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宗己任编


  一乡人力田辛苦。复饥甚饮食骤饱。倦卧半响。醒后忽喑哑不言。如是者二十余日矣。就予诊之。予曰。劳倦伤脾。饥饱伤胃。阳明之气。遏而不升。津液不行。贲门拥涩。故语言不能出耳。以补中益气汤十大剂与之。偶午睡觉。通身汗下。言语如常。以补中益气治喑哑不言。而于喉舌置之不理。罔不共诧。为异矣。讵知亦甚无奇哉。只是窥破受病之源耳。然则何病不有其源。

  而治病者。顾乃昧昧焉。而竟不为之寻耶。

  一乡人患发背。上距风府。下连肾俞。通块肿起。肌肉青冷。坚硬如铁。饮食俱废。不省人事。医犹用解毒药。予诊之。六部细数。气血大亏。毒将内陷矣。急用养荣汤。加附子炮姜。三大剂而胃气开。十剂而坚硬者散去十之八九。只留左边如茶钟大。 红作痛。予戒之曰。切莫箍药及刀针。气血温和。毒当自出。箍则反迟。非时而刺。收口难矣。彼以不任痛。竟受刺出血。予曰。当倍前药急服。以收口为度。仍戒以节嗜欲慎饮食。兼服还少丹八味丸等药而愈。症有内外。

  理无彼此。彼专治外症而不懂内症者。必其并不明于外症者也。故此症若一经外科粗技。则惟有败毒药以消肿。破气药以开胃耳。宁能顾其本之亏与不亏。毒之陷与不陷哉。四明内外泛应。

  无不曲当。由其脉症分辨处。无不清晰。更由其内外合一处。无不贯彻也。曹远思内人。月水不至四月矣。腹痛不止。饮食少进。医作胎火治。予曰。此郁血也。然气禀怯弱。当补而行之。用八珍汤三大剂。果下血块升许。腹痛犹未除也。以大剂养荣等药调理。而痛除食进。第九案中鲜血奔注。反以去蓄之药利之。此症瘀血郁蓄。反以补血之剂行之。时而攻人之所不敢攻。时而补人之所不敢补。洵非有胆者不能。尤非有识者未及也。

  徽人江仲琏。冒寒发热。两颌拥肿如升子大。臂膊磊块无数。不食不便。狂躁发渴。诊其脉浮数无序。医作伤寒发毒治。予曰误矣。此燥逐风生也。用大剂疏肝益肾汤。熟地加至二两许。

  五剂而肿退便解。十剂而热除食进。再用补中益气汤加麦冬五味调理而痊。冒寒发热者。火为寒邪所郁也。郁久则血为火迫。而变生燥症矣。然同一燥症。而于徐彦为之子。则用清肝者。以彼有小便短赤一症也。夫赤为手少阴本色。而见于小便。则心火亢甚而达于膀胱矣。故用六味以滋肾。而加柴栀归芍以清肝。滋肾者滋夫火之所由制也。清肝者清夫火之所自生也。尤妙在山栀枣仁二味。盖心火既下逼膀胱。而不有屈曲下行之山栀。何以因其势而利导之。以泄心经之燥火哉。且本经之阳火既亢。则阴气必亏。不有枣仁。又何以使归地之阴。敛而纳诸包络之中。以滋心经之阴气哉。夫立方各有其旨。用方必求其当。知彼案用滋肾清肝之妙。则此案用疏肝益肾之妙。

  亦可见矣。

  徐大千孙女。十余岁。发热数日。颈项牵绊疼痛。二便不利。忽四鼓厥逆。两目上窜。气喘口噤。牙关不开。予诊之。病自太阳传阳明。今传少阳。甲乙兄妹。遂传厥阴耳。语其家人曰。

  幸年小可救也。急以麻黄附子细辛汤。一夜尽三剂而始苏。五鼓能言矣。次用小柴胡汤合泻心汤等药。调理而愈。

  凡从阳经传阴经者。不作阴症。仍从阳经中治。四明治感。据症辨经。按经用药如此。仲景真不死矣。杭人沈孟嘉妻。患吞酸膈痛屡年矣。肌肉枯削。几于绝粒。予诊之。六脉细数。此肝木乘脾土也。先投六君子汤加炮姜。十余剂觉吞酸减半。继用补中益气汤加半夏炮姜。十余剂而吞酸尽去。膈痛亦除矣。次用归脾汤倍加木香炮姜吞八味丸而愈。

  木曰曲直。曲直作酸。故凡酸症。悉属肝木。以酸为木气也。然此症在他人。则混入逍遥左金疏肝滋肾等症去矣。四明乃从六脉细数中。看出肝木乘脾。而用六君补中等剂。以培脾土。并加炮姜之辛。以制肝木之酸。复用归脾八味。补火生土。以善其后。试问今人临症。谁则能如此之分明不爽耶。

  吕仲嘉内人。在室十四岁时。病寒热往来。迨后适仲嘉。又十余年。寒热如故。或作疟治。

  或作虚治。 羸枯削。几于骨立。延予诊之。予曰。此非疟非虚。乃血风症耳。以五加皮散加熟地二两。每剂共药五六两许。水二升浓煎一升。每日尽一剂。如是者二十剂。而寒热顿除。此案症治。原从准绳中脱胎来者。然如此审症。非独具有只眼不能。

  吴维师子。甫十岁。发热口渴。胸腹闷痛。予曰。少阳阳明症也。用加味小柴胡汤。是夜发晕逾一二时。维师惊甚。予曰。无伤也。但此病不传疟。必传痢。逾三日热退。果少腹痛。先解黑矢无数。随后便脓血而痢矣。连用当归解毒汤。五六剂而痢除。继以六君子汤调理而安。胸痛发热。少阳症也。口渴腹闷。则为阳明症矣。疟发寒热。少阳症也。便痢脓血。则为阳明症矣。

  然症尚未来。四明何自而知之。盖以症属两经合病。则可知邪并于少阳。自当传疟。毒归于阳明。自当传痢。其所以不传疟而传痢者。则以小柴胡汤乃少阳之的剂也。服后既见发晕。则少阳之邪。业经汗散。特以正不胜邪。故不能托之尽出耳。然即有未尽。而既逾三日。则已由经入府。

  而于少阳无与矣。尚何传疟之有哉。故知将来流病。前辈亦只是就现下本病。根据经据理而断之。

  非率胸臆妄希偶中也。学人于此等处。果肯做个题目。仔细入思议来。则因此识彼。久则后来亦可居上矣。谁谓古今人竟不相及也。范中行自省归石门。感冒风寒。又过于房劳。发热昏闷。

  医以为伤寒也。羌活柴胡。投之不应。又以为阴症也。肉桂木香。投之又不应。热且愈甚。饮食俱废。舌黑如炭。八日不便。医正议下。予往诊之。

  脉细数而沉。因语之曰。阴亏甚矣。胃气将绝矣。非温和甘润之剂。弗能救也。急以左归及滋水清肝等药。重加参 服之。他医以为不大便奈何议补。予曰。子以为承气症耶。误矣。第服药自得便。至第四日果下黑矢升许。热退。舌亦红润。但尚未进食。病家犹以用补为嫌。予慰之曰。本内伤症。一补中益气疗之足矣。无奈粗工杂投。胃气转伤。不能即复。今以药补之。以稀粥调之。不过数日。自然知味。公等勿忧。病家不信。另延一医。重用承气汤。服至二剂。不得便。

  病势反剧。无颜再恳予。往禾中延薛楚玉。楚玉至。病家叙述病情及用药次第。楚玉曰。既用熟地而便。效可知矣。何至举将收之功而弃之耶。今无能为矣。逾数日果殁。病家目楚玉为予党。

  究不之信。嗟夫。举天下学问之人。而尽目之为党。为彼之医。不亦难乎。

  此等症。一则败于医药之乱投。一则败于主见之不定。遂举将收之功而尽弃之。良可惋惜。然病者既因劳力致感。而又过犯房劳。则亦是自就死地也。悬此以为轻生好色者戒。

  老友徐五宜之从侄次 。病咳嗽。予细诊其脉。六部皆动。心窃疑之。因问君嗜酒乎。曰然。又问君得毋服天麦门冬生地知母贝母等类乎。曰服逾斤许矣。予曰。君病与此等药相反。可禁勿服。写归脾汤六味丸两方与之。予归与用晦语曰。次 病。即素问所谓二阳之病发心脾也。其人必劳心过度。又嗜酒多欲。急救三阴。乃为良法。医以阴寒逼之。火无所泄其怒。遂成燎原之势。今六脉纯是阴火。有出无入。不逾年死矣。是时座上有数客。皆惊曰。次 无恙。不过患伤风。何遽至是。予曰。脉法当如是耳。八月中。予适与用晦寓孤山。次 邀予至天竺。曰。闻子善太素。乞为我诊。辛丑可得第否。予曰。太素两字。出在三坟。后人窃之。以欺天下之耳目。且造为歌诀。妄言祸福。轩岐无是也。但素问自有一种荣枯寿天贫富贵贱得失成败之说。要不出乎圣人吉凶悔吝善恶逆从之理。

  其道甚微。然我能约略言之。诊毕。予语之曰。辛丑固好。然不若甲辰更得当也。次问寿。予曰。子年甫三十外。不必问寿。予察其意。惟以科名为急。不及病情。似难直言。其尊人大千公。

  忠浓长者。过予极浓。急返石门往告曰。令郎脉气不佳。如北上其不返乎。公何不阻其行。曰。

  予固阻之弗能也。因为制大料参膏。语大千曰。公当戒令郎不绝服之。庶可冀其还家。如惑以火不清不宜补。殆矣。到京。果闽人有以前说进者。次 信之。用发散寒凉。不十剂吐血而绝。

  木必有根。水必有源。而病亦必有本。本者所以致病之根源也。长洲医案二十四种。卷帙甚繁。然一言以蔽之。只是治病必求其本耳。案中劳心过度嗜酒多欲八字。乃病者所以致病之本也。医家早以归脾六味直从本治。宁遽至是。何不知出此。而以阴寒逼之。已滨于死。而又用发散寒凉等剂。遂使三阴立尽耶。可慨已。

  卷五

  东庄医案

  业师徐先生号五宜。壬寅秋。患滞下脓血。昼夜百余次。里急后重。医诊之曰。脉已歇至矣。急用浓朴青皮槟榔枳壳木香等。或可挽回。业师与鼓峰最契。习闻理解。颇疑之。不肯服。时鼓峰归四明。予往候。曰。尔试为我诊之。脉洪弦而数。或一二至。或三四至。或五六至辄一止。予曰。毒及少阴矣。当急顾其阳明。方用生熟地黄各一两。归芍丹皮黄连各三钱。甘草五分。

  群医议予方云。痢疾一症。虽古名医所用药。不过数味耳。今尽反常法。恐无当于病。服之必饱闷增剧矣。次日往候。次数尚频。而急重已除。诊其脉。洪数亦减。至数相续。是日复用前方。

  病去大半。又次日。去生地黄连。加人参白术山药茯苓等药。饮食大进。午后师自按脉。曰。尔前谓吾脉尚弦。此刻渐减矣。诊之果然。而至数复有止状。或骇曰。病退而脉复变。得无恙乎。

  予曰。无妨也。歇至者。即古代结促之俗名也。若冲气中绝。脏脉自见者危。今吾师歇至。本以毒盛拥遏坠道。阴精不承。故一二至。或三四至。或五六至而止也。经曰。数动一代者。病在阳之脉也。泄及便脓血。今予去阴药过甚。进阳药太骤。中脏得和。则木土和而胃气安。故饮食进。而毒尚未尽者。亦随壮气而旺。故复有止状也。于方中仍加生地黄连即平矣。如言而安。

  痢疾一症。惟王损庵论独得其奥。而法亦极其详。故善治痢者。未有不以准绳为准绳者也。

  是案议论症治与辨晰脉义处。尤足补准绳之所未及。学人其并入准绳痢疾条下参看可也。

  姚江姻友陈紫绮内人。半产。胎衣不下。连服行血催衣之药四剂。点血不行。胸痛瞀乱。予往视曰。此脾失职也。先与黄 一两。当归一两。下咽而瞀乱顿减。时有以准绳女科中恶阻血不下及胞衣不下方书一本进者。上注某方经验某方试效。紫绮以示予曰。中有可用否。曰。一无可取。遂用大剂人参白术芍药黄 当归茯苓甘草等药。一服而恶露渐至。皆惊叹曰。古方数十。一无可用。而独以是奏功。准绳一书。真可废也。予曰。恶。是何言。王损庵医之海岱也。顾读书者自不察耳。若唯以恶阻及胞衣不下条中。求合吾方。宜其谬也。试以血崩及血下不止条中求之。

  吾方可见矣。盖此病本气血大亏而至半产。脾失统血之职。水湮士崩。冲决将至。故生瞀乱。不为之修筑。而反加穿凿。是虚虚也。吾正忧血下之不止。而彼且忧血之不下。其不合也。又何怪焉。曰。今从子法。可遂得免乎。曰。不能也。穿凿过当。所决之水。已离故道。狂烂壅积。势无所归。故必崩。急服吾药。第可固其堤岸。使不致荡没耳。至第三日。诊尺内动甚。予曰。今夜子以前必崩矣。去予家尚远。因留方戒之曰。血至即服。至黄昏果发。如予言。得无恙。方即补中益气汤加参 各二两也。次用调补脾肾之药而愈。

  凡半产总属气血两亏所致。可知半产后之胎衣不下。亦是气虚不能推送。血虚不能润利之故。

  行血催衣等剂。亟当禁忌。乃每见女科庸技临此等症。非查肉桃仁。即红花香附。祖授师传。只此数味。而不知其入人肠胃。利如锯斧也。特示此案以救之。 倩钟静远。暑伤元气。便血。胸膈满闷。数至圊而不能便。医用半夏浓朴苍术枳实山楂青皮槟榔延胡索杏仁花粉诸破气祛痰药。

  便益难。胸益闷。迁延半月许。予往视。舌起黑胎。发热。胸膈痛甚。脉浮数。曰。此药伤真阴。火无所畏。故焦燥也。且问医治法云何。日。三次下之矣。邪甚不能解。今当再下之耳。予曰。脉数奈何。则唯唯无所应。予乃重用生熟地黄。以丹皮归芍佐之。饮药未半瓯。即寒栗发战。

  通体振掉。自胸以上汗如雨。举家惊疑。迎医视之。则不知其为战也。妄骇谓吾固知补药不可服。今果然。急浓煎陈皮汤及生莱菔捣汁饮之。云唯此可解地黄毒也。继进凉膈散。倍硝与大黄。

  下清秽数升。复禁绝饮食。粒米不许入口。舌转黑。胸转闷。群医又杂进 痰丸大小陷胸汤等剂。剧甚垂危。复邀予诊之。脉数极而无伦。痰拥胁痛。气血不属。症已败矣。非重剂参术。

  不能救也。先以新谷煮浓粥与之。胸膈得宽。乃稍稍信予。试进参术等味。得汗。下黑矢。神气顿安。而痰嗽不止。所咯皆鲜血。向有痔疾。亦大发。痛不可忍。

  脾下泄。其家复疑参术助火。予曰。此参术之力不及。不能助火生士耳。遂投人参二两。附子六钱。炮姜吴茱萸肉桂补骨脂 术归芍。药称足。一服而咯血即止。痔痛若失。但恐悸不能寐。吸气自鼻入口。觉冷如冰雪。虽热饮百沸。下咽即寒痛欲利。乃制一当茶饮子。用人参二两。熟地黄二两。炮姜三钱。制附子六钱。浓煎频饮。入口便得卧。每日兼用参附养荣汤。元气渐复。时鼓峰至邑。同邀过看。鼓峰问静远曰。曾举几子矣。静远骇曰。吾病岂终不起耶。何遽问此。鼓峰曰。非也。脏腑多用硝黄攻过。尽变虚寒。生生之源。为药所伤。今病虽愈。不服温补。恐艰于生育耳。故予每与用晦言。医当医人。不当医病也。静远乃震悟曰。非二公。几杀我。任医如任将。皆安危之所系也。然非知之深者。不能信之笃。非信之笃者。不能任之专。故惟熟察于平时。而有以识其蕴蓄。乃能倾信于临事。而得以尽其所长。使必待渴而穿井。斗而铸兵。则仓卒之间。何所趋赖。一旦有急。不得已而付之庸劣之手。最非计之得者。观病家与东庄谊。关至戚。乃信任不专。而几为庸医所杀。可鉴也。倘有阅是案而留意于未然者。又孰非不治已病治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