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言行录

  往来见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尝从此用力竟无所入葢久而后悔之夫良知者言乎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葢即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于中者乎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恐未可也故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冺特一时之发见未可尽指为本体则自然之明觉固当反求其根源矣
  自夫指知觉为良而以静病心于是总总然但知即百姓之日用以证圣人之精微而不知反小人之中庸以严君子之戒惧
  一息之出其先则入之源也一日之子其先则亥之交也一月之朔其先则晦之终也一嵗之复其先则剥之极也故曰复见天地之心言观此而天地可见也知无不足之理则凡不尽分者皆吾安于肆欲而不知竭才者也吾人日用之间戒惧稍纵即言动作止之微皆违天常而贼人道可不惧欤可不省欤
  人生有知不能无欲欲不得其道始流于恶然自古圣贤未有不由耆好淡泊用度简省而能有成者濂溪摄洪州时偶病危众视其箧中无一长物无欲之学固如此今欲师圣贤而又杂以世俗之见岂容两得哉能以天地万物为体则我大不以天地万物为累则我贵处其贵用其大万物以頼是曰三才
  祝年莫如惜时爱身莫如务学故知道者不以事役形不以形役心其视顷刻也亦若万古
  欲威下先反身欲保族先尽伦情不可径恩不可狎无居赢利无眤私好则家治矣
  圣贤居危临变莫不省躬改过霜雪不凝则生意不敛精神不固则作用不力孟子论天将降大任一节尽之然于此却有深辨自心术中料理则为圣学自时态料理则为俗情二者虽相去悬絶然皆有收敛慎密増益不能之效此正人鬼分胎不可不自察也尝爱赵忠简表辞有曰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冺誓九死以不移此是何等心术
  衣服饮食之间虽日用小节目却闗系心术不细好驰骋便落俗务朴实便近天常人食色固是至性然不可无检制故曰节性惟日其迈节是不敢任情自遂之谓天性在人犹金出矿不经火煅炼终不成器使用不得至性亦然故节啬一着乃煅炼之助到得不生贪着即心体泰然焉往不利
  自内如外谓之往往主发生由震而干是也自外返内谓之来来主归复由巽而坤是也数往者顺顺其后天乎知来者逆逆其先天乎
  先天之为逆也曷征之吾征之身目不逐境而内观耳不逐声而反听心絶物诱而忘智口忘言诠而守嘿自外来感者我无驰也其可以大生广生矣乎
  【佳】按此即涵养未发之中静专动直微防与参同悟真作用自别
  余初及第谒见呉之庄渠魏先生先生曰达夫有志必不以一第为荣嘿坐终日絶口不言利达事私心为之悚然此生虽未敢汲汲于名位以负知己今回视之此身承当此言煞不容易葢不荣进取即忘名位忘名位即忘世界能忘世界始是千古真正英雄始作得千古真正事业才能技艺以规时好视此路葢背驰也【佳】按忘世界谓一切流俗所竞身家起念皆是须有孟子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一段气象
  唐虞之时只是安汝止工夫心有常止不易动揺此便是真收敛何等简易后世全向动中分散只知向外寻求议论多而学亡矣
  落思想者不思即无落存守者不存即无欲得此理烱然随用具足不由思得不由存来此中必有一窍生生夐然不
  言此学常存亦得言此学无存亦得常存者非执着无存者非放纵不存而存此非可以幸至也却从寻求中得由人识取
  来谕辞受取与虽闗行检看来亦小此言最害事辞受取与原闗心术本无小大以此当天来事看即尧舜事业亦是浮云过目若率吾真心而行即一介不取不与亦是大道非小事业而大一介也此心无物可尚故也故近时与人言只辨存心于此未能究竟即是自身不离凡胎终日谈説妙总是俗套耳【文要】
  公学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公始归田攻苦淡链寒暑跃马弯弓考圗观史其大若天文地志仪礼典章漕饷边防战阵车介之事下逮隂阳卜筮靡不精覈至人才吏事国是民隐弥加诹询曰茍当其职皆吾事也年垂五十覩时事日非乃絶意仕进然饥渴由己挞市引辜之衷未尝一日忘天下士想望其出以卜治平而竟不果
  先生事亲孝遇族父兄恭处乡里恂恂父宪副公遇先生严既贵训饬不异童稚稍失意辞色必厉客至令行酒拂席授几如异时先生从事欣如也平生于辞受取与最严当路常餽絶不纳方引疾时抵仪真病殊殆同年项侍御乔按江北日就讯洲富人坐重罪饰名姝介万金求居闲峻拒之项微闻以其意尝先生先生厉声曰君未闻志士不忘在沟壑乎项太息以为不可及也晚益髙峻布袍芒屩居闲乐道士大夫仰之如景星庆云可望不可即云【邓潜谷心学述】
  先生曰寂然不动者诚也言藏于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言发于有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言有而未尝有也三言皆状心也常有而不使其杂于有是谓研几真能不杂于有则常幽常微而感应之妙是知几之神谓几为一念之始者何足以知此
  能以天地万物为体则我大不以天地万物为累则我贵夫以天地为体者与物为体本无体也于无体之中而大用流行发而未常发也静坐而清适执事而安肃处家而和婉皆谓之发而不可执以为体常寂常虚可卷可舒全体廓如【书万曰忠扇】
  韶州南轩书院记曰昔者诵先生之言曰学者莫先于义利之辨义者无所为而然意之所向一涉于有为皆不免于利之也当是时余持虚妄之见而未尝实致其力以为吾之日用茍未至于有所为斯已矣而岂必尽絶于其意意之所向茍未沈溺斯已矣而岂能遂无少于偏故闻沈溺而害道者若将凂焉而自视固义之归也已而求之动静之间而后负大惭焉夫天之于人不能无食色居室货财以相养则亦不能无爵位声誉技能以相别也吾以有生重其累而又以有知杂其诱以外诱之知而触有生之累其心既无以自胜矣则亦不得不从而寄寓其间故意之所向不之于食色则之于居室不之于货利则之于爵位声誉技能而心之无所为者日纷纭矣方其始也固知其不可以相兼也及其缘衅当机辗转依附营营然且灭且生而不知悟也然以其虚妄之见则亦岂无驱逐惩创之力哉惟其强于暂者不能必于其久勉于外者不能尽忘于其中吾之日用以为未尝有所为者乃其勉强之少间而意有所向固即彼之所以为沈溺者特吾有以文之不若彼之暴露焉耳呜呼植其根而恶其支蔓濬其源而禁其末流岂徒无益而已哉不知吾心之无所为足以自胜而不羡于彼者自作止食息以至出入进退之有节也可以免于从逆之凶自应酬宰制以至家国天下之有道也可以周其一体之爱用之而不见其穷测之而不见其兆极于天地而不为大横乎四海而不为逺传之万世而不为久贵而无足以为荣贱而无足以为辱生死而无足以为变而轻重低昂之势有不待于论量者而以较吾之所谓营营此何啻康庄之于荆棘清泚之于污淖也而犹以驱逐惩创之力交战而迭为之主不已深惑而可哀矣乎吾因惭先生之言而有愤焉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今人有以小人相毁者夫人莫不怒之夫直毁之而已不必其尝为也而顾以怒焉怒而不出于伪是小人之不可为而利之不可懐者夫人而知之也有以君子相誉者夫人莫不喜之夫直誉之而已不必其能为也而顾以喜焉喜而不出于伪是君子之不可不为而义之不可舎者夫人而知之也知小人之不可为矣而吾之所喻或不免于食色之则是可怒者又将望而趋之知君子之不可不为矣而吾之所喻或不出于天下之公则是可喜者又将违而去之夫喜怒之于毁誉若彼而于其身又若此非勿思之甚也乎以余之不肖惧人之不相逺也故不讳其惭愤者而具以为告虽然茍未志于希先生者亦孰聴而信之哉
  阳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故常以入井怵惕孩提爱敬平旦好恶三言为证入井怵惕葢指乍见之时未动纳交要誉恶声而言孩提爱敬葢指不学不虑自知自能而言平旦好恶葢指日夜所息牿之未至反覆而言是三者以其皆有未发者存故谓之良朱子以为良者自然之谓是也然以其一端之发见而未能即复其本体故言怵惕矣必以扩充继之言好恶矣必以长养继之言爱敬矣必以达之天下继之孟子之意可见矣先生得其意故亦不以良知为足而以致知为功今也但取足于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养其端而惟任其所以发遂以见存之知为事物之则而不察理欲之混淆以外交之物为知觉之体而不知物我之倒置理欲混淆故多认欲以为理物我倒置故常牵己以逐物阳明之本防或不若是相逺也今以一念之明为极则以一觉之顷为实际如是则良知二字足矣何必赘之以致审如是凡怵惕者皆有火然泉达之势何必赘之以充凡好恶者皆有出入无时之妙矣何必赘之以养凡天下之人自孩提以上者皆仁义之君子矣何必赘之以达也【答郭平川】
  龙谿曰良知本寂无取乎归寂归寂者必槁矣良知本神应无取乎照应照应者义袭矣吾人不能神应不可持以病良知良知未尝増损也余曰吾人尝寂乎曰不能曰然则收摄以归寂于子何病吾人不能神应谓良知有蔽可乎曰然曰然则去蔽则良知明谓圣愚有辨奚不可求则得舎则失不有存亡乎养则长失则消不有増损乎拟而言议而动不有照应乎是故不容冺者理之常也是谓性不易定者气之动也是谓欲不敢忘者志之凝命之立也是谓学任性而不知辨欲失之防谈学而不本之真性失之凿见性而不务力学失之荡吾惧其言之近于荡也【良知辨】
  尤时熈 西川
  字季美河南洛阳人嘉靖壬午举乡荐仕至主事
  受学王文成之门人刘晴川尊信良知之説授戸部主事榷税浒墅闗寻以母老乞养里居三十年逺近学者宗之号曰西川先生常曰能翻前人案始能得前人意若不得其意而务为纷更是妄也又曰讲学是解缚之法有世俗缚有贤缚有圣经缚有师説缚有意见缚皆是名利做根解得此缚才是学此师门宗防也后御史董定策荐曹端尤时熙孟化鲤于朝曰古人以学为实今人以讲学为名若臣乡三贤皆务实也其门人孟津李根能崇师説官至佥事【孙钟元理学宗传】
  西川语録
  让古人是无志不让眼前人是好胜
  心地须常教舒畅欢悦若郁然必有私意隐伏礼曰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者正谓此也便当觉破
  毁誉皆是切磋之资誉者指我以前途毁者告我以险阻
  不求自慊只在他人口头上讨个好字终不长进人虽下愚亦能自觉不是只是不能自改遂日流于污下圣愚之机在此不在禀赋
  不要因一两事过失便放倒不顾亦不可以一二事合理便自足古人许人改过戒人自足
  人有过失为人所攻虽知改悔又以不得为完人自阻仍复放纵此只在声名上见不知性无加损若能真改完人即在
  吾人为学大抵犹是近名故于人不知己处不能甘受常有表白之意又恐形迹疑似足以损伤名节故于事多躱闪修补虽所当为亦多避嫌不敢承当此病根甚深
  世俗人见有过则争毁之又从而妆缀以诬之见人学好则争笑之每加诽谤此皆幸灾疾善之心学者专于自治常见自家神明澄湛在此则于世俗此等病痛不沾染至闻毁誉加于吾身皆当自省誉则勉以副之毁则自磨自励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自然誉无过情毁不终炽且能体悉世人之见故欲作好作恶乃是习染所为使其稍肯自省岂甘如此
  凡人有向善之心而又使人怪者多是自己胜心浮气有以致之且如讲説事理或论文説书稍有所见即思压人或是挟知故问人言未毕即申己意此等处虽善亦恶也又或被人防警不肯认过改悔委曲辗转寻路出脱则是有爱我之心我反拒之以此交人人谁容乎必须虚心平气谦己下人求益不求胜可也
  为学全在择友若无可交宁是独处在书册内尚友古人可也不可妄交然亦不可因此却起憎恶之念须是泛爱众而亲仁
  前辈读书少见一句行一句今读书多却不行是为侮圣人之言
  古人读书主于培植此心灌溉真机故一番看一番新若只解説文义一过成故纸矣
  圣人不作学者遂无师乎人孰无知大知觉小知小知觉无知期以共明斯道可矣似不当以师自嫌也人必实心为学然后有可商量狂狷虽非中行却是实心为学者故圣人思之乡愿只是周旋世情不是实心为学故圣人恶其乱徳
  未悉人言而辄伸己意此学者通病此病即在未悉辄伸之间不在议论是否处
  众人之蔽在利欲贤者之蔽在意见意见是利欲之尘善恶祸福之辨不可胜穷然其近而易知者善则心安心安福之源也不善则心必不安不安祸之源也天下事皆起于心善恶祸福之理宜于此求之
  经权一也经即权权即经权字不必圣人事有轻重酌而用之即是权亦是经不酌轻重何应事
  大凡人只有徳性用事与血气用事两路便分君子小人古人学问之道只是变化气质静坐是捣其巢穴之法掇根换过
  人品有上下道理初无上下人品之上下亦存乎志而已矣所谓几也
  圣之言功夫不言道体功夫即道体也随人分量所及自修自证若别求道体是意见也
  分殊只理一学者泛应未能曲当未得理之一耳宁学圣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而成名此是濂溪诸儒直接孔门命脉处
  圣人通天下为一身其于为善曰位天地育万物其戒为恶曰祸天下及后世不以一人一时论也
  诸子是摹仿孔子颜子是学自家
  舎见在乍见皆有之几而另去黙坐以俟端倪此异学也其不至于外人伦遗物理者鲜矣
  道理只是纲常伦理愚夫愚妇皆可能的乃是家常饭舎却见在职分只管推原道理起处此晚宋谈学之弊也
  容城钟元孙氏曰西川要语一编最唤醒人又曰中州有两路学脉月川尺尺寸寸不失朱紫阳西川字字句句不失王阳明是皆深造而有得者非剽窃也孟化鲤 云浦
  字叔龙河南新安人【阙】   进士仕至吏部文选郎中
  儿时嗜读小学十三读易旁通经史随补诸生以古道自任闻西川尤先生倡道淑人往师事之读学小记曰濂雒真传其在是矣凡西川所言手自籍记寻贡入成均与孟我彊以道义相砥砺举乡试例同年具呈坊价公瞿然曰吾辈方将起家清仕路抑奔竞乃先行请托耶及偕计有司以故事征驿递路费皆峻却不受成进士授南户部主事时相欲致公为重终不往谒官户部榷河西务惟与士民讲上谕发明正学去之日士民肖像祀江干奉命赈江南山左饥全活无算两执亲防一准古礼起复补稽勲歴文选郎一意孤立虽贵要不少狥内外率侧目视防张可庵栋以都諌建言国本谪公疏起之遂忤上意调外寻以中外力救削籍归以恬淡古朴为里俗先所至人多化之公精神强毅每漏下五鼓即起课诸子弟夜分咿唔不倦所着有尊闻録读易寤言诸儒要録等书学者称云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