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本纪


  下给事中吴适于狱。

  时左兵东下,士英尽撤江北劲兵,堵拒江上;且曰:『宁为清所杀,毋为左兵所辱』。而朝议俱以为清不足虑,甚有欲用清以破左者。方国安、牟文绶名为御左,实避清而西。吴适疏劾二将逗遛;有旨:『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国安、文绶方在剿逆,吴适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着革职提问』。先是,阮大铖、张捷辈欲借太子起大狱,因逼外议不果;及得适疏,决意借叛逆为名,曲肆罗织。既而清兵南下,遂不及具狱。

  二十五日(丁丑),清兵入扬州,知府任明育、督辅大学士史可法等死之。

  史可法时退守扬州。清至淮,可法犹以好语慰士民,谓『清骑尚阻黄河,岂能绝流飞渡』!迨清兵直抵六合,可法急令开城门,听士民出城远避。清未至,高、刘二镇之兵已肆其劫杀之矣。豫王入扬州,监军兵部主事何刚投井死,庶吉士吴尔埙被创死,知府任明育冠服坐堂上骂而死,诸生高孝缵公服自经于府学之明伦堂。可法拥七十骑突围而出,行至班竹园地方,清追及,尽歼之;史遂死于乱军之中。有押住者夷人也,为史内丁;豫王下令募生得之。至则劝之仕,不可;曰:『我受史阁部厚恩,誓于此生,靡敢失节』!豫王不忍杀,羁留半月,终不屈;乃纵之归。归即觅史尸,已不可得矣。今之葬梅花岭者,乃史公衣冠耳。事平后,押住赁居邗关前一室,磨面自给;有叩以往事者,惟恸哭而已。

  附录

  马士英请召黔兵入卫,为走贵阳计;黔兵三千调至,令驻鸡鸣山,践蹈僧舍民房殆遍。每夜拨二百名守护私寓。

  二十七日(己卯),马士英捆责报警。

  镇江龙潭驿探马报:『清编木为筏,乘风而下』。又一报:『至江中发一炮,镇江城裂四垛』。最后杨文骢令箭至,云『江中有数筏,疑是清架炮城下,火从后炸,震倒颓城半垛。早放三炮,江筏纷碎矣』!士英将前报二人捆责,而重赏后使。自是探报寂然。

  二十八日(庚辰),召对百官于武英殿。

  自左兵报至,上日怨马士英王之明事,谋所以自全。二十六日视朝毕,问群臣迁都之计,钱谦益力言不可;乃退。是日召对,上下寂然无一言。良久,上云『人皆传朕欲出行』。王铎云『此语从何得来』?上指一小奄;铎正色语奄曰:『外边话,不可乱说,煽惑上心』。铎因请讲期;上曰:『且过端午』。赞周时泣前曰:『大事去矣!奈何』?上笑曰:『天下有老马在,何忧为』!
 
圣安本纪卷之六

  五月壬午朔,吏部尚书张捷率百官进表贺捷。

  时江北信绝,左兵与靖南相持不下,阮大铖、刘孔昭虚报捷音;捷遂率百官表贺,以愚都人耳目。是早,有书联于东、西长安门柱者云「福人沈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院中曲变」。又云「福运告终,只看卢(太监卢九德)前、马(马士英)后;崇基尽毁,何劳东捷(张捷)、西沾(李沾)」。又云「二■〈鼠卯〉(闯、献二贼)翻世界,七煞(刘孔昭、阮大铖、李沾、张捷、杨维垣、赵之龙、朱国弼)卷地扫;东林一马踏江南,四镇擎天归北漠」。

  发明

  张捷身为冢宰,不能进贤、退不肖,使半壁巩于盘石;而党邪害正、比周为恶,坐视国事决裂。至是尚恬不知耻,虚表贺捷,将以是尽统均之职乎?直书于册,良可丑矣。

  初五日(丙戌),上不视朝。

  端阳节也,上以演剧,故不视朝。

  附录

  黄得功与左良玉屡战,身中三矢。捷闻,加太傅;遣太监王肇基劳之。并加阮大铖、朱大典俱太子太保,总兵张武、郑彩、黄蜚各加三级,副将以下各加一级。

  礼部题编修陈之遴给事中、戴英福建主考。

  初六日(丁亥),有一骑从金川门入马士英寓。

  午后,士英入大内与卢九德、田成二奄商议;传令各门下闸,辰开申闭。

  初七日(戊子),百官集清议堂会议,预坐者十六人。

  时马士英、王铎、蔡奕琛、张捷、张有誉、钱谦益、李沾、唐世济、陈盟、李乔、杨维垣、陈于鼎、钱增、张孙振、秦镛、赵之龙等十六人坐堂上,窃窃偶语;百官集者甚众,皆不得预闻。临散,唐世济、李乔齐声相和曰:『即降志辱身,亦甘之矣』!后有叩之大僚者,皆云『北信甚急,今已无妨』。盖所会议者,藉之龙以款于清也。

  初八日(己丑),发黔兵六百人守孝陵。

  门禁甚严。

  清兵驻瓜州。

  列营北岸。

  郑鸿逵、黄斌卿、黄蜚驻镇江。

  列营南岸,相持者两日。庚辰早,清开闸蔽江而下,三镇各镇兵东遁;江南诸师皆溃,诸将各卸甲鼠窜。苏抚霍达尚未到任,闻变即易服潜入苏州。郑鸿逵路经丹阳,烧劫南奔;黔兵从杨文骢者止存五百人。传言清已渡江,镇江无备;南都大震。

  初十日(辛卯),传三淑女在丝厂者放还母家,缙绅家眷不许出城。

  帝如太平,操江诚意伯刘孔昭不纳,遂幸靖南侯黄得功营。

  是日,唤梨园子弟入大内演剧,上与卢九德、田成、屈尚忠等杂坐酣饮。二鼓后,上同太后、一妃与内奄多人跨马从通济门出。至太平府,孔昭闭门不纳;彷徨江次,不得已就黄得功营。得功方出兵与左良玉战,闻之即归营;向上泣曰:『陛下死守京域,臣等犹可借势作事。奈何听奸人之言,仓卒行幸乎!今进退将何以处?陛下自误,非臣等负陛下也。臣营单薄如此,其何以处陛下哉』!上俯首无语者久之,暂留营中。

  发明

  书「如太平,幸靖南营」者,为尊讳也;书官、书爵、书「不纳」者,着跋扈也。孔昭前攻张慎言、援阮大铖,不啻被发缨冠之急矣。今君父有难,反欲作闭户计乎!车驾不纳,则君父之伦绝;祖母可弒,则父子之伦绝。比事以观,孔昭大逆不道之罪难掩矣。

  十一日(壬辰),马士英逃。

  钱谦益黎明肩舆过士英寓,门庭寂然;良久,士英出,箭衣小帽,向钱拱手云:『诧异!诧异!我有老母不能随亡殉国矣』。即上马去,后随妇女多人皆马上妆束,家丁百余人拥出城。至孝陵,诡装其母为太后;守陵黔兵自卫,趋广德。过村落,劫掠一空。广德闭门不纳,士英怒,督兵攻破之,杀其知州赵景和。迂道至安吉,贻书知州黄翼圣曰:『广德见拒,故尔从权用兵;首先倡义,当有不次之擢』。翼圣由是率士民肃迎道左,扫公署以停伪太后及士英家眷,其随行者皆有酒肉之献;士英大悦。浙抚张秉真下檄安吉问真伪,翼圣启云:『阁部既真,恐太后亦非伪』。秉真遂备法驾迎入杭州,舍于公廨;士英屯兵于城南。时潞王寓杭州,参谒伪太后如常礼,伪太后辞之;已而王令妃具宴送入,伪太后复峻辞之:人始疑其伪。既而,人从南中来者云:『太后已乘驴随弘光入天界寺矣』!而后知其果伪也。

  发明

  运筹帷幄,辅臣职也;折冲万里,枢臣任也。士英以一身兼之,而坐令国事至此;又不能死守,首行倡逃,恶莫大焉!特书其目、尽削其官,盖始终绝之也。

  附录

  城内栅们盘诘甚严,获奸细及马士英中军共八人送戎政,赵之龙斩之。

  弘光既出,内外鼎沸,百姓乱拥入内宫抢掠,御用物件遗落满街。文武一时隐匿,洗去寓所封示。男女出城者如蚁,有出而复返者。

  午刻,都人入狱拥太子入朝,登殿正位。

  百姓千余人擒王铎至中城狱,令认太子,即群殴之;铎曰:『非干我事,皆马士英所使』!百姓曰:『汝舌在士英口中耶』!复殴之,须发俱尽;太子亟以谕止之。百姓随拥太子上马入西华门武英殿,又拥至西宫,取弘光所遗冠袍服之;即于武英殿登座,群呼万岁。两月以来天气隐霾凄惨,是日天清日朗,众心欢悦。各部寺署官见者俱行四拜礼,大僚亦间有至者。

  十二日(癸已),太子诏谕臣民。

  午后太子传示,告示周朱标,坐日空字,黄纸书之。曰:『泣予先皇帝丕承大鼎,克壮前猷。凡兹臣庶同甘共苦,播着中外,罔不宣知。胡天不吊,惨罹奇祸;凡有血气,裂眦痛心!泣予小子,分宜殉国;思以君父大仇不共戴天、皇祖基业汗血非易,忍诟奔避,图雪国耻。幸文武先生迎立福藩,予惟先帝之哀,奔投南都,实欲哭陈大义,身先士卒;不意巨奸蔽障,致撄桎梏。予虽幽囚城狱,每念先帝,无一日不三痛三绝也。如今者福王闻兵远避,先为民望;其如高皇帝之陵寝、亿万苍生之性命何!泣予小子,将历请勋旧文武诸先生,念予高皇帝三百年之鸿烈、先皇帝十七载之旧恩,助予振旅,扶此颠沛。何期父老人民围抱出狱,拥入皇宫;予见宫殿披靡,踉跄祖业,不胜悲涕!奈诸父老焉知予负重冤,岂称尊面南之日乎?谨此布告,在京文武勋旧诸先生士庶人等,念此痛怀,勿惜会议,予当恭听,共抒皇猷;勿以前日有不识予之嫌,惜尔经纶之兆也!不念旧恶,垂诸训典,非敢云赦;惟愿即临,匡予不逮!谨此』(此示从「江南闻见录」增入)。

  附录

  戎政赵之龙出示安民,有「大驾播迁,本府死守;此土已致大清帅,自有裁酌。尔民不必惊惶徙避」等语。张捷闻太子即位、王铎下狱(时提督京营忻城伯赵之龙因民心恨铎,故暂移铎至中城狱),恐以次及己,微行至鸡鸣寺,以僧幡带自缢于僧舍。杨维垣亦惧以前罪见讨,先勒二妾死,为买三棺,旁置二妾、中题「杨维垣之柩」,并埋中堂;身挈一仆,夜遁至土桥,为仇家所杀。数日,仆复迹之,尸为犬食其半。

  十三日(甲午),太子令释王铎于狱,仍命为大学士;又释高梦箕于刑部狱,升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二人出狱即逃。

  附录

  赵之龙召勇卫营兵入城,城中乘间而出者甚众;栅禁稍宽,店肆亦有开张者矣。时文武诸臣集中府会议,齿及太子,皆有难色曰:『前日几番云云,恐有蹈吕、张之咎者;且弘光帝复来奈何』?赵之龙曰:『此中复有新主,款使北归,其何词以善后』!众皆然之,遂散。各衙门出示安民,但言城守,并不及立新主事。

  马士英寓在西华门,其子马锡寓北门桥,都督公署在鸡鹅巷;百姓焚毁一空。次掠阮大铖、杨维垣家;大铖最富,歌姬甚盛,一时星散。

  太子敕封中城狱神为王,差官捧敕,二人前导。至狱中,开读敕文,称「崇祯十八年」;兵马司官素服迎之。

  监生徐瑜、萧某谒赵之龙,劝早奉太子即位;之龙立叱斩之。差官自北京归、之龙即入西宫,劝太子避位;尚书张有誉、高倬、侍郎陈盟、王心一等皆逃。

  十五日(丙申),清豫王至南京。

  戎政府、都察院各遣官二员远迎,跪立道旁,高声报名;将近豫王前,通事高声喝起。文武百官随即出城迎接;时正大雨淋漓,无一人敢稍后者。

  总督京营戎政少保兼太子太保忻城伯赵之龙、署掌都察院事兵部右侍郎李乔迎降,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蔡奕琛降,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钱谦益迎降,太子太保左都御史李沾迎降,太子太保左都御史管右都御史唐世济迎降,兵部左右侍郎朱之臣、梁云构迎降,户部右侍郎何楷迎降,右佥都御史邹之麟迎降,翰林院掌院事正詹事陈于鼎迎降,左右谕德兼翰林院编修等官程正揆、李景濂、刘正宗、张居等迎降,给事中钱增、陆朗、丁允元、王之晋等降,御史张孙振、徐复阳、袁弘勋、王懩等迎降,魏国公徐元爵降,保国公朱国弼降,怀远侯常延龄降,灵璧侯汤国祚降,安远侯柳祚昌降,永康侯徐弘爵降,临淮侯李述祖降,镇远侯顾鸣郊降,隆平侯张拱日降,怀宁侯孙维城降。宁远侯邓文郁降,南和伯方一元降,博平伯邓祚永降,宁东伯焦梦熊降,晋宁伯刘印吉降,惠安伯张承志降,大兴伯邹存义降,洛阳伯黄中鼎降,襄卫伯常应俊降(内勋戚中汤国祚是党刘孔昭而讦旧冢宰张慎言者、柳祚昌特出「急用忠干之臣疏」催用阮大铖者、常延龄破例与一子文荫入监者、朱国弼以侯复晋封公者),掌宗人府事太子太保驸马都尉齐赞元等迎降。

  豫王顿兵城外,驻扎天坛中。

  十六日(丁酉),大开洪武门,赵之龙、李乔率百官献册,行四拜礼;随跪请豫王进城。

  豫王问太祖、成祖始未,之龙一一具答。豫王大喜,加封之龙为兴国公,赐金镫银鞍、八宝满帽,命军中设牛酒席地而饮;又问『太子何在』?以王之明对。豫王曰:『既避难自宜更易姓氏,若云姓朱,不早死耶』?时在席坐朱国弼、顾鸣郊、齐赞元曰:『太子原不易名;易之者马士英也』。豫王笑曰:『奸臣也』!晚间奉太子出城至营,豫王降席迎之,坐其右。王铎至营投降,豫王以其弟王鑨在营中,优礼之。李乔进城,携大清告示偏挂通衢,民心稍定。告示二道。大清国摄政叔父王令旨:『晓谕河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等处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知道:尔南方诸臣当明朝崇祯皇帝遭难、陵阙焚毁,国破家亡,不遣一兵、不发一矢,不见流贼一面,如鼠藏穴;其罪一也。及我兵进剿,流贼西奔,尔南方尚未知京师确信,又无遗诏,擅立福王;其罪二也。流贼为尔大仇,不思征讨,而诸将各自拥众,扰害良民,自生反侧,以启兵端;其罪三也。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愤、王法所不赦。予是以恭承天命,爰整六师问罪征讨。凡各处文武官员率先以城池地方投顺者,论功大小各升一级;梗命不服者,本身受戮,妻子为俘。倘福王悔悟前非,自投军前,当释其前罪,与明朝诸王一体优待。其福主亲信诸臣早知改过归诚,亦论动次大小升用。檄到之处,民人毋得惊惶奔窜,农商照常安业,城市秋毫无犯,乡村安堵如故。但所用粮料草束,俱须预备运送军前。兵部作速发牌出令,各处官员军民人等及早互相传说,毋得迟延,致稽军务。特兹晓谕,咸使闻知』。钦命定国大将军豫王令旨:『谕南京等处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悉知:余奉圣旨,统领大兵,勘定祸乱;顺者招抚,逆者剿除。大兵到处,兵不血刃;官员赍捧敕印来降,不次优擢者有之、照旧供职者有之。民间秋毫无犯,产业安堵如故。昨大兵至维扬,官员军民撄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将祸福谆谆晓谕。迟延数日,官员终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为俘。是岂余之本怀,盖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夫人皆天地所生,逆命之徒,欲死则宜自尽,何得贻累生灵!本朝承天之眷,遇战必胜、攻城必克,谅尔等闻之熟矣。虽然耀德不观兵,仁义招抚,天时人事洞然可鉴。今福王僭称尊号,沉湎酒色、信任佥壬,民生日瘁。文臣弄权,只知作恶纳贿;武臣要君,惟思假威跋扈;上下离心,生民涂炭极矣。予念至此,感叹不已。故奉天伐罪,救民水火。合行晓谕」(此二示亦从「江南闻见录」增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