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学案


  或曰:「诗人以后稷、先公致王业之艰难,其非诸侯矣乎﹖」曰:「武王既得天下,诗人其世世修德,始于后稷、公刘,以至于太王、王季、文王,故云尔也。当商之未丧,谁有此言乎﹖如使纣能悔过,武王不得天下,则文王之为西伯,霸之盛者而已矣。西伯霸而粹,桓、文霸而驳者也。三代王而粹,汉、唐王而驳者也。」

  或问:「鲁用王礼,何如﹖」曰:「成王以周公勋劳,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周公尊矣,故祢文王、郊后稷,皆仿王礼而不备焉。周公而上,王礼可也。《鲁颂》曰:『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骍牺,是享是宜,降福既多。』岂有非礼而颂之云乎﹖周公而下,则僭矣。隐五年九月,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公问于众仲,始用诸侯礼也。」

  或曰:「地方七百里,有诸﹖」曰:「信也。」「然则孟子何言乎俭于百里也﹖」曰:「《閟宫》颂僖公复周公之宇,而曰『公交车千乘,朱英录滕』。千乘之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山陵、林麓、川泽、沟渎、城郭、宫室、涂巷不与焉,其何俭于百里也﹖世俗疑《周官》五百里,以其大也。是亦不思尔矣。诸侯之于天子,非若敌国然也,大国贡半,次国三之一,小国四之一。诸侯有其地,天子食其税,譬之一郡而已矣。鲁七百里,开方之而四十九,殆半王畿也。今之大郡,不有半京畿者乎﹖」

  或问:「圣人之道,固不容杂也,何吾子之不一也﹖」曰:「天地之中,一物邪﹖抑万物也﹖养人者不一物,阙一则病矣。圣人之道,譬诸朝廷。朝廷也者,岂一种人哉﹖处之有礼,故能一也。女子在内,男子在外;贵者在上,贱者在下;亲者在先,疏者在后。府史胥徒,工贾牧圉,各有攸居而不相乱也。夫所以谓之一也。他人之不一,则阛阓耳,终日纷纷而无有定次也。夫所以谓之杂也。世俗患其杂,则拘于一,是欲以一物养天下之人也。白而不受釆,则人皆缟素矣,何足以观之哉﹖其归于诸子而已矣。」「圣人无高行,何谓也﹖」曰:「圣人之行必以礼也。礼则无高矣。夫其高者,出于礼也,异于人也,故能赫赫如彼也。孔子事亲无异称,居丧无异闻,立朝无异节,何也﹖安礼也。出于礼者,非圣人也,矫世者之为之也。」「敢问圣人有过欤﹖」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夫岂无过哉!」或曰:「孔子谦也。」曰:「仲虺之美成汤改过不吝,岂成汤之谦也哉﹖世俗之说者则谓圣人无过,颜子不贰,犹或为之辞,徒使人君之耻过也而不欲闻之也。」

  孔子之为司寇也,不闻其改法度也,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踰境而徙,鲁之粥马牛者不豫贾,必早正以待之也。世俗之说者不曰正其身,徒嚣嚣以疾人之法度,其亦非孔子之志也。

  大哉孔子,吾何能称焉!颜渊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也,则吾以为极星,考之正之,舍是则无四方矣。钻之弥坚也,则吾以为盘石,据之依之,舍是则无安居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也,则吾以为鬼神,生之敛之,舍是则无庶物矣。他人之道,借曰善焉,有之可也,无之可也。夫子之道,不可须臾去也。不闻之,是无耳也;不见之,是无目也;不言之,是无口也;不学之不思之,是无心无精爽也。尚可以为人乎哉﹖吾于斯道,夜而讽之矣,昼而读之矣,发班班而不知其疲矣,终没吾世而已矣。

  常语辩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吾以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苟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顺尔矣。孟子当周显王时,其后尚且百年而秦并之。鸣呼,孟子忍人也,其视周室如无有也。

  余隐之曰:孟子说列国之君使之行王政者,欲其去暴虐,行仁义,而救民于水火尔。行仁义而得天下,虽伊尹、太公、孔子说其君,亦不过如此。彼五霸者,假仁义而行,阳尊周室而阴欲以兵强天下。孟子不忍斯民死于■战,遂以王者仁义之道诏之。使当时之君不行仁义而得天下,孟子亦恶之矣,岂复劝诸侯为天子哉!

  朱子曰:「李氏罪孟子劝诸侯为天子,正为不知时措之宜。隐之之辩已得之,但少发明时措之意。」又所云「行仁义而得天下,虽伊尹、太公、孔子说其君,亦不过如此」,语亦未尽善。不若云:「行仁义而天下归之,乃理势之必然,虽欲辞之而不可得也。」

  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而孟子谓:「以齐王,犹反手也。功烈如彼其卑。故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呜呼,是犹见人之■者而笑曰:「胡不因而杀之,货可得也。」虽然,他人之■者耳。桓公、管仲之于周,救父祖也。而孟了非之,柰何!

  余隐之曰:孔子谓管仲「如其仁」,言仲之似仁而非仁也。又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言仲有攘却夷狄之功也。至谓其小器、奢僭、不知礼,言仲之不能图大致远也。夫奢僭不知礼之人,岂得为仁乎﹖其所以九合诸侯者,假仁而行,以济其不仁耳,宜曾西之所不为也。昔成汤以七十里为小国之诸侯,伊尹相之,以王于天下。齐以千里之国而相管仲,管仲得君之专,行国政之久,功烈如彼其卑,童子且羞称之,况大贤乎﹖有好功利者必喜管仲,仁者不为也。管仲急于图霸,藉周室以为之资尔。谓桓公、管仲之于周如救父祖,吾弗信之矣。

  朱子曰:夫子之于管仲,大其功而小其器。邵康节亦谓五霸者,功之首、罪之魁也。知此者,可与论桓公、管仲之事矣。夫子言「如其仁」者,以当时王者不作,中国衰,夷狄横,诸侯之功未有如管仲者,故许其有仁者之功。亦彼善于此而已。至于语学者立心致道之际,则其规模宏远,自有定论,岂曰若管仲而休邪﹖曾西之耻而不为,盖亦有说矣。李氏又有救■之说。愚以为桓公、管仲救父祖之■而私其财,以为子舍之藏者也。故周虽小振,而齐亦寖强矣,夫岂诚心恻怛而救之哉!孟子不与管仲,或以是尔。隐之以为小其不能相桓公以王于天下,恐不然。齐桓之时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革命之事未可为也。孟子言「以齐王犹反手」,自谓当年事势,且言己志,非为管仲发也。

  大哉,孔子之作《春秋》也。援周室于千仞之壑,使天下昭然知无二王。削吴、楚之葬,辟其僭号也。讳贸戎之战,言莫敢敌也。微孔子,则《春秋》不作;微《春秋》,则京师不尊。为人臣子,不当如是哉!呜呼,孟子其亦闻之也哉﹖首止之会,殊会王世子,尊之也。其盟复举诸侯,尊王世子而不敢与盟也。洮之盟,王人微者也,序乎诸侯之上,贵王命也。美哉齐桓,其深知君臣之礼如此。夫使孟子谋之,则桓公偃然在天子之位矣。世子、王人为亡人之不暇,执与诸侯相先后哉!

  余隐之曰:春秋之时,周室衰微,天王不能自立,以至下堂而见诸侯。当是时,徒拥其虚位尔。孔子历聘七十二君,未尝说之使尊周室。及夫公山氏之召,乃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此圣人知几也。呜呼,知几其神矣乎!苟惟说诸侯使之尊周,诸侯不得自肆,而强者必生变,则是速其灭周也。先见之几,岂陋儒所能知哉!或曰:「齐、晋尊周,非欤﹖」曰:齐、晋志在霸业,不得不尊周也。孟子距孔子之时又百有余岁,则周之微弱可知矣。若管仲之功可为,孔子为之矣。孔子不为,孟子安得为之乎﹖孔子作《春秋》,寓一王之法,正天下之名分,使乱臣贼子知所惧。孟子以王者仁义之道说诸侯,使之知有君臣父子而杜僭窃篡弒之祸,正得夫《春秋》之旨,但学者有所未究尔。又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未尝不欲当时之君尚德而不尚力,岂复使诸侯偃然在天子之位哉﹖齐桓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任贤之专,固无愧于汤、武。惜乎桓公无王者量,管仲无王佐才,徒相与谋托周室以号天下,而成霸者之业尔!为君而内乱丑恶,为臣而亡礼僭奢,何足道哉!首止之会,尊王世子,复举诸侯而不敢与盟,洮之盟,序王人于诸侯之上以尊王命,君臣之礼固尽矣,其志在于图霸,不得不尔。「盗亦有道」,其是之谓乎!

  朱子曰:孔子尊周,孟子不尊周,如冬裘夏葛,饥食渴饮,时措之宜异尔。此齐桓不得不尊周,亦迫于大义,不得不然。夫子笔之于经,以明君臣之义于万世,非专为美桓公也。孔、孟易地则皆然,李氏未之思也。隐之以孟子之故,必谓孔子不尊周,又似诸公以孔子之故,必谓孟子不合不尊周也。得时措之宜,则并得而不相悖矣。

  或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吾子何为﹖」曰:「衣裳之会十有一,《春秋》也,非仲尼修乎﹖《木瓜》,《卫风》也,非仲尼删乎﹖『正而不谲』,《鲁论语》也,非仲尼言乎﹖仲尼亟言之,其徒虽不道,无歉也。呜呼,霸者岂易与哉﹖使齐桓能有终,管仲能不侈,则文王、太公何恧焉!《诗》曰:『釆葑釆菲,无以下体。』盖圣人之意也。」

  余隐之曰:周衰,王者之赏罚不行乎天下,诸侯擅相侵伐,强陵弱,众暴寡,是非善恶由是不明,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吾夫子忧之,乃因鲁史而修《春秋》,以代王者之赏罚,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是故《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观夫二百四十二年之间,书会者无国无之,惟齐之会以尊王室为辞,夫子屡书之。攘戎狄而封卫,卫人思之,作《木瓜》之诗,夫子取之。伐楚,责包茅之贡不入,问昭王南征不复,夫子有「正而不谲」之言。夫子亟言之者,以是时无能尊王室,故进之尔。然以权诈有余而仁义不足,功止于霸,此夫子之徒所以无道之也。儗人必于其伦。谓「使齐桓能有终,管仲能不侈,则文王、太公何恧」,过矣!

  朱子曰:《春秋》序桓绩,盖所谓彼善于此。《论语》论桓、文之事,犹曰:「师也过,商也不及」,使当时无端木氏之问,则今之说者必有优劣之分矣。《诗》录《木瓜》,即《春秋》序绩之意,亦以善卫人之情也,岂以齐桓之事为尽可法哉﹖李氏诋孟子,而甚长齐桓,尊管仲,至以文王、太公比之,反易颠倒如此。良由不识圣贤所传本心之体,故不知王道之大,而易怵于功利之浅尔。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忤也﹖」曰:「纣一人恶邪﹖众人恶邪﹖众皆善而纣独恶,则去纣久矣,不待周也。夫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同之者可遽数邪﹖纣亡则逋逃者曷归乎﹖其欲拒周者人可数邪﹖血流漂杵,未足多也。」或曰:「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故荀卿曰杀者皆商人,非周人也。然则商人之不拒周,审矣。」曰:「如皆北也,焉用攻﹖」又曰:「甚哉:世人之好异也!孔子非吾师乎﹖众言驩驩,千径百道,幸存孔子,吾得以求其是。《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其谁不知﹖孟子一言,人皆畔之。畔之不已,故今人之取孟子以断《六经》矣。呜呼,信孟子而不信经,是犹信他人而疑父母也。」

  余隐之曰:《鲁语》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之意可见矣。客有问陶弘景注《易》与《本草》孰先,陶曰:「注《易》误,不至杀人。注《本草》误,则有不得其死者。」世以为知言。唐子西尝曰:「弘景知本草而未知经。注《本草》误,其祸疾而小。注《六经》误,其祸迟而大。」前世儒臣引经误国,其祸至于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武成》曰「血流漂杵」,武王以此自多之辞。当时倒戈攻后,杀伤固多,非止一处,岂至血流漂杵乎﹖孟子深虑战国之君以此借口,故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谓血流漂杵未足为多,岂示训之意哉﹖经注之祸,正此类也。反以孟子为畔经,是亦惑矣。谓《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人宜取信。《诗》非孔子之删乎﹖《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则是周无遗民也。请以此说为证。

  或曰:「孟子之心,以天下积乱矣,诸侯皆欲自雄,苟说之以臣事周,孰能喜也﹖故揭仁义之竿,而汤、武为之饵,幸其速售,以拯斯民而已矣。」曰:「孟子不肯枉尺直寻,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其肯屑就之如此乎﹖夫仁义又岂速售之物也﹖『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固知有周室矣。天之所废,必若桀,纣,周室其为桀、纣乎﹖盛之有衰,若循环然。圣王之后不能无昏乱,尚赖臣子扶救之尔。天下之地,方百里者有几﹖家家可以行仁义,人人可以为汤、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孟子自以为好仁,吾知其不仁甚矣。」

  余隐之曰:汤居亳,小国也。伊尹相汤,使之伐夏救民。桀虽无道,天子也,君也。汤有道,诸侯也,臣也。伊尹胡不说汤率诸侯而朝夏乎﹖行李往来,至于五就,观时察变,盖已熟矣。不得已为伐夏之举,致汤于王道,固非盛德之事,后世莫有非之者,以能躬行仁义,顺天应人故也。自非伊尹之圣,安能任其责哉﹖文王在丰,亦小国也。文王之于纣,与汤之于桀,事体均也。其所以异者,时焉而已。观其得太公而师事之,伐崇遏莒戡黎,虽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亦以历数未归,得以尽其臣节。至武王,则赫然有翦商之志。又况商纣罪恶贯盈,又过于桀,而此十乱之贤为之辅相,虽欲率诸侯遵文考之道而事纣,莫可得矣。此所以兴牧野之师而建王业也。孟子之于列国,说之以行仁政者,不过言治岐之事而已;说之使为汤、武者,不过以德行仁而已;说之以行王道者,不过乎使民养生丧死无憾而已;未尝说之使伐某国、诛某人、开疆拓土、大统天下而为王也。若孟子者,真圣人之徒欤!识通变之道,达时措之宜,不肯枉尺直寻。柰何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仁义之道不获见于施设以济斯民,所以不免后世纷纷之议。呜呼,说其君使为汤、武,以为不仁,乃以桓公、管仲为仁,乘缪如是,安得有道之士与之正曲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