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无言医案及医话


  迨服药之后,病者即渐觉痛势微减,而肿则如故。二小时后,觉腹内蠕动而雷鸣,无何,即大泻干溏夹杂之粪便,有干硬如球者,有湿粘如酱者。于是续服二煎,至夜间又连解大便二次,则如球之硬者,由少而无,而如粘酱者,则更多矣。次日一觉醒来,自视其患处,已肿消其半,复招余诊。余再扪之,亦觉肝肿部之抵抗大减,肋下之皮肤,已可扭撮成皱,余亦大喜。因西医谓非经开刀不可,而竟以中药消散之,岂非一治疗之奇迹哉。乃只将大黄、芒硝,各减一钱,嘱再服一剂。迨服后于一日夜间,大便又续下四五次,肿痛消去七八。再次日复延余诊,特为之加入益气养血之品,减大黄、胆草,去芒硝。续服二帖,而完全治愈。

  牡丹汤合龙胆泻肝汤加减方

  牡丹皮六钱锦纹军五钱元明粉五钱生黄芩四钱桃仁泥四钱龙胆草三钱(酒炒)春柴胡三钱生地黄六钱当归尾四钱(酒洗)均木通三钱夏枯草三钱金银花一两

  再诊方

  前方锦纹军、元明粉,均减为四钱。

  三诊方

  前方各药,减大黄、胆草,去桃仁、芒硝、木通,加赤芍三钱,茯苓三钱,白朮三钱,薏仁四钱,连服二帖。

  肠痈(肠痈化脓证)

  患者初觉腹内隐痛,继则身有寒热,腹内更形拘急,渐至结于右腹下方,固定作痛,而放射至腰肋。再进则内部肿突如拳,便秘溺赤。以红藤丹皮大黄汤主之,续为加减,以竟全功。今述此治案之前,当先述此方之起源。先是1941年,南汇张工六教授,述及其乡有一刘姓者,善治肠痈症,能治医院断为必须开刀之蚓突炎(即阑尾炎),使之内消内溃,脓从大便而出。其方即红藤一两,单方一味,煎服立瘥。当即询其端倪,张则娓娓言之,余即默默识之,以待将来之治验。张教授谓其乡中,初有吴姓少年,患生肠痈,经医治之无效,后来上海至宏仁医院就诊。经医师诊断,确为蚓突炎,佥谓非开刀剖腹,割除其蚓突不为功。其父母以爱子之切,不肯开刀,而其子更惧,拒绝医师之劝告。医师亦无如之何,只好令其出院。

  回至乡间,则亲友聚议,主见纷纭。有谓此证不开刀,是自弃也。有谓此证即开刀,医院亦不保险也。有谓既已不开刀而回,当另延医诊治。适有一人言邻乡有刘姓者,善治肠痈之证。立即倩人去请,不数小时,刘君已至。经其诊察之后,断为内已有脓,但服药可内溃下泄而消也。立出药一包,片色带红。人问其名,刘云“此红藤也。”但此不常用之药,众觉名似未闻,遂亦置之,且观其效何如也。讵一服之后,是夜即腹中雷鸣,有时痛更加甚。续服二煎,至天将明时,即连续大便二次。粪中有干有稀,夹杂脓血,其粘滞及污垢之物,一鼓而下。疼痛大减,腹侧肿胀,立即消去大半。次日再请续诊,仍以红藤六钱,加薏仁一两煎服。续下脓血颇多,疼痛更轻,已能思食,食之亦能安。后经调理,不旬日而全愈。闻工六先生言,余默识之,以待有机会临床验证。

  后阅杨玉衡《伤寒温疫条辨》,偶于第四卷中,见亦有肠痈秘方一则。其文云:肠痈秘方,凡肠痈生于小肚角,微肿,而小腹阴痛不止者,是毒气不散,渐大,内攻而溃,则成大患矣,急以此方治之。

  先用红藤一两,酒二碗,煎一碗,午前二服,醉卧之。午后用紫花地丁一两,酒二碗,煎一碗,服之。服后,痛必渐止为效。

  由此观之,则此刘姓之方。即《伤寒温疫条辨》之方也。于是更坚我试用此药之信心。

  至1943年4月间,有船户曹海洪者,年32岁,经营内河之航运。忽而江南,忽而江北。时船泊于造币厂桥西苏州河岸,忽患肠痈之疾,诸医罔效。右腹盲肠部,疼痛肿胀,右足亦不能伸直。后入沪西平民医院,医者亦云:非开刀不可。病者为经济能力所限,即最低之开刀医药费,亦不能筹措。时余与附近之中药店,有为贫病施诊、施药之设,刊诸报端。患者闻而求治。据诊察之下,确系肠痈无疑,盲肠部肿如拳大。按之抗力颇强,时发寒热。大便已五日未解,小溲赤涩,舌根腻,其脉沉紧而微迟。

  余思红藤之方,今可试矣。且病势甚急,大便不解已多日。设红藤解毒力有余,而泻下力不足,反致迟延时日。何不以红藤为主,合《金鉴》丹皮大黄汤法,以一试之,庶可面面俱到也。主张既定,遂为之处方如下,定名曰红藤丹皮大黄汤,令其加酒如法煎服。迨头煎服后,不四小时,即腹中咕咕作响,无何,大解一次。先之以燥矢,继之以溏粪,与脓血夹杂而下,腹痛大减,腿亦较能得伸。续服二煎,又大便两次。均为脓血粪便夹杂之物,于是一夜安眠,盲肠部已无大痛苦,只隐隐微痛而已。次日复诊,余见病已大减,心喜无量。乃将大黄、桃仁等减量,去元明粉,加紫花地丁六钱,银花藤六钱。连服两帖,脓水渐少,并令以薏仁红枣粥时时服之。一星期后,脓血已极淡,大便亦转淡黄,小溲渐清,改服调理之剂而愈。

  此后余于肠痈之证,均用此法收功。连前共有四例,均未有其它危险。然此方之治,有讨论之必要矣。

  1.工六教授告我之方,仅云红藤一味,水煎服,并无加酒之说。而《伤寒温疫条辨》谓须用酒二碗,煎至一碗,且醉卧之,是非酒不为功也。余今加酒一杯,行其药力,未敢以单味酒煎服之也。

  2.《伤寒温疫条辨》谓午前二服红藤,午后一服地丁,彼以二药分午前午后。余以第二帖减大黄,加地丁、银花藤,亦通权达变之方也。

  3.红藤一药,一般小药店中无有,非大药行不备。《中国医学大辞典》不载。《中国药学大辞典》谓红藤即省藤之俗称,《本草纲目拾遗》谓亦名赤藤,但谓其杀虫治风,未言其治肠痈也。

  4.书谓肠有内外两层。如内层生痈,能下之使穿破而下泄。如外层生痈,则必外穿,而溃脓入腹。然以余意推测之,肠内生痈,多由食物中有硬杂物质所刺激而发炎,当然内层化脓为多,而外层者必较少,此可肯定者。但红藤之治肠痈,单味即有效,若加酒或酒煮,仍须有机会再试之也。

  红藤丹皮大黄汤

  红藤一两粉丹皮五钱锦纹大黄五钱桃仁泥四钱元明粉四钱(分冲)瓜蒌仁四钱京赤芍三钱加酒一杯煎服

  红藤丹皮大黄汤加减方

  红藤一两粉丹皮四钱锦纹军三钱桃仁泥三钱瓜蒌仁三钱京赤芍三钱紫花地丁六钱银花藤六钱加酒一杯煎服

  附言:《余无言医案》,原名《翼经经验录》,系无言先生生前自撰稿,建国后曾将此医稿与先大父奉仙公遗着

  参、诊余漫话

  药用寒温补泻,当察患者体质

  我们诊治多种疾病,经常须根据辨证中之四诊八纲和患者的体质情况,以确立药用之法则与规范。寒证用温剂,热证用寒凉之品,“虚则补之,实则泻之”,几乎为临床医师所共识。但其中我们应十分重视患者的体质现状。如忽视于此,难以在施治中获得满意的疗效,往往可能产生“施治不效”或“过犹不及”,甚至产生不良的副作用或加重病情之弊。清代名医赵濂从整体出发,阐明医者在辨证后,如何掌握恰当施治时,曾分析患者的体质情况和药用之寒热、温凉、补泻之间的关系。他在《医门补要》中说:“人体质有虚实之分,禀性有寒热之异。属寒体者,病时宜用凉药中微加温和之品以监之,若太苦寒则败胃,有欲吐泻、胃寒腹痛之患。属热体者,病时宜用热药者,惟温平之品以缓治,若太燥烈,恐激起本源之火,致烦渴、狂暴、失血之患。属实体者,或因病变虚,宜用补剂,须少少与之,若太呆补,致不食、腹胀、中满、逆气之患。属虚体者,病时宜克伐,尤宜性缓之品,若太峻利,致虚脱多汗,肢冷懒言,烦躁欲入水之患。”由此不难体会,中医诊疗中辩证思维和因人制宜的圆机活法,也是衡量医者诊治水平高低的一杆标尺。希望读者能对赵濂这段名言,予以深入学习和体验。

  用中西二法调治肾脏性水肿

  早岁,余开业于阜宁时,有东北乡王某者,年且六十有奇,患水肿证,时当七月,抬来城中求治,入北门,即询之道途中人曰:“城中医生,善于内科者为谁。”人成告之曰:“有余某者,中西医家也,盍试之。”病家即抬来求治。余察其症状,为之咋舌。腰以下肿势最盛,两腿如象足,两脚如冬瓜,阴囊如悬瓠。胸部以上则较轻,两手及头面均肿,腿皮肿如胡桃。凡肿处,均明如玻璃,弹之即可立破,扪之冷如冰,呼吸短促,喘声如哮,舌苔白滑,粘膜均呈白色,脉按之而不可得,小便甚短少,且阴茎完全缩人囊内,视之几如葫芦上一小孔耳。询其既往症,则谓“五月问,曾途行遭大雨,后即发肿,且不思食,先由两足肿起,渐次向上,而膝、而股、而会阴、而腹、而腰、而胸、而上肢、而头面,迭延多医,服药均无效,以迄于今,不食且十余日矣。先生其有良法否?”余以年高症重,有难色。病者再四乞为治疗。余乃告之曰:“危险殊甚,中医用利水健脾诸剂,既不见效,再施类似治法,亦难见功。西药有发汗剂,名匹罗卡品(Piloarpin)者,姑试之,效则吉矣。”盖余恐患者多日不食,用此猛烈之发汗剂,恐其随汗而脱也。然病者命在朝夕,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含药而亡。取得病家同意,余乃为之注射匹罗卡品1毫升。无何,大汗淋漓,由头至足,无处无汗,拭之粘指,腥臭触鼻。约一句钟,汗出如洗,床下闻有滴答声。至是喘声渐微,患者似减轻苦楚,惟疲惫异常,呼之只微声应耳。无何,索便桶,小便亦大利,患者大快。再察其全身肿势,消去一半,旋即进流动、易消化之食物少许,勿使多食,一夜甚安。次日,余即改以中医治水肿名方——实脾饮(严用和《济生方》方)与服。过五日,已能扶杖行动。余又以匹罗卡品注射0.5毫升,复又出汗,惟不若前两次之多耳。余以其病既退,不能再用猛烈之发汗剂。即以实脾饮为主方,再加重利水之品,十帖而康健如初。由此可见,中西药可以并治以提高疗效。

  论湿温治法

  余归纳薛生白、吴鞠通二家之言,结合个人临床所见,湿温病之主证为:始恶寒,后但热不寒,头痛,身重而疼,舌白或润黄,面色淡黄,汗出,胸中痞闷,不食不饥,口渴不欲饮,午后身热,状若阴虚,脉弦细而濡。中医于湿温之治疗,约分为二门。(一)其学说以湿温为病原,故以解热利湿为主,此为其原因疗法。(二)因湿温之变证多端,险候百出,即因其变证险候而治之,此为其对证疗法。

  湿温原发证治法:

  1.解热利湿法:湿温为湿、温两邪合并为患。温即是热,故薛生自之《湿温病篇》(又名《湿热病篇》),其治疗即以解热祛湿为首务。湿温病邪之势均而重者,则药剂亦均重之;其势均而轻者,则药剂亦均轻之。热邪盛于湿邪者,则解热之药多,而祛湿之药少;湿邪盛于热邪者,则祛湿之药多,而解热之药少。然解热祛湿之方法,又各不同,兹分别述之。

  I.当初期病尚在表,应用微汗之法者,则微汗之,使热从体表缓缓而解,则湿为体内不洁之水分,亦得随汗而外泄。若热仍不退,或退之未尽,可仍用前法,务使热退而后已。若热已退,或退去七八分,则湿邪势孤,易于扑灭矣。

  II.湿既势孤,顿失同盟,因即清利其三焦水道,使邪汇至肾脏,输入膀胱,由小便而外出。若体气较实,或大便数日未解,或解时艰涩不爽者,并可微利。

  III.至病邪深入,热势稽留,湿滞肠中,胸闷特甚,切不可任邪气盘踞。卅证已成,不可再用表药,只宜用清热及利湿之合剂,使湿从肾与膀胱外出,则热亦随之而下行,湿热并去,病可自痊。

  IV.运用上法时,另有一关键不可不知,即决定“利湿清热”之方,可再问其大便之如何?脘腹之膨否?如大便已数日未解,或虽解而艰涩,脘腹膨满而不柔和,则于方中再加轻泻大便之品,则肠中湿热亦将缓缓下行。盖二便分利,则湿热之邪,行将失其根据地而无立足之所,愈易追剿消灭矣。设大便每一二日一解,解时亦爽,则轻泻剂可不加,此专从卅解、清利之方法及用药之分合也。

  2.扶持脾胃法:湿温之病邪,虽重在小肠,其病根仍然在胃。如胃司消化,脾能为辅,二便畅利,则必然不病湿温。今既病矣,若只解热利湿,而不健胃益脾,则药力之贷款,仍无补于生理之虚乏。则须一面贷款,一面扶持脾胃之生理功能,使之自力更生,功能渐趋恢复。故湿温经治获效后,即应加药以扶持其脾胃。

  3.参用芳香法:湿温病既为热腐湿浊之邪,且病室内又多秽恶之病气,则必须以芳香逐秽之品以化之。盖芳香之品,能化浊秽之气,故不论表剂、卅剂,处方均宜酌加芳香药一二味于内,虽无绝对治湿温之功能,然在辅助疗法上,未始无百分之五之小助焉。除内服药酌加者外,亦可于病室内,燃枷楠香一二支,或少焚白芷、木香、佩兰、苍朮等品,以辟秽恶之气。

  湿温原发证方治举要

  湿温相当于西医所说的“肠伤寒”,中医施治以排泄清解为主。前人的经验方颇多,我在诊疗中也创用了湿温新方,经常选用以下诸方施治。

  1.甘露消毒丹(叶香岩方):又名普济解毒丹。王孟英谓此系治湿温时疫之主方,能治发热倦怠,胸闷腹胀,肢酸咽肿,?疹身黄,颐肿口渴,溺赤便秘,吐泻疟痢,淋浊疮疡。凡暑湿时疫之邪在气分,舌苔淡白、或厚腻、或干黄者,均较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