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本纪


  松江、嘉兴、常熟、昆山、嘉定、江阴俱集义城守。

  松江,先有指挥常某者集义杀安抚吴衷垣、顾乃猷而遍括郡人金钱助饷,郡人苦之;乃共敦请原任两广总督沈犹龙为主。嘉兴,则推吏部尚书徐石麒、编修屠象美为主;新任兵备吴简思闻变,从水关出。常熟,先推原任知州严栻为主,既而总兵何沂拥宗室某至,执栻欲诛之,仅而得免;嗣后何沂为主。昆山,则推前任知县杨永言为主。嘉定,则推在籍右通政侯峒曾为主。江阴,则诸生许用及典史陈明遇为主:各集众城守,竖「大明」旗号。

  徽州、绍兴、金华等处各举兵城守。

  十六日(丙申),城中义师溃。

  时旧总兵吴志葵屯营黄天荡,郡人张劭劝之入城救援,不应;于是诸师作鸟兽散。有顶缸僧战甚力,手杀清兵数十人。当十六夜月食,李延龄令兵潜出齐门,从蠡口绕出望亭,夺粮船据之,纵掠浒墅至枫桥;而北兵在城中者亦焚杀。胥门一带,计城内外死者几及万人,河水经旬犹不可食。潭东李伯含素以武事见推,及是率众至盘门,遽堕水死,人咸惜之。有朱旦者,祖为朱鹭,人称白民先生;着有「建文书法疑」一种,极意表扬逊国诸臣。至是闻变,笑曰:『当时我祖作书,忠于建文帝;今我举义,忠于先帝,虽死犹生也』。遂拜母诀别而出。往太湖说黄蜚诸师,皆不应;复贻书促吴志葵,亦不应。乃同西山徐云龙薄胥门,北兵冲突而前,徐云龙卸甲走,其弟君达、僧景贤皆战死,旦亦遇害。

  清兵入常熟,诸生徐守质等死之。

  降将洪某率兵攻常熟,何沂先期潜逃;诸生中尚有躬冒矢石力战于华荡者,势不能支,遂各散去。徐守质母病不能迁,兵至,母与妻俱投井死,守质与兵格斗死。徐市、徐铎开城破,叹曰:『我家世科,竟无一义士耶』!遍别亲族,题壁云:『不敢立名垂后代,但求殉节答先朝』。夜半自缢。项志宁方食饼,闻城破,堕饼于地,扼吭不食死。诸生萧某妻许氏为兵所掠,痛骂不受污;兵怒,缚之桅,支解之。

  清围昆山,徐开禧开城放百姓;在籍编修朱天麟走云南,诸生朱集璜等死之。

  昆山巨族甚多,皆输饷愿死守。诸生朱集璜等助守甚力,共推老将王南扬主战事;南扬勇悍不减少年。至是,清来攻城,被围数日;徐开禧开门放百姓,全活颇众。未几,南扬力战死。天麟见城破,踉跄走江西;后间关随永历以终。诸生集璜等俱死乱军中。诸生陶琰募死士三百人赴援,中途闻城破,自刎死。乡绅士民男女死者,城内外以数万计。旧令杨永言潜匿民间得免;后为僧,复至昆山。

  清围嘉定,七月初四日(癸丑)破之,在籍右通政侯峒曾、进士黄淳耀等死之。

  峒曾等倡义守城,清初来攻,峒曾令焚其舟。既又来攻,预断一石桥而支之,不即断;清兵过桥,桥倾压死者十余人。有蔡游击者,侯、黄二公敦请以训乡兵;其人勇悍善斗,手挥铁简前后击杀数十人后,中矢如猬毛以遁。七月初三,降将李成栋复纠太仓兵来攻东、西两门,火炮击城中无虚刻。薄暮,忽大雨如注,怪风暴起,城中遂不能张灯;成栋令兵丁潜伏城下,穴城而进,守者不觉。初四黎明,成栋置炮于地穴中,炮发震城,城一隅崩;铁骑直拥而上,乡兵不能御,城遂陷。峒曾急归拜家庙,赴池水死;成东捞其尸,斩首以徇众。长子元演被数十刀以死,次子元洁亦被杀。有朱长祚者悉出家财佐军;城破,诱家人尽登一舟,自沉。孝廉龚用圆与兄诸生用广、孝廉张锡眉与妾皆赴水死,诸生夏云蛟、唐昌全等皆死之。淳耀与其弟渊耀赴僧舍,题殉节词于壁;弟曰:『阿兄,此其时矣』!遂同缢,越数日,亲友收其尸,面如生。其痛骂而死及殉难者甚多,惜未能尽详其姓氏。

  十一日(庚申),太湖义兵溃。

  黄蜚虽拥益藩乐安王屯聚湖中,然无远图,惟搜捕剃发人正法及沿村打粮而已;民甚苦之。〔前一日〕(己末),清数百骑由吴山趋尧峰,黄兵方集木渎,闻风俱遁;黄蜚遂入泖河。庚申清复至,乡民被杀者数百人。清将李成栋袭吴志葵、黄蜚于泖河,俱擒之以归。

  发明(此节本在清围嘉定之后,今补之)。

  气数已终,虽有忠肝义胆之士,亦不能保全。

  清兵入松江,在籍兵部左侍郎沈犹龙、原任吏部主事夏允彝死之。清兵入金山卫,指挥候怀玉父子死之。

  犹龙既从事,即斥逐常指挥,聚乡绅士民为城守之计。旧总兵吴志葵率水师于泖河中,与金山卫指挥侯怀玉皆至。议事,怀玉与志葵不合,志葵故设端以难之;怀玉愤然起曰:『府城凭大总戎总督;金山卫吾当死守,誓不使北兵得近卫城一步』。怀玉遂往金山,志葵仍归泖河。李延龄将袭松,令北兵潜匿舟中,命中书董廷对为闲,假以探沈为名,实纳清也;众知其谋,追斩廷对于清浦(廷对,尚书其昌孙也)。适谢某者制造军器,往城中交纳,沈令开南门纳;军器舟入,忽报黄蜚兵至,皆以红布罗首,内一兵红布散脱,辫发俨然,众喧『清入城矣』!沈遂东走,北兵尾之而行;甫出东门,沈左肩中一箭,遂死于濠下。松江既破,延龄令小将金某攻金山卫,侯固守不动。有北将缘城而上,侯立手刃之;如此数人乃止。后李成栋复以大军攻之,侯竭力死守相持者三日;及破,侯犹巷战,至死骂不绝口。其长子被掳,极力诟骂;北将怒甚,即杀于中途。时延龄下令勒诸绅进谒,夏允彝拒不往见;其兄逼之,终不可。其兄曰:『汝以为不可者,惟有死耳』!允彝乃自投于池中。

  清兵围江阴历闰六月至八月,破之;典史陈明遇、前任典史阎应元、诸生许用及训导冯厚惇、中书戚绅等死之(戚绅一作戚勋)。

  六月,新任江阴县知县至,下髡发之令。闰六月一日,诸生许用倡言于明伦堂曰:『头可断,发不可剃』。未几,乡兵奋起;先拘知县于一室,四城内外应者万人。求发旧藏火药、器械,典史陈明遇开库给之。随执守备陈瑞之,搜缉在城奸细,以徽商邵康公娴事,共推毂为将;邵亦招兵自卫。旧都司周瑞鑨帅水师驻江口,约邵兵出东门,周从西门协剿;既而败绩。时清兵日炽,各乡兵尽力攻杀,每献一级,城上立给银五两。徽商程璧入城,尽倾所有与明遇充饷,而自往黄蜚、吴志葵求援;黄、吴不应,程遂祝发为僧。是时叛仆四起,大家咸救死不暇。清兵首掠西城,旋至南关;邵康公往御之,不克。清兵焚东城,大劫城外富室;康公帅乡兵与战,杀清将一人。乡兵高瑞为清兵所获,不屈死;周瑞鑨掠舟而逃,康公不知下落。明遇乃迎旧典史阎应元为将,帅乡兵拥之入城。清兵四散焚劫,乡兵远窜,无复来援者;清兵始得一意攻城。城中竭力备御;清兵箭射如雨,城内取镬盖为蔽,以手接取,日可得箭三、四百枝。一将架云梯独上,城内用长枪刺之,将心口纳枪,奋身直跃;一童子以刀刺其喉杀之,尸堕城下。又一将周身束以利刃,以大钉插城墙,缘而上;城内用大槌击杀之。清兵日增,依君山为营,下瞰城中;城中连炮击之,清兵乃移营去。居民黄云江素善弩,发弩中人面目立死;陈瑞之之子出己意制木铳,从贼头掷下火发,铳裂触人即死。应元复制铁槌,能于城外取人,百不失一,又制火球、火箭之类;清兵畏之。降将刘良佐统兵来助,设牛皮帐自卫;城中索巨石投下,数百人皆死。良佐移营十方庵,令庵僧陈说利害,城中不为动;良佐策马自临城晓谕,应元骂曰:『我一典史,卑官耳;死何足惜!汝受朝廷封爵,不能以死报国,今日有何面目见此方父老』!言末毕,良佐急掩耳而走。明遇日坐卧城上,与民同甘苦;咸愿为死无悔。时松江新破,李成栋等尽帅所部至江阴。清兵缚黄蜚、吴志葵于十方庵,令作书招降;蜚曰:『吾与城中无一相识,何书为』?清兵驱之临城下,蜚无言;志葵劝众早降,应元曰:『汝不能斩将杀敌,为人所缚,自应速死;何用多言』!时清兵辇炮络绎而至;发炮无虚刻,弹飞如电。一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僵立不仆;又一人背胸洞彻,而直立如故。有一清将坐于十方庵后,城上发炮中之,立毙。八月之望,应元以中秋节,令守城者轮流赏月;而自携酒登城隅,四望啸歌。许用作五更曲,令诸善讴者高声齐唱;城下闻之,悲怒者各相半,亦有激烈慷慨者。二十一日午刻,祥符寺后城倾,清兵从烟雨溷杂中潜逾入城,开门纳师;民犹巷战。有韩姓一人徒手格杀三人,始自刎死。男妇死者城中井皆满,泮池及孙郎中池迭尸数重。陈明遇阖门投火死;阎应元投水被执,大骂不屈死;训导冯厚敦冠带缢于明伦堂。有中书戚绅者,家于青阳,入城协守;城破,大书于壁曰:『戚绅死此,绅之妻若女、子若媳亦死此』。与许用俱合室自焚。黄云江素善弦歌,城破后,独携一胡琴以出入,莫知其弩师也。

  清兵下陈湖,陆世钥奔湖州。

  苏州提督吴胜兆甫履任,即统兵下陈湖;世钥走湖州山中,戴之俊等皆降。

  清兵入嘉兴,原任吏部尚书徐石麒、兵部主事钱牒死之。

  石麒等既集义城守,迎镇将陈梧为帅,军声颇振。清兵来攻,梧率众御之三塔,大败;精锐俱尽。石麒知事不可为,自缢于书室中。其仆祖敏、徐锦等俱从死。钱牒投河死。清兵至,屠戮一空,鸡犬无遗;编修屠象美为乱民所杀。

  洞庭西山民兵溃。

  黄营散后,余众聚西山,拥楚藩通城王朱盛澄行大将军事;而山中无粮,军政不立,仅恃一徐云龙,而气已衰矣。城中声言大兵将下西山,遂缚同事蔡象坤以献巡抚王国宝,杀之。吴胜兆统兵至西山,受徐云龙等降,安抚而还。

  豫王班师,以弘光及潞王、太子北行;前使臣兵部右侍郎左懋第等死之。

  正月,刘英及曹逊、金镳入讯,逾垣得见;懋第发疏,令金镳偕都司杨文泰赴南都奏之。及至,而南都已失守矣。其在太医院也,内院洪承畴谒之;懋第曰:『鬼也!承畴松、杏阵亡先帝赐祭、加醮九坛,赐荫、予谥久矣。今日安得更生』。李建泰亦来谒;懋第曰:『汝受先帝宠饯,不能殉国,降贼又降清;又何面目见我耶』?汉臣投谒者,皆受骂而去;汉臣亦惮见之。江南陷信至,懋第题诗云:『峡坼巢倾归路回,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至是,以江、浙平,再下令剃发。副将艾大选首髡如令,懋第立杖杀之;捕下刑部狱。懋第曰:『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若何豫!可来速杀我』!次日,铁骑拥入内朝,懋第南向坐于庭下;摄政王问在廷汉臣云何?吏部陈名夏曰:『为弘光来,不可饶』!懋第曰:『若非中先帝会元榜眼者?今日有何面目坐』!侍郎金之俊曰:『先生何不知兴废』?懋第曰:『汝何不知廉耻?我今日只有一死,何必多言』!摄政王挥出斩之。赵开心将为之请,同坐者掣其裾而止。懋第至宣武门外,神气自若,南面四拜,端坐受戮;刽子杨某涕泣,叩首而后行刑。开心始行启王,王将从而已报死矣。马绍愉率所随将士悉髡发降;参谋陈用极及武弁王一斌、刘统、王廷佐、张良佐俱不屈,同日遇害。

  发明

  懋第拘囚太医院,与文信国小楼何异?其与洪、李二人相诘问者,与失信国责备范文焕何异?其与刚、榜二人抗拒不屈,与先信国见博罗长揖不屈何异?其却金侍郎兴废之说而端坐受戮,与先信国却张宏范仕元之说而从容柴市何异?已就刑而摄政王即傅令免刑不及,与先信国之已赴义而元世祖谕赦不及何异?既死矣,而王一斌等皆同殉难,与先信国诸客邹凤、刘子俊等倡义追随、鼎镬不避何异?是故系上于北行之下者,见其心乎本朝也;车驾一日未死,懋第本朝上心一日未断也。详书其官仍正其名曰「使臣」者,嘉其不负此行也;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如懋第者称其选也。曰「死之」者,着其节也:君存与存、君亡与亡,舍生取义,其生平素所自矢也。若懋第者,于为人臣之道尽矣;详其事,贤懋第也。

  附录

  弘光帝之北也,内奄皆随行。韩赞周自楼堕下,折足不死;北军舁之以北,中途不食死。

  时帝、太子、潞王凶问至南;十二月,监国鲁王遥上帝谥曰「圣安皇帝」、太子谥曰「悼皇帝」,潞王谥曰「潞闵王」。
 
后叙

  呜呼!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有君臣、父子之大常也。是故物我交引、随世迁谢者其幻,而几希独存、亘古不磨者其常;大官大邑印累累、绶若若者其幻,而穷理尽性、慊屋漏而质鬼神者其常。甚者喝叱风云、威福任意、喜加膝而怒加渊,孔光之徒望尘遥拜、思邀余盼以示荣宠者其幻,而刚大之气塞乎两间,直可薄日月而参天地者其常;又甚如操之诈、懿之奸、桧之狠、似道之贼、华歆之徒称功颂德代扫除而效功者其幻,而惟是澹洎明志、士卒忠孝义尽而仁至者其常。逐于幻则愈趋愈下,势不至冠履倒置、人禽易位不止;守其常则心得其正,心得其正将是非明而好恶审、廉耻重而礼义兴,邪慝其少衰乎!此紫阳嗣康侯而作「纲目」也,呜呼!其亦有不得已焉者矣。
 
后跋

  右按弘光帝即位仅及一载而其局三变。其始也,虽未见马革裹尸之实而时申桑土绸缪之训:此一局也。既而贵阳之祸水延入,貂孽之蔓草丛生:又一局也。最后,则马、阮之奸愤盈众口,而晋阳之甲气奋同仇;其局愈变,其事亦愈逆。所以然者,则以安乐虽武侯不能辅而卫瓘之抚床真可惜也。窃不自揣,纂述之外,僭用发明;而或者谓是非虽存,空言何补?是又不然。昔春秋之世,乱臣贼子遍于天下,几不知君臣、父子为何事;孔子取「鲁史」而笔削之,奸国者有罪、篡弒者有诛。孟子推尊其功,以周之东迁为一乱、以春秋之作为一治,直举以与禹、周公并列,即以己之正人心,距杨、墨。继其后,胡康侯氏表章「春秋」,复推盂子之功,谓不在禹下。空言之所系,固若是其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