不为已甚。孙振不悦,遂不得掌道。
钱宗伯谦益博览群书,尤苦心史学,当作开国功臣事略时,闻予家有傅颍公三代庙碑,三走书江北,期必得乃已。又自言读王弇州史料,有定远侯王弼赐死,家至籍。见楚昭王行实之说,即驰书托某亲知往楚府求昭王行实至,乃知弇州言非。至是,疏言留心国史三十余年,请在家开局纂修,上命在任料理,谦益志也。然以久于门户,一老翁而诋东林,荐逆案,不知作史时何以措毫?后国亡,史稿皆付绛云楼一炬,殊可惜也。
应天府张教授丁干 【崇祯辛未,光山人。】 罢职回中州, 【钞本甲「州」下有「籍」字。】 遇流贼,耳鼻皆被割。至是,秉铨者怜其流寓,补今官。【原作「补京官」,依钞本甲及古学汇刊本改。】 每入朝,耳鼻皆以木代,观者以为不祥。
宁南侯左良玉疏云:「臣提师在途,恐百万之众,发而难收,震惊宫阙。且声逆贼马士英罪状,正告陛下,自先帝之变,士英利灾擅权,事事为难。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手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复修之。思宗改谥,明示先帝不足思。罪一也。国家提衡文武,恃名器鼓舞人心,自贼臣柄国,卖官鬻爵,都门有「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之谣,如越其杰以贪罪遣戍,不一年立升部堂,张孙振以赃污绞犯,不数月夤缘仆少,袁弘勋与张道浚同诏狱论罪者也,借起废径复原官。他如杨文骢、【天启辛酉,贵阳人。】 刘泌、王燧、黄鼎等,或行同犬彘,或罪等叛逆,皆用之当路。罪二也。阁臣司票拟,政事归六部,至于兵柄不得兼握。士英已为首辅,用腹心阮大铖为添注尚书,济其篡弒。两子枭獍,又操重兵以为呼应,司马昭复生于今。罪三也。陛下选立中宫,典礼攸关,士英居为奇货,先择其尤者以充下陈,罪通于天。而又私买歌女,置阮大铖家,希图进选,计乱中宫。罪四也。陛下即位初,恭俭仁恕,士英百计诳惑,进优童艳色,以损圣德,每对人言,恶则归君。罪五也。国家遭此大变,须宽仁慈爱,以收人心。士英自引用大铖,睚眦杀人,如雷演祚、周镳等,搏炼周内,株连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为题,将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网打尽,令天下士民重足解体。罪六也。九重秘密,岂臣子所敢言,士英遍布私人,凡陛下一言一动,无不窥伺。又募士窜伏皇城,诡名禁军,以观陛下动静,动曰废立由我。罪七也。今皇太子至,授受分明,士英、大铖一手拏定抹,杀的识认之方拱干,而信朋谋之刘正宗。忍以先帝已立七年之嗣君付诸幽囚,凡有血气,皆欲寸磔士英、大铖等以谢先帝。此非臣私言,诸将士之言,亦天下忠臣义士愚夫愚妇之公言也。伏乞立肆市曹,传首抒愤。」
予以奉差祭禹陵,已领辞朝票,闻左帅良玉反,缴不行,曰:「无事享其荣,有事避其难,臣道乎?」会黄侍御耳鼎一仆自武昌至,谬言良玉未动,讹传耳。乔侍御可聘以告予,而马辅士英闻之,亦张筵贺诞,朱衣填门。予曰:「是不可留矣。」复领辞朝票,先士英诞期一日行,越二日,破安庆报至,北报亦旋至。人生遭际,亦有数耶。
自马、阮秉政后,诸臣日忧潞藩睥睨,且以东林不忘拥戴,借题芟翦。予曰:「但移惠、桂二藩于近畿,以待皇太子之生,若犹未生,自有亲藩在,彼藩耳,何睥睨,亦何拥戴?」时皆然予言。后命二王并安仁、永明二郡王赴近畿居住以此,会国亡,不果。
袁江督继咸与袁侍御弘勋屡疏争三案,左镇良玉亦有疏助之,人疑其相比,故两推刑户侍郎,将伺其入而阱焉。上怒曰:「彼地需继咸耳,此地何需继咸?而一拟再拟!」皆不点用。
袁江督继咸先为异己所忌,不自安,而吴应箕、 【贵池副榜。】 张自烈皆知名士,与继咸善,应箕贻继咸书,劝其求解刘泽清,借援左良玉,安身以安朝廷。独自烈书争之,言:「从古未有端人善类赖权臣羽翼自全者,此枉尺直寻之说耳,无论各镇反侧不足恃,即幸为我用,赖以苟全,此日播之远近,何以彰国宪?异时书之史册,何以谢清议?况各镇阴贼险狠,彼此牙角,转盼糜烂不可救,安能为吾党屏蔽耶?」又言:「良玉恣睢日久,若借援于彼,得安其位,必窃谓江督博我声援,宜德我,如是必事事惟良玉意所欲为,少与龃龉,必致憾,不肯下。且中外又谓良玉久据上游,使正人不受祸,寇贼不敢肆,皆其首功,良玉自此成尾大之形,它镇自此贻跋扈之渐,恶在能安身以安朝廷哉!」时皆韪其言。
予为开国功臣廖永忠 【楚国公永安弟,巢湖人。】 请赠谥,得追封庆国公,谥武勇。既而永忠后人具呈予处,言:「昔文皇帝灭方孝孺十族,九族外以门人为一族。时永忠孙二人先皆受业孝孺,一论死,一论戍。至万历年间,屠侍御叔方【万历丁丑,秀水人。】 具疏,请还诸忠族人之永戍者,始蒙恩宥,独不知孝孺以门人为一族,故疏未之及。迄今犹勾军不已,世受其害,乞移呈兵部,特为豁免。」予见而恻然,亟向诸枢曹言之,会国亡,遂已。
徐冢宰石麒等公疏请封于忠肃谦后为伯,其疏,黄侍御澍草也。内云「与寿亭侯比烈」,又曰「都城隍之号空悬」,盖不知汉寿为封邑,故云寿亭侯,都城隍乃齐东语,岂可入告?又为左良玉草疏,「改谥思宗,是以先帝为不足思」,不知思乃谥义,非思不思之谓。不学无术类此。
左良玉兵半若盗,甚淫毒,每入民家索贿,用板夹爇之,肥者或脂流于地。又所掠妇女,公淫于市,若入舟后,或注目岸上,望父若夫泣,则身首立分。予同年吴户曹应恂,【崇祯辛未。】 先为楚令,对予言之犹欷歔。若入南都,其荼毒必有不可言者。
袁督继咸屡疏,与左帅良玉相应,人疑其比于良玉。及良玉反,兵抵九江,继咸为众所胁,出迎,遂失九江,内外哄然。皆以为与良玉同谋,虽同乡万冏少元吉【天启乙丑,南昌人。】 亦密语乔侍御可聘曰:「有之。」后抗节死,北人始谅其无他。
湖广巡按王中丞骥 【崇祯戊辰,丹徒人。】 家居京口,质库遍城内。每鸡羹一盂,非腿不食,庖人必杀三鸡充之,余肉皆抛弃。又烹鱼时,必先置燕窝腹内方食。所用木器瓦器尽花梨古窑,其豪奢乃尔。时北兵告急,骥方以巡抚入觐,未至国门,已加兵部侍郎矣。
姚少廷尉思孝为给谏时,持门户甚力,至是,以考察为忧,予曰:「非当察而察,吾何畏?若公道昭明,洗雪前枉,则今日坠渊之人,正异日登仙之人也。」后予奉差出都,思孝又言当事者委之守城,予与书曰:「诸君貌顺心险,未可云好相知也。」思孝不能决。已,北兵入都,薙发为僧,复为人所逼,遂出见。
左兵与北兵交逼,上召对群臣,姚廷尉思孝、乔侍御可聘、成侍御友谦 【崇祯甲戌,海门人。】 皆扬人也,奏:「左良玉稍缓,北尤急,乞无撤江北兵马,固守淮、扬,控扼颍、寿。」上曰:「刘良佐兵还,宜留江北防守。」马辅士英时立御前,戟手詈曰:「尔辈东林,犹借口防江,欲纵左逆入犯耶?北兵至,犹可议,若左逆至,则若辈高官,我君臣独死耳!臣已调良佐兵过江南矣。宁死北,无死逆。」举朝为失色,有贾似道弃淮阳之诮。时上虽忧形于色,犹顾友谦曰:「若成某耶?」盖往者播徙时,曾饷上于危也。
左良玉反后,九卿十三道合疏声罪,既上,已两得旨,惟六垣疏未上。吏科吴都谏希哲初大言曰:「今日所重不在楚,宜出公疏纠揆地,并请固守江、淮。」然逡巡未敢也。已,上防江公疏,后以无疏讨良玉,罚六科俸。
.金吾于之英既借谦后,又恃奥援多,几冒伯。乔侍御可聘以非谦嫡系,言于掌道张侍御孙振,十三道无画题者,遂祗封谦临安伯。时称浙有三大功臣,刘基诚意伯、王守仁新建伯,至是谦复赠伯。
周礼曹镳、雷佥宪演祚赐死,王侍御懩以吉服承旨入狱。懩先有疏请斩二人,演祚曰:「王懩能断得我首否?」镳觉,对曰:「不断我首,吉服何为?」各作家书讫,又互书先帝遗臣四字于腹,就缢。演祚遗命弗葬,置棺雨花台,仿子胥抉目意。不一月,京师失。
刘总宪宗周以声气故素重周仪曹镳。一日,晤章吏部正宸,问曰:「如周可谓粹品否?」正宸曰:「不纯。」宗周问故,正宸曰:「言有余而行不足。」宗周默然。又祁少司农逢吉,【天启壬戌,金坛人。】 镳同里人,及赐死,梁少司马云构 【崇祯戊辰,兰阳人。】 在坐,语逢吉曰:「贵邑一日杀二贤耶?」逢吉曰:「一贤耳。」盖以周庶常锺为贤也,其恶镳若此。噫,斯言过。
杨副宪维垣首攻崔逆,列名逆案遣戍,故夏铨曹允彝幸存录亦以为过。独一生大误在攻熊经略廷弼,廷弼功多于罪,至指附邹总宪元标与赵冢宰南星者皆为邹党赵党,而欲与熊党并锢,尤谬。及起任南都,议或偏而行无疵,幸殉国一举,足洗前非。乃诬其杀妾潜逃,为乱兵所杀,舌可犁也。
江南既陷,左少司马懋第向南哭尽哀,中军艾大选先薙头,力劝懋第早降。懋第怒,缢杀之。其同谋监饷傅浚 【崇祯庚辰特用榜,广宁县人。】惧,告懋第勾引齐寇,谋危京城。摄政王遣兵入院,勒令诸人薙发,懋第大呼曰:「我头可断,我发不可落。」时兵部陈司务用极、王游击一斌、张都司良佐、王都司廷佐、刘守备统五人,皆与同志,遂俱执送刑部,重炼三匝,旋移水狱,七日不饮食,逼降皆不应。执见摄政,懋第着母丧服,同用极长揖,南面坐,见诸降臣列阶下,大言责之曰:「汝谁家臣子,作此面孔?」诸降臣皆局蹐无以自容。摄政数懋第伪立福王、勾引齐寇状,懋第抗言曰:「我先皇痛罹大变,以亲以序,当立福王,何云伪立?山东豪杰皆忠孝有为,前者就见,我皆勉以大义,亦不系土寇。」又历数摄政不郊迎使臣,不以龙亭出接御书罪,又言艾大选薙头劝降应诛,曰:「我血性男子,到此惟有一死耳。」时摄政指用极曰:「汝何人?亦不跪。」用极曰:「我兵部也,三尺童子耻拜异类,况我大明人物!」摄政怒,命捶其颊,用极噀血呼曰:「士可杀不可辱!」摄政复从容曰:「汝等不怕死,皆忠臣也,然降不失富贵。」懋第曰:「薙头不如斫头。」命左右曳出,至菜市口,仍遣降臣劝曰:「先生惧乎?」懋第曰:「无问我惧不惧,请问若辈羞不羞?」至顺城门,又遣满官以封王啖之,懋第曰:「懋宁为大明鬼耳。」将刑,顾问五人云何,一斌等皆曰:「愿从死。」懋第曰:「好,好,但恐有悔。」用极大呼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五人复同。懋第南向叩头,泣曰:「臣心毕矣。」遂被杀,五人皆争就死。其时忽风沙四起,卷市棚云际,屋瓦皆飞,观者近万人,咸为流涕。其同行门人咸默、徐玄敷葬懋第等于白马寺傍,火用极骸骨,负归昆山故里。
马辅士英为黄侍御澍所纠,密疏言:「上之得位,由臣及四镇力,其余诸臣皆意戴潞,今日弹臣去,明日且拥立潞藩矣。」上信其言,为雨泣久之。以后一切朝事,俱委士英,惟狂走宫苑中,如失心状。后闻北警,十余宦挟之出奔,外官尚不知也。又言士英听阮大铖奸谋,欲以三朝典要、挺击事兴党人之狱,上独不允,亦可想其为人矣。盖濡忍胜而明断少者。
刘翰林正宗、张侍御懋于弘光时皆仕南都,国亡,兼程而北,得补原官。已,正宗官至大学士,懋寻调外。高材捷足,未可尽诩。
万历四十四年丙辰,为北天命元年,是沈同和 【吴江人,赵鸣阳代作事觉,遣戍。】 以元黜革之岁也。中国无元,而外国有元,且其得力之洪承畴,已于是科获隽。
弘光乙酉二月,有五色日数十相映,煌煌激射,自未至酉始灭,天日为晦。
杨纳言维垣曾语予曰:「当时不宜遽逐李选侍,选侍逐则客氏进,无内主故也。」亦是一说。


补遗
刘总宪宗周 【万历辛丑,会稽人。】 有疏云:「天道有阴阳,而人事应之,其事为君子小人,君子小人进退,则否泰之关也。圣人尝致严于始进矣,于泰之初曰拔茅茹,否之初亦曰拔茅茹,同一拔茅耳,未辨所为君子小人也。君子固自勉其为君子,而小人亦自忘其为小人,圣人从而微辨之,则系否以贞吉,又以广选善之门也。嗟乎!辨之不早,未有不以小人加君子者,而世道因之矣。今天下谁甘为小人者?臣请质之事,始陛下龙飞海甸,天实为之,人曷力焉?而乃有以护跸微劳,居功定策,入内阁,晋中枢宫衔世荫者,非先凤阳总督马士英乎!因以凤阳之入,更司马之出,临敌易将,坐误军机,亦士英也。于是先吏科给事中李沾,备言定策,挑激廷臣,构成水火。诚意伯刘孔昭又以功赏不均,发愤冢臣,致朝端聚讼。诸臣之品不同,而比类相从,大抵有拔茅连茹之象,于是庇阴翩翩起矣。借知兵之名,则逆案可以然灰,宽反正之路,则逃官可以汲引,两家宾客,互相讥亦互相挟。中朝之党论方兴,何暇图河北之贼,立国之本计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略?呓芤惶咏玻咽坑⒙岩恚钊艚咀樱泊蟆6酢⒒浦罱种萌艮钠澹谛谖χ疲徊缓汀V练指罱⒒此恼蛞晕恐乓烊辗蛑觯蚪愿呓芤蝗擞幸猿9迫绱耍诵目芍6绞χ苛┘惹睿狈ブ榫〈欤似溲傺倭皆拢荒芤徊桔u江北也。尤可虑者,京营一旅,自祖宗以来,皆勋臣为政,枢贰佐之,至先帝始设内臣提督,成败之数可知。陛下立国伊始,正可讲求祖制,以焕新猷,而不意又有卢九德之命,所称居重驭轻之谓何?则士英又有不得辞其责者矣。总之,夷狄盗贼皆从小人气类感召而生,而小人与宦官又往往相为表里,自古未有宦官典兵而天下不坏者,尤未有小人起用事而专阃之人能树功方域者。惟陛下自为社稷计,首辨阴阳消长之机,独奋朝纲,亟敕士英仍出督师凤阳,驾轻就熟,联络各镇,次第决用兵之策,诸将中仍有不用命者,立以朝廷之大法处之。由此北拒敌,西灭寇,南收荆楚,惟诸将所至,再启茅土,而士英遂并得以功名终矣。若今督史可法,即不还中枢,亦可自淮而北,历河以南,别开幕府,与士英相犄角。将见疆场之臣既和于外,庙堂之臣亦和于内,中兴事业,其赖是乎!若京城提督,亦在陛下独断而寝之。」疏入,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