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旧制:上之取于民者,五年徭役,五年里甲,十年之内,两次徵纳,余皆饱食安生,足迹可以不至县庭,其会约而徵输省,其法亦未尝不善也。历界以来,上之取乎下者日繁且亟,每岁税粮本色折色随徵水马等银,通计三万六千余两。条项既多,不得不各立收头,以司输纳。一遇佥定之时,积年包揽之徒,多方干当,得银入手,则恣为糜费,虑上追查,则巧为掩那,以一科十,将无作有,愚民无知,甘受其害。此尤积弊之甚者也。近余姚县邓侯林乔,议处一条鞭法,各折马价等银攒为一起,在收则为总,在解则为分,官不厌于比并之烦,民亦乐于输纳之便,四邻有善法可因者也。

  侯于何所更定者既守以画一之法,邓所议行者既示以乐取之公,不但已也,复虑法久弊生,渐成废弛,勤咨询,核版籍,定疆土,以致屡省之会。咨询遍则人无遁情,版籍明则上有定输。规画精密,动中肯綮,是皆饬其渐废,干蛊之义也。又念收头虽革,输纳之事当有所属,乃择粮长分花各置木柜及号簿号票,曲尽收贮之法。且各乡田亩,俱照原派。该米几何、该银几何,印给由帖,与民共知。纵使五尺之童,据由输纳,人亦莫得而欺。其岁计里甲徭役二项,亦议以一条鞭法革运头之弊处,输委之资与税粮分为三段,循序徵收,亦用一缓二之遗意。是皆增其所未备,敕法之道也。审于述作,慎于沿革,国用裕而民生厚,处官事如家,视民犹子,而无复人己之分,侯真仁人之用心也哉!是可以为法矣。

  侯复议处兴革事宜,防患守要,振风规,肃吏治,严法纪,济时艰,与地方同其利害,生民均其休戚。犹治家之主,既立有恒产,复为贞度张维以垂久大之业,此尤设险饰贲之意也。侯明于易理,故以是终焉。


《晴川杨公生祠录》后序


  先师之宰庐陵也,惠爱沦浃,弦诵满城,人俨然以宓子言游视之,谓守令治法中,殆无复余理。及在南赣,握兵符,治剧寇,已而值藩变,当其冲,其所指画,固亦不能外戎马韬钤以临之,而方寸之间,一念入微,藏于九地,动于九天,固自别有一种将略在。建牙鸣鼓,不事声色而得之,故其效也。从容暇豫,若游刃于全牛之躯,而不专事于斧斤。故先师尝语人曰:“至此愈见得学问得力处。”噫,盖自宰牧庐陵以来,駸駸于两字之效也。

  今司马杨公旧守吾越,盖尝以学道爱人为事者,故人亦爱公,至于今不忘。而公固以守擢兵宪去,未几,而开府镇蓟辽,兹且奉召入本兵理戎政,天子倚毗方笃,而公功名日隆于在郡■。此不亦从学道爱人,不已其功,若先师在庐陵南赣时之勉勉而能然耶。愿公之益勖之也。

  越人旧德公,碑而表之,以为未称,兹复相与祠公。祠成,而撰述者盈■,属予序诸篇末。故予即以公所尝致力者为公告,以致爱助之万一云。


《起俗肤言》后序


  君子之行其政也,其必由学乎?学也者,以万物为体者也。是故君子之治也,视天下犹一家也,视天下之人犹一人之身也,视天下之心犹一心也。譬诸木之千枝万叶而一本也,水之千流万派而一源也。是谓一视之仁。

  三代之时,其学明,故政一而化溥,举之有宗,达之有机。凡布诸经纶,宣诸令甲者,无非因民之生,顺民之性,防民之邪,以行吾一体之实学,非有所求而媚之也,非有所强而驰之也,自尽而已矣。逮德下衰,仁义寝息,世之言治者纷纷于禁令威严之末以防民,而不复知有一体之治。及民之不率于教也,则漫诿之曰:是不可化也已。政日扰,刑日烦,而治日远。呜呼!何忍视斯民之不能三代也?

  吾侯双柏子之治吾越,慨习俗之未同而病其离也,谓三代以上宗法明而知,三代以下宗法亡而乱,乃一旦以追古之意,作为肤言,以启训之。其大旨在于明宗为要,科条数十,绳引珠联以尽其变,而卒归于姓性之同,其殆举之而得其宗,达之而不失其机者乎?呜呼!可谓仁矣。

  侯之言曰:“天下一大家也,姓,身之生生不息也;性,心之生生不息也。莫先于知其姓,尤莫大于尽其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使人人各归其宗,各亲其亲,各长其长,而我无与焉。”其为教也微,其止邪也豫。譬之木培其根,水浚其源,而枝分派别,自中于理也。

  虽然,侯尝闻教于阳明夫子矣,夫子之学,以亲民为宗,一体之谓也。侯之职在亲民,而越为夫子之乡,是以夫子之教教其乡人也。是岂惟斯世治乱之所系,将吾道绝续之几重有赖焉。不肖辱在夫子之门,于侯为同志,知侯为最深,乐侯之治之有兴也,举侯所得于一体之学者为侯终松之。呜呼!吾越之民,其尚思所以迪侯之教也哉!


《太平杜氏重修家谱》序


  万历丁丑夏,予赴宣歙之会,道出太平九龙山,杜生质偕诸叔侄子弟咸赴讲下,出其所藏谱牒,乞予一言弁首,以诏后人。

  按,谱杜氏受姓出于陶唐,系籍西安。牧之公初判宣州,继刺池州,慕长林之胜,以其子荀鹤出继族人杜筠公为嗣,荀鹤公遂为长林始迁之祖。历七世,希素公迁居太邑之箬岭。又五世,广东廉访司副使国贤公始事修谱,数百年世系,得有考证。又百余年,成化间,十五世孙杜住生嗣修之,殆今将百年。杜子质辈谋于族人,复嗣修之,今所存谱牒是也。

  夫有国史,有家乘。乘者,史之流也。按凡例,修国史者必知春秋之义,然后可以明王道而正国体。修家乘者亦当知春秋之义,然后可以明人伦而正风俗。可谓得其意矣。予谓欲明春秋之义,莫先辨于是非,究明一体之学。良知者,是非之公,自圣以至于途人皆所同具,无是非之心,非人也。良知者,天地之灵气,原与万物同体。手足痿痹,则为不仁,灵气有所不贯也。有人于此,以县宇为家,以昊天为祖,以四海为兄弟,以万物芸芸为同体,谁曰不可!故同之则楚越一家,以其心之同也。异之则肝胆易处,以其心之异也。今夫聚族而居,父子伯叔兄弟咸在,出入则同,吉凶庆吊则同,序事则同堂,会食则同席,由是而反其所自始,一体相授,俨然如将见之,以其谱之存也。

  古者敦睦以合族,君子难之。夫合族之难,非合之难也,以身范族之难也。非身范之难也,能以族范身之难也。故勇可以夺三军,而不可以加九族,力可以抗万乘,而不可以藐周亲。顾躬行何如耳。子也既明一体之义,以身为范,不患出之无本。一人倡之,众皆从而和之,使伯叔兄弟共明一体之学。以其所范概于子之身,一体相承,绳绳不绝,人伦将自此而可明,风俗将自此而可正。合并为公,以实行将之,不徒科条粉饰之具,始足称为善俗耳。予故乐而道之。


《太平县杜氏族约》序


  予读泾阳杜氏族约,而知教家之有道也。教家本于修身,心者,修身之本也。抱六尺之躯而不知此心为何物,醉生梦死,去禽兽不远矣,故首之以识本心。身之所施,必先于家,故次之以厚伦理。伦理明然后有礼,故次之以端礼教。礼义生于衣食足,故次之以勤本业。然必俭而后财用聚,故次之以禁奢靡。财聚必有争,故次之以息争讼。争讼不止,必穷,穷思盗,故次之以弭盗贼。弭盗必有其源,故次之以置义仓,而条约具矣。欲行此约而无会以联属人心,则涣而无统,故以崇会观终焉。

  为父兄者以此为教则为贤父兄,为子弟者以此为学则为贤子弟。欲父兄子弟之贤,必本于讲学,始能正心修身以齐其家,凡所立之约,自能谨守不失,而无矫强不终之患。昔人所谓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不然,能禁于显而不能防于隐,能强于暂而不能持于久。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藏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杜氏勉之!


书贞俗卷序


  万历丁丑秋,予赴阳羡之会,与诸友论学,言及于风俗,会中有举吴母守节事为言者。予曰:“何如?”曰:“吴,阳羡闻姓,礼族也。吴母屠氏,夫名駰。及笄,归于吴。年二十六而夫亡,无所出。诸外氏怜其无依,苦节未易贞也,劝之醮,母毅然拒之,泣曰:‘天乎!吾妇人惟知从一而终,不知其他也。若等必欲以此溷我,有死而已。’诸外氏信其志不可夺,不复强。母益以节自誓。缟素屏居一室,绝不闻阃外事。时,夫之伯仲氏皆未有出,或劝之越序立爱,母宁虚以待,爱非所择也。十年而仲氏生子达可,伦序应立,母始解颜曰:‘吾夫有后矣。’即举而褓抱之,拊摩提携,辛苦备尝,人若以为不堪,母安焉,一无所戚。卒使其子行操业修,抵于有成,母训育之恩也。久之,冰霜之操,著于宗党,闻于有司。年五十,直指使者如制具疏以请,天子俞允,旌表其闾,人皆以为荣。母曰:‘吾妇人惟知表此心以待尽,他非吾意也。’今老矣,所守益坚。此俗后懿行也。”

  予闻之,怃然曰:“若母者,惟率其天性之自然,终始操持,无所为而为,可以徵学矣。自圣学不明,世之儒者以学在读书,学在效先觉之所为,未免依藉见闻,仿循格套,不能自信其心。自然之机,遂郁而不畅,弊也久矣。母惟率性而行,一毫无所依仿于外,不以荣戚异其情。故曰‘可以征学矣’。”

  母性纯俭,珠玉绮绣,一不喜御,惟工于织衽。晨夕率诸婢治丝枲,夜分始即安,无间寒暑。达可君惧其劳苦,跪请沮之,母曰:“吾岂迫于饥寒,不知自逸者哉?顾人情劳则善心生,逸则非僻后念易入,故寓意于此。亦将以此教于家人,所谓乐此不为疲也。”妇人之情,易溺于所亲,必阴厚其母家,至于无所出,其情尤甚。母于外氏,一裁之以义,少所假借。母生平寡嗜好,故少疾病。虽有几微,亦鲜医药,尤不惑于巫祷。曰:“医与巫,皆俗情也。吾为未亡人,即死,得从先人于地下,足矣。”此尤达人之所难也。

  达可君以进士起家,来令会稽,政暇,过予而论学,请问师门良知之旨。予曰:“惟信其心以循天则,不为见闻格套之所杂,不为荣戚之所变,不为俗情之所移,是为真致其良知,不学之学,暗合于道者也。夫风俗者,教化之基;节义者,风俗之兆。子之从政,求诸家庭有余师矣。”君复问:“贞节与贞烈孰优?”予曰:“此皆出于心之所安,非可以优劣论也。或赴之以慷慨,或就之以从容,不为难易之殊耳。”因出仲山子贞俗图卷,属予一言弁首,以永其传。为之序而归之。


《督抚经略》序


  予读司马克斋李公《督抚经略疏》,而知儒者有用之学也。学非适用,谓之腐儒。朴樕沾滞,偏琐拘陋,仅仅不敢越尺寸,奚补于世?然使用而不由于学,挥霍震掉,出之无本,虽鸿猷硕誉,鍧耀一时,譬之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抉疏衍滥,槁涸可立而待。君子弗贵也。知此始可以议古人经纶之业矣。

  公少负奇气,英睿倜傥,不泥于习。及与闻良知之教,有志圣学,入仕以来,务为建立。翼宣礼乐,慨然以经纶为己任,而才足以达之。直道而行,致忤权宰,回翔州郡藩臬者殆十余年,始迁为御史中丞。未几,北边入寇,京辅戒严,甫趋命召,旋复忌阻,退而家食者复十有余年。究心玄理,所蓄益厚,盖天有以玉之成也。

  先,自嘉靖三十四年五六年间,岛夷屡入为寇,纵横淮甸之墟,大贾巨室,焚劫殆尽。虽屡遣大臣提兵出击,迄无成功。迩者庭臣会荐,圣心简在,特起公而任之,授以分阃专征之责,开府维扬。当是时,承衰踵敝,百务草创,兵非素练,糗非夙储,加之岁旱艰食,僵殍遍野,公以一人之身劳心殚力,料理其间。人情狃于便逸,初若操切,久始习而安之。夫岛夷倡乱,内寇为之应,民不聊生,将驱而从乱,非计也。公既募兵选士,严什伍,除戎器,稽糇粮,分屯列栅,示以威武。而尤汲汲以救赈抚绥为首务,盖缉内正所以攘外,而虑深矣。

  嘉靖己未,倭夷大举联艘,分道而入,东南震恐,且当漕运陵寝畿辅之冲,大计所关,为虑尤重。后复有三沙逸贼奔突而进,乘机合势,尤为猖獗。众方汹汹,公指画分布,应而不扰,盖筹之熟矣。自夏及秋,仅四阅月,寇前后至者动以万计。公御之也,料敌出奇,胜算若神,百日之间,前后十余捷。盖贼之始,由海门而入,与之决战,通泰间则有丁堰、马逻、曹庄诸捷,而瓜仪可无劫焚之警。及其东奔,则有姚荡、庙湾、张庄、西亭诸捷,而凤泗可无冲突之患。三沙之贼北度,由金沙而奔也,则有仲家庄、锅团、刘家庄、草堰、茅巷墩诸捷,而畿甸可无惊扰之患。瓜仪无警则饷舸安流,凤泗无患则诸陵巩奠,畿甸无患则锁钥慎固,斯皆计之大者。卒至妖氛荡扫,江淮廓清,休养安葺,民有宁宇,至于今赖之。故曰“公筹之熟矣”。

  往年寇至,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卒未有能挫其锋者。今贼狃于屡胜之骄,肆行深入,其数十倍于曩时,而戎兵之额非有加于旧,乃能起破荡之旅、当方张之寇而成转战之功,昔之人提兵而不能御者,今一麾而殪之,非兵有勇怯,乃为将之制,巧拙异也。人皆惊谓“不图儒者为将,作用一至于此”,不知公盖有本以出之,非可以幸而致也。

  尝谓古人经纶之业本于至诚,渊渊浩浩,一毫机制技能无所倚而然,故曰:“苟不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孰能知之?”此良知妙用,千圣之学脉也。公之成功,果能尽出于是与否,殆未可知。要之,志定而才裕,蓄厚而发深,培根浚源,指派畅达,虽未屑屑求合于古人,经纶之素,未为无所酬矣。